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葉公司：黑晝 「艾什莉永不長大」

    回憶著適才看到的美麗圖景，彼得沉思著換下了潛水服，在提供的浴室內洗了個澡，重新換上衣服。看小說網 www.kanxiaoshuo.net

    艾什莉的身影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嘿！前輩！剛才可真開心！」

    不用想，她來了。

    艾什莉看到彼得還有些陶醉在剛才的潛水之中，便催促著他前往下一個目標——她的計劃即將迎來高潮。

    很好，現在兩人位於一條過道中央。兩邊的玻璃牆中顯現出別樣的海洋風光，如同幻境一般富有詩意。

    絕佳的場所。

    看著彼得還沒怎麼反應過來，艾什莉知道，現在簡直是個完美的機會。

    她感覺心跳正在加速，小鹿亂撞。

    是的，她的計劃有條不紊地推進著——儘管出了些小插曲——她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萬事俱備。

    是時候向她敬愛的、親愛的、依戀的前輩，表白了。

    於是她蹦蹦跳跳地跑了兩步，來到彼得的面前，迅速而可愛地轉身。

    她似乎有些害羞地笑著，看向了彼得。

    「前輩……等我一下，等我一下，請你就站在這裡。」

    她突然別過腦袋，捂住了自己嘴，臉上很紅，似乎稍稍發燙，猶如在醞釀著什麼。

    艾什莉正在不斷地鼓舞著自己。

    勇敢點！艾什莉，勇敢點！她對自己說，你可以說出來的！如果這點勇氣都沒有，還有什麼資格站在這麼可靠的前輩身邊！

    終於，她下定了決心，但是還保有最後一絲猶豫，這種害羞又期待的表情讓她更加可愛。

    彼得似乎猜到了她要幹什麼——在這種時候讓自己等一等，那還能做什麼呢？

    原來這種時候突然約自己出來玩，是為了這個啊——對於這個沒什麼經驗的小傢伙來講，可以說，做的很棒。

    光之子當然能感受到那些強烈的情感。

    她站直了身子，紅得可愛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一瞬間，彼得看到了前所未見的燦爛笑容。她猶如一個純潔的天使，匯集了世界上大半的美。她最初的善良、最真摯的願望和最美麗的笑容在那一瞬閃閃發光。人性的光輝匯集成一條小溪，自她的笑容中緩緩淌出。

    那些高尚和清純出淤泥而不染，卻又和身後那片模糊的人間煙火和諧地彼此呼應，最終凝聚成為生命中最乾淨的美好，是如此耀眼，是如此動人。

    彼得怔了一下。

    這可能就是所謂的一笑傾城吧。

    他突然想用力抱一抱艾什莉，因為自己最近似乎並沒有怎麼關心她，對於她而言，這種唯一依靠逐漸疏遠自己的不安或許相當難忍吧——也許這也是為什麼她約自己出來玩。

    但是艾什莉還是克服了這些，她找到了新的朋友，她確實在逐漸走入生活之中。

    而正是在那一瞬，彼得又感到無限的悲傷。

    因為他害怕等到艾什莉真正觸及到生活的痛苦之時，為時已晚。

    因為他害怕面前的這個笑容終究會消失，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地去保護。

    後巷的生活早晚會教她這些。

    如果是這樣，那麼艾什莉必須最後必須憑著自己的努力去克服那些坎坷，直面恐懼和悲傷。

    她的步履會越發沉重。她得自己跳下懸崖，然後學會飛翔，學會和疾風驟雨對抗，自己舔自己的傷口，堅持自己的道路，然後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到那時，她會變得成熟，變得沉默。她會變得更加堅毅。

    她的眼中將會充滿獨屬於自己的絢爛色彩和理想，但是她會失去更多，她會失去自己的天真和純潔，失掉那顆未曾受傷的心，失掉最開始的那份懵懂和幸福——以至於失掉這一瞬間的笑容，那份彼得想要守護的美好。

    而彼得只能看著，他知道就算自己再強大，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地保護這個笑容。因為前方的道路愈發兇險，艾什莉必須儘早成熟……

    他複雜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就如同她即將離開自己一般。

    「……前輩？」艾什莉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她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

