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遠去 六十一章 白鬍子老頭的暗示
一九八八年，與農民兄弟糾纏了多年的官司終於有了結果。法院判決白石電廠敗訴，依法賠償被告五萬元經濟損失。消息傳來時，整個電廠都炸了鍋。人們紛紛議論，說這算哪門子事情，要是這麼弄下去，這白石電廠以後還怎麼生產？
上面也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市環保局藉機下發文件，要求白石電廠對污染問題進行整改。新廠長張行吉也是頭一回遇上這種事，他把文件一扔，對著環保局的人問道：你說整改就整改？這廠子是國家的，國家沒錢，我怎麼改？
不料，三個月之後，環保局給白石電廠送來一塊黑色大牌子，上寫：新城市重點污染企業！與這塊牌子一起來的，還有一紙勒令停產的通知書。
白石電廠上下職工對著於占奎破口大罵，覺得就是他跟全廠過不去。這話傳到了於占奎的耳朵里，於占奎也是一陣苦笑：我前幾年就退休了，這帳怎麼還算在我頭上？
白石電廠在一片不可思議的驚愕之中，第一次被強制停產了。這次停產的後果立竿見影，全市的居民用電幾乎完全斷掉，大量的企業開工不足，僅有幾家骨幹企業的用電能勉強得到保證。面對這意料之外的情況，起先還幸災樂禍的市民們，轉而開始急著雙方能儘快妥協。
僵持兩個月之後，省廳終於拿出解決方案：優先白石電廠上馬一套電除塵設備。作為妥協，白石電廠得以邊生產邊改造。
這套設備耗資百萬，令聽到的人無不咋舌，人們紛紛議論，花這麼多錢弄這玩意，啥時才能收回成本？這上級簡直是在瞎糟蹋錢嘛！
這年年底，電除塵設備終於投入使用。原本黑煙滾滾的煙囪，開始冒白煙了。昔日一發電就漫天「烏雲」的景象成了回憶，就連下河村周邊的環境也有了明顯的改善。房前屋後的植物上，已鮮有灰色的煤塵，各種樹葉都露出了原有的綠色。到這時，所有人對治污工程表示了讚許，關於能否收回投資的爭論也漸漸消匿。
但治污工程完工之後不到三年，全市的企業卻因為西方的制裁而呼啦啦地垮掉了一大片。到了91年年初，就連當初蘇聯援建的四家工廠也倒閉了一家，似乎一夜之間全市的工業就倒退了三十年。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全市再沒停過電了。
整整好幾年，新城都籠罩著一片慘澹的景象。
經歷過饑荒的人們從未經歷過大蕭條。束手無策的新任市政官員，對著各類下崗工人們高喊：企業要找市場，不要找市長。習慣於計劃時代的公民群體，像斷了線的木偶般彷徨困惑無助痛苦。他們被無情地剝去了中堅者的地位，如同無頭的蒼蠅一樣在城市裡尋找著生路。悽慘的景象讓人觸目驚心，鋼廠的總工程師在市場裡撿爛菜葉子充飢，而紡織廠的女孩子們大部進了夜總會去尋求溫飽。拒絕繳納水電費的居民在馬路上堵截交通，領不到退休金的老人成群上訪。各類企業里的貪污案件層出不窮，貪腐的數額從幾萬直線上升到百萬之巨。人們的廉恥被生存抹去，整個社會的自尊與信心喪失殆盡。
老吳頭很幸運，他的退休金一直都能按時發放，較之最初已增加了十倍之多。但他的心裡依舊充滿了怨氣，他認為現在的這種局面完全是改革造成的，若是一貫執行毛主席的那一套，哪會有今天的這番景象？
不料，到了來年，南巡講話發表。中央認定，目前的體制不是太右，而是太左。需要進一步解放思想，深化改革。吳老頭對此無法理解，他對著顧紅牢騷道：現在哪裡是太左？簡直是極右！國家搞的這一套，哪還有半點社會主義的影子？聽到他牢騷的李雙對老吳說道：爸爸，你現在怎麼成了黨員啦？
南巡講話之後，白石電廠又更換了一任新廠長，這一回走馬上任的是前廠長楊敦義的兒子楊啟。他一上台，燒的第一把火就是啟動改擴建工程，為全廠新增兩台12萬5千千瓦的機組，計劃將發電量擴大兩倍。職工們照例慶賀了一番，從場面上看更像是一種形式。李雙對老吳說，這都是人家淘汰的機組，分給我們廠簡直就是打發叫花子。
