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廣告1一望無際的滄溟, 一葉秋葦的扁舟,無風也無潮,無塵也無喧囂。茶壺小說網 www.chahu123.com
月圓人相擁。
「蠢貨。」
仇薄燈語調很輕地罵。
他們挨得這麼近, 字音剛從他的唇齒間出來, 就落進另一個人的耳朵里。師巫洛低低地應了一聲, 並不鬆手。仇薄燈也不是真的想罵他, 只是被緊緊擁住時, 如果不說點什麼,就會覺得時間不再流動, 天荒地也老。
可天地皆老,仿佛也沒有什麼不好。
仇薄燈不說話了, 靜靜看向水天相交的地方, 巨大的月輪正一點一點地露出來,今天恰好是既望,白月圓得完美,找不到一絲殘缺。先前天月與海月共圓,現在正慢慢地各自掙開暗雲的束縛,最後兩輪滿月同時躍出幽影,一上一下,懸停在海平線上。
長風浩浩, 海面泛起細密的銀紋。
「鬆手。」仇薄燈說。
不動。
「學壞了?」仇薄燈眉梢一挑,「會裝聽不見了?」
不說話。
仇薄燈有些好笑,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快點, 別磨蹭, 機會只此一次。」
師巫洛抿了抿唇, 有些不情願地鬆開手。紅衣窸窣, 仇薄燈直身, 卻沒有起來,而是低下頭去不知道在找什麼。過了一會,仇薄燈回頭,看到師巫洛不知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起身了,正安靜地站在船艙中,眼睫微垂。
風吹動他帶暗紋的袖擺。
還會生悶氣了啊。
學壞了。
仇薄燈沒忍住,笑了。
「生什麼氣呢?」仇薄燈一手攏在袖裡,一手按在船木上斜斜地支著身,「過來,坐下。」
師巫洛看了他一眼,悶不吭聲地過來。等他真過來要坐下了,仇薄燈又伸手點在他肩膀上,推他轉過身去。師巫洛順著他的力道,背對著他在船艏邊沿坐下。師巫洛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看不到他就覺得格外不習慣。
背後傳來衣衫窸窣聲,像仇薄燈起身了,先是遠離,隨後又靠近了。
師巫洛微微一愣。
他的發繩被人抽走了,接著就有修長微暖的手指按了上來,指腹一點溫熱透過頭髮傳來,讓人心底忽地一悸動。
「先說好啊,這可是本少爺第一次紆尊降貴給人扎頭髮。」
仇薄燈一邊說,一邊將師巫洛的頭髮散開,然後在一一攏起來。他腕上纏一條綴了黑琢石的束髮帶,髮帶兩端一長一短地垂落,隨他手腕移動微微搖擺,繡紋在月輝里反射淡淡的暗光。
「敢挑刺我就把你踹下船去。」
他聲音懶懶散散,動作生疏至極。
「好。」
師巫洛的回答很簡潔。
仇薄燈隱約感覺他好像笑了一下,便有些報復性地扯了扯他的頭髮。師巫洛又輕輕笑了一聲,仇薄燈不想搭理他了。
或許是出身巫族的緣故,師巫洛沒有戴發冠的習慣,平時只用一根發繩紮起。仇薄燈之前在鱬城夜市瞥見那條黑琢石的束髮帶,莫名就想到了他,便買了下來。買發繩也好,扎頭髮也好,都是一時興起,仇薄燈沒梳子的習慣,就玩兒地學第一次見面,以手帶梳,給他束髮。
倒騰半天,越理越亂。
好在師巫洛的頭髮不算太長,剛過後背蝴蝶骨一些,仇薄燈胡鬧了大半會,一手將頭髮攏成一束,一手將腕上纏著的髮帶抽下來,纏了纏,勉強扎住。
紮好後,仇薄燈繞到師巫洛正對面。
他先前還說師巫洛敢挑刺就踹下水去,結果自己直接笑倒在船尾……這扎的都什麼鬼啊!橫散豎亂的,搭上師巫洛那張永遠跟天下人欠他八百萬的冷峻臉,就越發好笑了……那種感覺就像孤獨的武士按刀尋仇,結果頂了個雞窩出門。
他樂不可支。
師巫洛看著他笑,銀灰色的眼眸里也淺淺地泛起了笑意。
「算了算了,不禍害你了。」
仇薄燈笑了一會,探身去抽發繩。
師巫洛握住他的手腕,不讓他動。仇薄燈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把髮帶抽下來,拍在他手裡。
師巫洛一怔,這才發現仇薄燈給他換了條新髮帶。
「自己扎。」仇薄燈不看他,坐進船艙里,手肘橫在船舷上,眺望遠處海面上的月影,「酒呢?」
船艙中有一方矮案,上面擺了一白瓷壇,兩個白玉杯。師巫洛揭開瓷壇,淡而幽冷的清香慢慢地沁開。他提起來慢慢注進玉杯里,斟自半滿,遞給仇薄燈。
仇薄燈接過酒杯,低頭一看,發現與幽冷的香氣相反,酒液如彤如霞,與淒迷的月輝一起盈在白潤的圓玉杯里,讓人想起天冬時在高山上盛開的紅梅,孤獨地於寒雪中冷艷灼華,又妖冶又素雅。
