李春仙去世之後,羅三豐如一顆失了養分的梨子,一夜之間就霉敗起來。
李春仙還在世的時候,三豐即便已經八十多,依然老當益壯,一頓吃兩斤肉不成問題。現如今沒了老伴兒,三豐已經好幾天沒有吃好一頓飯。
寂靜的房子裡,羅三豐癱倒在沙發上,聽到自己渾濁的呼吸聲。那聲音一聲又一聲被牆壁反射回來,持續折磨自己的心緒。
羅三豐不敢閉上眼睛。在黑暗中,這一生如幻影一般充斥在眼前,擁擠著、吵鬧著要占領他的思想。他更害怕睜開眼鏡後的那種虛無,就好似活在這世上的只剩這乾枯的骨架,沒有心臟、沒有血液。
他努力睜著眼睛。但他畢竟老了,體力不支,不自覺閉上了眼睛,恍惚睡去。
等到最後一縷夕陽落下的時候,羅三豐忽然醒了。大約是這幾天太過於痛苦、太過於吵鬧,剛才那一覺,他睡得無比香甜,竟沒有做夢。
屋子裡漸漸暗了下來,到了睡覺的時候,羅三豐反而失眠。這時候他後悔下午不應該睡得那麼久。
暗夜寂寞,也就更加漫長,時鐘一分一秒跳動,黑暗卻並未隨之消散。亡妻的音容笑貌又映現眼前,他莫名地感到一陣恐懼。
也許,亡妻看他寂寞,會來帶他走。
也許,亡妻還以另一個方式活在這個屋子裡。
也許,亡妻還沒有走,一切只是他的一場夢。
無數的思想充斥在腦子裡,他驚懼之下呀呀作語,把疲憊沉睡的維生叫醒:「維生呀!維生!」
維生迷瞪著睜開眼睛,問:「怎麼了?」
三豐道:「我瞧見你奶了。」
維生躺下去:「爺,你是悲傷過度了。」
三豐不敢睡,他怕睡著後再也醒不過來。他的年紀還比春仙大,他對死亡的恐懼比春仙還厲害。
此後每天,三豐都守在門檻上,看著太陽落下去,月亮升上來。他深刻地感到,孤獨的長壽就像是一場漫長而殘酷的刑罰。
維生在收拾著農家樂的場子,清算著物資。這一場為了李春仙夢想而勉強建立的泡沫經濟,沒能扛得住正月的冷風。債條攤開放在桌子上,一筆一筆簽著維生的名字,維生問三豐:
「爺爺,這些錢該怎麼還?」
三豐不說話,他甚至沒能聽到維生在說什麼。維生又問:「爺爺,咱們把奶奶存的那二十萬取出來,給人家把債還了吧。」
聽到這裡,三豐才慢騰騰反應過來,沉默了許久,才道:「那錢,是用來給你買房子的。不能動。」
長欣隔一天來一次,勸說三豐和自己去住,三豐總是不願意。三豐甚至不願意和長欣多說一句話,吃完晚飯,他便繼續坐在門檻上,像個靜默的石像。
清明還未至,春風吹過羅余,吹過梨花村,吹落了幾星殘存的梨花,吹開了亡妻墳墓上的草芽兒。是繼續煎熬著度過這蠻長的歲月,還是找辦法衝破的孤獨的枷鎖?三豐望著亡妻的墳墓,心裡猶豫著。
天黑下來,梨花村的墳墓星點鬼火,比亮起來的燈還多。
這一天,羅三豐忽然一反常態,主動打電話給長欣,他說自己想吃滷肉,要長欣買來吃。這可把長欣高興壞了,父親兩個月以來神色呆滯,食慾不佳,長欣一度懷疑父親有了自棄的意思,今天父親主動給自己打電話要滷肉吃,真是可喜的轉變。
羅三豐把滷肉吃得乾乾淨淨,還略有些意猶未盡,他對長欣道:「以後你不必來做飯,我去鎮上自己買飯吃。你也有家庭,不能天天往娘家跑。」長欣見父親臉上已有了神采,不似往日一般頹廢,心裡自然也高興,她道:「爸爸,你能走出來真好!你蔫下去的日子裡,我真害怕要失去你了!」
羅三豐望著門外,點上了一支煙,他道:「日子還得好好過。」
這天過後,長欣晚上來看望時總是撲空,羅三豐總也不在。打電話去問的時候,三豐說自己在鎮上吃飯。可時間不長,長欣就聽見了許多流言蜚語。
村西頭的新媳婦和長欣在街上遇見,笑嘻嘻說道:「長欣姐!你家老爺子可威風哩!我才見他開著車,拉著一個婆婆四處兜風哩!」
長欣道:「去你的!我爸爸八十幾了,還容得你這樣造閒話?」
新媳婦笑道:「原來沒得人告訴你呀?我以為你知道。你說我說閒話,我確是親眼見了的,說的都是實話。」
長欣不信,回得家來呆呆坐著。
母親李春仙去世還不到百日,她萬萬不能相信自己的老父親會做這種事情。她回顧往昔,母親是怎樣用心照料著全家,是怎樣嘔心瀝血地養大兒女,是怎麼樣盡心盡力地支持著丈夫,難道這五十年的夫妻情感,竟不能使父親從一而終嗎?況且父親鬧出這樣的笑話來,讓她以後怎麼做人?