果然，新機組剛建好，新的電力規劃就出來了。文件里明確規定，從今以後不再建設30萬千瓦以下的小型火電機組。
楊啟的第二把火，就是改善職工收入。新機組才剛開始動工，楊啟就迫不及待地進行了工資改革，職工的最低年收入達到了令全市驚羨的兩萬。較之他來上任前，足足翻了五番！幾乎每星期，職工們都會領到一筆不同名目的獎金，就連吳全有的退休工資也從每月三百增加到了每月一千。與那些下崗工人相比，白石電廠的職工收入無疑讓人嫉妒而憤怒。
有了錢的白石電廠，獲得了空前的社會地位。不僅走出門的普通職工趾高氣揚，就連市委召開會議，楊啟的座位也從他爹傳下來雷打不動的最後一排被請入了頭排的醒目位置。
李雙喜滋滋地對老吳說，新廠長了不得！他能拿著明年後年才能實現的設想向省廳申請獎金，在今年就發下來！
老吳說，這…這不是瞎搞麼？
李雙不以為然地答道：這年頭，能發錢的廠長就是好廠長！
楊啟的第三把火則是徹底解決職工的住房問題。在這一點上，他明顯強過他爹。只用了兩年的時間，他就讓全廠的職工都住進了新房。
到了這個時候，縱使吳全有覺得楊啟的某些做法未免有些不規範，但也在心裡無法否認他是個人才。他的這番作為，比白石電廠歷史上的任何一任領導都更得人心。職工對他的擁護程度，遠在他父親之上。
1994年，白石電廠的新機組併網發電，原有的小機組被徹底關停。但楊啟並不打算就此止步，他又開始籌劃新的擴建計劃，打算拆掉原來的九台小機組，在它們的地基上新建兩台30萬千瓦的大型機組。
吳全有跟不上楊啟的思維，他感覺不出上馬大型機組的必要。他在心中暗想：國家需要這麼多電力嗎？全省至少有一半的電廠都停產了！
在蕭條時期里，黃齊聲的生意卻越做越大。他起初還只是在鄉村承包電網改造，到了後期，他又通過從前在**中建立的若干關係，擠進了市政工程，包攬下了小半個城市的煤氣管網鋪設。
黃齊聲對著吳全有說，只要這一筆做好了，我們家虎子就不必為錢發愁了！
吳全有討厭聽到這樣的話，在他的心裡，無論黃齊聲有多大的能耐，也不過是時代造就的寄生蟲。可很多人與老吳的看法截然相反，他們甚至懇請老吳能幫著從黃齊聲那裡分一點工程來做。老吳沒好氣地對這些人說，你們跟著他幹什麼？央求的人答道：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飢，不找他搞點事做，我們到哪裡去掙錢養家？老吳看著這些人，第一次對資本家與工人究竟誰養活了誰產生了巨大的困惑。
在老吳頭七十歲生日的前夕，虎子放學後對他提了一個極為奇怪的問題：外公，你真的打過日本鬼子？
老吳頭很意外，他說道：我當然打過！他邊說邊去扒扯自己的衣服，似乎被虎子看過無數回的槍疤就是他最有利的佐證。
虎子擺擺手，示意老吳頭不必了，這傷疤他已看過了無數回。他困惑地問道：外公，那為什麼學校里不請你去做報告呢？
老吳頭問道：做什麼報告？
虎子說：講述抗戰故事的報告啊。
老吳頭問：誰去了？
虎子說：胡爺爺啊。
老吳頭說：胡忠發？
虎子說：對啊。
老吳頭不屑地說道：他打過什麼仗？他身上連個疤都沒有，哪能跟我比？
虎子說：外公，學校老師說他是抗戰英雄，他家的小五可神氣著呢。
小五是胡忠發的外孫，也是虎子的同學。老吳頭聽到這裡，鼻子裡哼了一聲，算是做了回答。
虎子又問道：外公，為什麼沒人說你是抗戰英雄呢？…為什麼課本上只有盧溝橋台兒莊豫湘桂，只有棗宜長沙，卻沒提過你說的鄂西會戰？
老吳頭沉默了。
虎子繼續問道：外公，你真的打過抗戰立過功嗎？你對我說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嗎？
老吳頭有些激動了，他對著虎子認真地說道：我打過的！我說的都是真的！
虎子天真地問道：外公，有人能證明你說的話嗎？
老吳頭愣住了，過了好一會，他搖著頭說：…沒有…沒有…
虎子不相信地問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證明不了自己？