「它叫什麼?」
仇薄燈纖長的手指環住玉杯,輕輕搖晃,看月光與紅梅一起破碎。
「沒有名字。」師巫洛說。
仇薄燈慢慢地抿酒,師巫洛看著他,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這壇酒。師巫洛自己很少喝酒,他是個一杯倒,再好的酒如果喝的人什麼都品不出來就醉了,那也沒用。他其實不懂酒,所以在回請仇薄燈的時候,才會那麼茫然,不知道該選什麼。
天底下美酒佳釀數不勝數,最後他帶來最籍籍無名的酒。
可仇薄燈沒有說它是好是壞,也沒有說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只是飲盡斟杯,復飲盡。
「就叫『浮燈』吧。」
他終於回頭,月光鍍過他的眼眸,清澈如鏡。
師巫洛分不清他是醉還是醒,依稀覺得他應該是喜歡的,便鬆了口氣,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仇薄燈執杯趴在船舷上,看他慢慢地飲酒,忽然就拘起一捧海水潑向他。師巫洛茫然地抬頭看他,水珠從垂落的頭髮上滴下。
仇薄燈笑著躍起,立在船尾。
「走。」
他一揮袍袖,將桌上的酒整壇捲走,提酒走了兩步,立在船尾最末梢的尖端上。
「我們去滄水盡頭,我們去明月中間。」
海風吹得仇薄燈的廣袖彤霞般漫漫捲卷,天高而遠海廣而深。師巫洛瞳孔印出他的黑髮,他的紅衣,他嫣然明艷的笑顏。
去水的盡頭,去天的邊沿。
去只有他們的人間分界線。
孤舟如弦,在遼闊的海面留下一條長長的白痕。潮頭被破開,靜水被分開,有少年立舟頭,迎風而飲酒,有男子坐舟中,叩弦而清歌。
滄溟一渡間。
如墨般的海面上出現了一輪巨大的白月,扁舟與月影越來越近,站在船尾的仇薄燈將空了的酒罈一擲,縱身躍起,師巫洛猛地起身,又停住。
扁舟止住,與月影的輪廓相接。
仇薄燈停在水面。
「遂古之古,何以初兮?
「太上之上,何以尊兮?」
仇薄燈如鶴旋身,伶仃肩骨貼水而過,腰束曼展,大袖迴旋,如刀揮灑出新血的渾圓,海水在他足下靜如銀鏡。他繞身迴環,身如曼珠沙華之極盛,發若濃墨高滴之展旌。
「鴻蒙未辟,何以明兮。
「四極未立,何以辨兮?」
他一揚臂,華袖高高拋向天空中的白月,衣袂在半空炸開紛紛揚揚一片艷彩,又落成一片忽然淡去的飛霞。他在萬千月輝中起身,忽如射燕,忽如徊雀。他以一整輪巨大的白月為舞台,在這滄溟盡頭高歌起舞。
「洲嶼何足,隅隈何數?」
「明輝何足,幽晦何數?」
他憤憤而歌,慷慨而激昂,於是問天之歌便叱吒如鼓點。
「天高几丈,路長几里?」
「地厚幾丈,鄉廣幾里?」
他淒淒而歌,迷濛而彷徨,於是問天之歌便如無望的旅人。
世上再無張揚至此的舞者,也再無燦然至此的舞蹈。
俯仰往來,綽約時如靜月花開,睥睨時如熾火澎湃。起伏舒捲,漫緩如羅衣沉潭,急節如瑰雲沒日。
一問便是一萬年,一眼便是一萬言。
觀者只一人。
師巫洛站在船上,那麼多的悲傷那麼多的憤怒在他的胸中翻湧,像萬千的赤火,也像萬千的鋒仞。他泫然欲泣,不能言語,怕一開口就湧出那些不該說的話,不能行動,怕一抬手就要把人死死地捆在懷裡,不論如何都再不鬆開。
管它瘴月幾何,管它群星幾多。
他只要他好好的。
「醉歸何處?」
仇薄燈的歌聲漸輕漸渺,廣袖簌簌而落,他靜靜地站在月影正中間,目光那麼地迷茫,瞳孔那麼地空曠。歌聲已經低如呢喃。
紅衣立白月。
「何處……」
葬骨?
他沒有問完。
仇薄燈向後仰倒在如冰如鏡的海面,十指被人緊緊地扣住了。扣住他手的人,右腕上扣著一枚與他左腕一模一樣的夔龍鐲,兩枚暗金的鐲子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微冷泛寒的唇覆了上來。
微冷的與熾熱的。
玄黑的與朱紅的。
倉皇而笨拙,癲狂而青澀,紅衣與黑袖融在一起,他們的呼吸揉在一起。身下是明月,身上還是明月,他們像在海面,像在水線,像在天邊,像在月間。
「阿洛。」
仇薄燈呢喃。
他真的醉了,醉後的他才是真的。
「你要接住我。」
我一直在下墜,你能不能接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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