長欣對丈夫說出心中的煩惱,汪英才卻道:「是人都有需求的。老爺子剛喪了妻,心裡獨孤也是有的。你先找人好好勸勸,不要鬧得不好看。」
長欣於是請了長孟並幾個叔伯舅姑,心裡想著,這樣多的親戚來勸,老爺子為了面子也總要不會鬧的太難看吧。一眾人坐在羅家宅子的老沙發上,逐個勸說著羅三豐,無非是要他安心孤獨,做個順從的鰥夫。
羅三豐抽著煙,反問道:「我自己養活我自己,不花你們的錢。我再找老伴,管你們什麼事?」
他很有底氣。他有退休金,自己可以養活自己,不靠兒女們的贍養,也就不被兒女們拿捏。
長欣心裡的悲傷如地井噴發,她質問父親:「你瞧瞧做的丟人事情。你都八十多了,一把老骨頭還勾搭別人家寡婦。別的且不說,我媽媽屍骨還沒有涼呢,你就四處尋歡作樂。你把我的媽媽放在什麼地位?」
長欣說著,眼淚鼻涕混在一起,像小時候受了委屈一定要鬧回來一樣,耍潑皮,要父親給出個說法。
羅三豐倒是毫不掩飾,道:「我也是個人!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的衣服襪子你們給我洗嗎?我的一日三餐你們給我做嗎?我難道是被你們拴著的一條狗嗎?」
長欣道:「洗衣服是洗衣機的事,吃飯可以買,不行我也可以照顧你。你都是藉口!八十幾了在街上風流快活,你想過我們的臉面,我們的感受嗎?我媽她伺候你一輩子,就得到這麼個結果?」提到李春仙,長欣抑制不住,像個孩子一樣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眾人看父女倆的紛爭實在難以平息,都說事緩則圓,過兩天再說。長孟拖著長欣上了車。奈何長欣打定了主意要三豐給她一個說法,她撲上前去要拉住自己的老父親。長孟一時間鬆了手,沒有拉住長欣,長欣衝出去,將羅三豐狠狠撞倒在地。
眾人急忙上前扶羅三豐,遍身檢查一番,只有胳膊磕破了皮子。長孟道:「今天就到這裡吧!二叔都受傷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事,下次再商量!」
長欣的哭聲比李春仙去世那天還高亢,她希望自己的悲傷和失望可以通過聲音傳遞給地下的母親,希望母親能幫幫忙,來勸勸自己的父親。只可惜她的哀嚎只被孤獨的落日帶走,什麼影響也沒留下。
不知長眠於地下的李春仙是否聽到了長欣的悲哀,但羅三豐卻不為女兒的悲愴所動。淒涼而寂靜的房子裡,羅三豐的眼神更加堅定。
他是老了,但他還活著,他需要真切的陪伴。要是有人以親情為羈絆來干擾他,那他就不需要這冰冷的血緣關係。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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