老吳頭黯然地說道：那些人…都死了！誰也證實不了我說過的故事，誰也證明不了我的功勳。
不！顧紅在角落裡喊道：我！我能證明！
顧紅從家中最隱秘的地方掏出了一塊紅布，那裡藏著她最珍貴的財產。她顫抖著手，從一個灰布包中，拿出一塊奇特的銀元，沉甸甸地放在桌角上。那塊銀元上，鑄著清晰而醒目的小字：大日本明治八年貿易銀。
顧紅流著淚，對虎子說道：你的外公…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最勇敢的人！他比我見過的每個人…都好！都強！
吳全有捂住自己的臉，無聲地哽咽著，熱淚在指縫間奔流。他寬慰地想到：是啊，至少還有人能證明，我是個好人。
吃過七十歲的壽宴，老吳頭步入古稀之年了。就在他生日後的第三天，他再次夢見了那個白鬍子老頭。吳全有自己的頭髮都白了，他困惑地看著這個老者，不知道他為何還要來找自己？
白鬍子老頭依舊那麼慈祥，依舊不說任何話語。他笑眯眯地掏出一塊金燦燦的大元寶，無言地遞了過來。吳全有看著這個巨大的金元寶，怎麼也無法把目光從那上面挪開，一股從未有過的貪念讓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出去。一等元寶到手，不勞而獲的羞恥感又讓吳全有不禁面紅耳赤。他努力地想擠出什麼話來，想為自己的舉動尋求一個藉口，但不等他說出什麼來，白鬍子老頭就飄然不見了。
吳全有急得從夢中醒了過來。黑漆漆的房間裡，他的手上空無一物。他既有些失望又有些不安，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是凶是吉。
大半年的光景里，老吳頭家什麼事也沒發生。不過，黃齊聲領著幾個市政公司的人到他門前搞過一回測量，說是市政府準備修一條沿江公路。黃齊聲努力地想把老吳頭的房子划進拆遷範圍內，好弄點土地徵用補償款。但市政公司測繪之後，久不見下文。拖了**個月的時間，沿江公路總算動土了。這時，黃齊聲意外地發現規劃圖紙上的公路恰好在老吳頭的門前止步了，它似乎是有意要作弄一下老吳頭，竟在他家門前做了一個九十度的大拐彎，奔著市中心去了。規劃圖上的公路，離老吳家的大門竟然只有一米之遙！
黃齊聲對著老吳頭大感惋惜，覺得白白錯失了十來萬的補償款。但他腦筋轉了轉以後，又覺得還有希望。他鼓動老吳頭去市政府上訪，理由是公路離他家太近，噪音勢必會影響到全家人的休息，完全可以據此申請市政府給予補助。
黃齊聲說，弄不到十幾萬拆遷費，弄幾萬補助也好嘛！
吳全有覺得這做派未免有些不要臉，始終不搭理黃齊聲的建議。李雙也跟著附和了好幾回，老吳頭對女兒的想法不為所動，弄得李雙氣鼓鼓的，覺得老吳頭越活越死腦筋，比起她的公公實在差得太遠。
不久，老吳家門前的房子全都拆掉了，鄰居們喜滋滋地拿著拆遷款另覓新居。沿江公路順利地修到了老吳家的門口，築路的工程師擔心公路通車以後產生的噪音會對老吳家有影響。於是，他好意地修改了一下設計，將老吳家前面的這段路逐步加高，路面與老吳家的房頂持平，而後再筆直地橫折轉向市中心。
誰也沒覺得這有什麼問題，老吳在心裡還對工程師的這番好意頗為感激。
公路很快就通車了，一直不見蹤影的金元寶也在這時候出現了。
就在香港回歸的前幾天，睡在家裡的老吳頭猛然聽到了一聲巨響，屋頂的瓦片嘩啦啦地直掉，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連他家的房子都跟著晃了晃。那一刻，老吳頭以為發生了地震，急忙拖著顧紅往外跑。等他跑出屋門，卻聽見屋頂上有男男女女大喊救命，而其他鄰居的房子全都安然無恙。
老吳頭拿眼睛仔細一瞧，才發現一輛汽車躥上了他家的房頂！
老吳頭趕緊找梯子把人救了下來。這些驚魂未定的男男女女一個個臉色煞白，對著老吳頭作揖道謝。顧紅一邊打電話報警一邊通知女婿黃衛國，說是家裡出事了，要他趕緊回家看看。
黃衛國急匆匆地趕回丈母娘家，發覺這些不速之客個個酒氣熏天，頓時知道他們是酒後駕車惹了禍。他馬上一把揪住為首的人，死活不肯放手，一定要這些肇事的傢伙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巡警也聞訊而至，在一片爭吵聲中，事情的原尾很快就清楚了。肇事者都是萍鄉來的煤老闆，到白石電廠吃飯結賬，因為不熟悉道路，加上酒後駕車，所以一油門飛到了老吳家的屋頂上。
巡警做完筆錄，詢查了雙方的財物損失和人員傷亡情況後，要兩邊的人明日去交警隊聽候處理。
第二天，黃衛國和李雙在交警隊與萍鄉的煤老闆們唇槍舌戰了一番，領回來三十萬賠償款。
黃齊聲聽到消息後，興奮地跑來向吳全有賀喜，他一進門就激動地喊道：老吳啊，你這下可發了大財了！
老吳懶得理會這親家，只是花了心思把房子整修了一番。安穩了一個星期後，又一部汽車飛上了他家的屋頂。這次的場面與上次如出一轍，只是屋頂上的汽車從日產的藍鳥換成了大眾的奧迪。
這一回，不等老吳再打電話，黃齊聲就忙不迭地跑到了老吳的家裡，他一把握住老吳頭的手，直夸老吳有遠見。若是當初這房子被徵收了，又或是去上訪了，哪會有今天的這等好事？他對著老吳頭羨慕地說道：老吳，你這可是開了金礦了！
前來處理案件的交警，對這樣的事故也是哭笑不得。他們仔細地勘察了現場，終於發現事故的苗頭出在這條公路的設計上。
沿江公路為了減少拆遷費用，在老吳家的門口做了一個九十度的直拐設計，但相關的配套設施卻不完配，路口沒有設立減速和急拐標誌，且馬路兩邊又沒有架設路燈，在暗夜裡極易使司機誤以為這是一條直路。若是駕車的司機還喝了酒，等他看見彎道時，一切都為時已晚。
交警很快就採取了應急補救措施，他們在離老吳家門前約九十米的地方設立了一個減速急轉的警告標誌，同時還設法在這個標誌的上方架設了一個專用的臨時照明燈。這樣，夜晚過路的司機能非常清晰地看見警告標誌的內容，並保持駕駛操作的警惕。隨後的一段時間裡，類似的事故再沒發生。
黃衛國和李雙又從肇事者手裡領回了四十萬賠償款。
李雙把這些用錢做成的方磚整齊地碼放在桌子上，嘴裡哼出的小曲像浸了蜜一樣。一家人無聲地圍著這堆「金磚」，人人心裡各有所想。自打建國以來，他們還從未想過自己的手上會有這麼多的鈔票，此情此景比他們做過的任何一個美夢都要甜蜜上一萬倍。李雙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些錢，心花怒放地對著顧紅說：媽，咱家要是能弄到一百萬就好，虎子這輩子你們就可以安心了！
吳全有能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劇烈地跳動了一下，那一摞摞的暗綠色百元大鈔把他的靈魂緊緊地抓住了。
一百萬，一百萬！
在隨後的一段日子裡，吳全有每時每刻都在盼望著能有一輛汽車再飛到他家的屋頂上。可盼來盼去，市政公司的人卻先上門了。他們為自己工作上的缺陷，對老吳表達了一番誠摯的歉意，並寬慰老吳說，他們已經想出了解決辦法——在老吳家門前設立一排帶有醒目標記的防護樁，引導過往車輛減速轉彎——並許諾將儘快施工。市政公司的人信誓旦旦地說道：那樣，即使司機再不長眼睛，他們的車也不會飛到你們家來了！真的，我保證！防護樁一定能把肇事的汽車攔住！
對吳全有來說，這哪裡是什麼福音，簡直就是噩耗！
冷談地送走了這些不請自來的客人以後，吳全有的一顆心就像是秤砣落進了水裡，一個勁地往下沉。他似乎看見自己渴望的那一百萬鈔票已經長出了翅膀，正與他揮翅而別。
沒了，沒了。留給孫子的一百萬沒了！
幾乎一整天，老吳頭都在神不守舍地思考著這個破滅的希望。他把口袋外面的錢也看成了自己的！
到了深更半夜，半輩子沒做過虧心事的老吳頭，鬼使神差般地起了床。他鬼鬼祟祟地走出屋子，像被迷了魂一樣，往家門前的交通標誌走去。
不承想，在那交通標誌下居然站了一個人！
老吳縱然被錢迷了心竅，也不敢在他人的注目下公然地去破壞公共設施。他只好無可奈何地站在暗處先等待，心裡焦急地期望這個不識相的人能早點離開。
誰知道，這個交通標誌下的傢伙，怎麼也不肯走，害得老吳在屋外一站就是半個鐘頭。期間，路過的出租車一趟接一趟地停下來攬生意，但這個人就是不上車。
老吳急壞了，他又等了大概一刻鐘的樣子，終於按捺不住怨恨，直挺挺地衝著標誌下的人影走過去。他邊走邊氣憤地想：你這人真是無聊！占著茅坑不拉屎！
一等他走到近前，卻聽見黃衛國對他驚詫地喊道：爸，你怎麼來了？…我爸叫你來的？
老吳頭心想，這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老吳對著女婿問道：怎麼還不動手？
黃衛國說：我剛一想動，就有出租車路過，剛一想動，又有出租車路過，實在是不好下手。
老吳說：你不會先把燈砸了嗎！
黃衛國開竅了。他馬上找著石頭，把照明燈給滅了。隨後，兩個人摸著黑，笨手笨腳地拆起了交通標誌。
黑夜裡，標誌上的螺絲極不好弄，黃衛國帶的扳手又有些卡澀，幾個小小的螺絲竟讓這一老一壯出了一身臭汗。就在他們聚精會神地搞破壞之際，一個聲音冷不丁地對著他們問道：你們怎麼這麼慢？
驚魂未定的兩個人定睛一看，才發現黃齊聲也來了。
吳全有沒好氣地說道：這不是沒有亮光嗎！你摸著黑試試！
黃齊聲又好氣又好笑，他埋怨道：你們怎麼這麼蠢！把交通標誌換個方向不就可以了嗎？何必黑燈瞎火的！到了天亮再轉回來，神不知鬼不覺，誰也發現不了。你這樣弄，不讓人起疑心才怪！
黃衛國一聽他爹的話，頓時覺得有道理，手上的活計也停了下來。吳全有雖然在此刻佩服黃齊聲的智商遠在他之上，但嘴上卻不肯服輸。他反駁道：怕什麼，如今撿破爛的，可是什麼破壞都敢幹！
黃齊聲知道老吳跟他尿不到一個壺，只好對著兒子喝斥道：還愣著！還不快點！
這天晚上，沒有車出事故，老吳一家白忙了一場。
第二天，有人發現了交通標誌的異樣，但誰也懶得去管，甚至連打個電話給交警隊的閒心也沒有。
又過了兩天，吳全有張網以待的大魚終於跳進了陷阱。這條魚「大得」讓他吃驚，「大得」讓他意外——飛上他家屋頂的是一輛全新的奔馳s500l——就是省委書記也未必有這等好車。不過，從屋頂上下來的車主，依舊是一位萍鄉來的煤老闆。
這次的賠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順利，大難不死的煤老闆甩手就給了吳家六十萬。對這位新貴而言，錢和江河裡的水是一樣的。他壓根就沒去想過自己的車禍與吳家有什麼關係，是不是理應由吳家賠給他才對。
吳全有終於完成了他的百萬計劃，不信鬼神的他，破天荒地去廟裡燒了一把高香。
高香燒過之後，老吳頭的心裡總算踏實了一些。不過，送走了s500這條大魚，老吳的金礦也挖到頭了。聞風而來的市政公司立即展開了缺陷整治，再不給吳家任何飛來橫財的機會。
一隻腳已經踏進了棺材的老吳頭，在短短的半年中，把他祖宗三輩的錢一次性給掙了回來。人們羨慕他嫉妒他籠絡他奉承他，可他的心裡卻空落了，好像被掏空了靈魂。
來年的冬天，老吳頭散步回家之後，沒有人為他端來熱騰騰的飯菜。他詫異地走進廚房，卻發現顧紅摔倒在了地上。
沒有預兆，沒有告別，顧紅無聲地走了。
老吳從此離開了下河街，一個人住進了醫院。仗著當時豐厚的醫保福利，吳全有把醫院當成了最後的家，過起了他曾經熟悉的生活。來蘇水的味道與穿梭的護士，讓他倍覺親切，時光就像是回到了南京。只是，老吳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他的心裡總憋屈著什麼，讓他很想一吐為快。
天氣稍好的日子裡，老吳頭也會在午後出去散散步。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去學校里看看虎子。李雙偶爾會來醫院，帶些吃的和用的東西。她很忙，虎子日漸長大，讓她越來越操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