    那個戰戰兢兢的樣子令彼得更加心酸。

    美麗的彩色玻璃脆弱而易碎。

    是的，那顆心很美麗，非常美麗，令人忍不住歌頌這是天賜的禮物，但是它終究會落到地上，然後變成一堆傷人的碎屑。這是亘古不變的事實。所有事務終將迎來終結。

    成長就是要用自己的手去把那些碎屑一點點地拾起，然後重新熔鑄，煅燒，攪拌，加料，最後澆築成一塊堅不可摧的石頭——或者灰都不剩。

    是的，玻璃碴很扎手，它甚至會刺入你的手心，剜入你的肉里，但你還是要撿，而且一顆不漏，一邊流血一邊撿，一邊流淚一邊撿，然後連著你的血與淚一起，把那些玻璃碴放入熔爐。

    煅燒的過程很痛苦，因為被煅燒的東西里混有你的血肉，會很燙，令人難以忍受，但必須咬著牙堅持下去，否則你就會白白失掉往日的幸福，而毫無收穫。

    最後你要把那些醜陋而沒有塑形的東西放入桶中，用自己的手去攪拌那些炙熱滾燙的煅燒產物。這時候你會覺得最初的撿玻璃碴的時光是那麼幸福。因為攪拌時，你要用你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布滿燙傷的手，插入那些膠合物，讓後用力讓你的傷口和那些東西接觸、摩擦，傷口會撕裂，會變得乾枯，更多的膿血會溢出來。但你還要保持長時間地接觸，直到你徹底麻木，那些東西徹底冷卻。

    於是你用痛苦與血淚鑄成了這顆堅不可摧的心——而它又同時是牢牢銬住你雙手的枷鎖。這顆心會堅定不移地把你拉向那條殉道之路，布滿荊棘的路。在那條道路上，你受到的傷害和疼痛不會減少半分，但你習慣了，所以你會越走越深，直至最後徹底無法回頭……

    是的，每個後巷中的人都必須經歷這樣的成長。

    但，這一切，值得嗎？

    這樣的「成長」，又怎能被稱之為「正確」？

    彼得唯獨不想承認這一點。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必須走一樣的道路。

    因為無論成長還是重鑄自己的內心和精神，都有一個目的。是為了那個遙不可及的願望和理想、抑或是為了身邊那些微小的美好，或者兩者都有，或者更宏大。

    因為他寧可這樣重鑄自己的內心，是為了讓別人不要再次走他的路，不必付出那麼多的血與淚，不用自我折磨，最後得到一個更好的結局。而未來，艾什莉卻要拋棄他想要守護的東西、他奮鬥的目標，繼而追隨自己踏上同樣的道路。

    這是光之子的使命……越是親近的人，就越會陪他同行。

    使命麼……那為何自己獨獨為了艾什莉而悲傷？

    是因為她的笑容極其動人麼？

    不是，一定有更深層的原因。

    因為她陪著彼得一路走來。

    從廢棄區之中的求生、面對敵人、面對怪物，到一頓早飯、一次出遊……

    她不離不棄地跟著彼得，以至於最後她已經無法離開彼得了。

    彼得也不再能忍受她的離開了。

    這又是何種羈絆？

    「前輩？……你還好嗎？」察覺到彼得眼中的複雜，艾什莉稍稍有些不安。

    腦海里仿佛有聲音在說：「我想，你已經找到了答案。」

    是的，那些陪伴、那些友誼、出生入死的交情……那些複雜的感情構成了他們彼此的紐帶。如絲如縷地絞纏在一起，已經沒有分離和斬斷的可能。但也正是這樣複雜的關係，讓彼得一直沒能正視其中的一種感情。

    彼得撩撥著那些雜亂的千絲萬縷，試圖尋找著那個令他悵然若失的根源。

    他撥開友誼，解開同情，放下歉意，卸下責任，扒開前輩與後輩的關係……終於，在那些糾葛不清的聯繫中，他找到一根與眾不同的紐帶。

    愛戀。

    是的，他一定是深愛著艾什莉的。不是單純的喜歡而已，是更為深沉的東西。其中包含了無數種愛戀，已經沒有人能夠分辨地清楚了。

    現在他要正視這份感情。

    他不想看著那塊繽紛的玻璃碎掉。

    終於，他更加充分地理解了曾經geburah的話語。

    「守護他人的決意」。

    絕不僅僅是什麼同伴、兄弟、家人、戀人，更是一份無疆的大愛，追尋那些至真至善的勇氣，他守護的是世上已經所剩無幾的善良和美好。那些東西沒有力量，不如憤怒那樣暴烈，不如仇恨那樣頑固，沒有悲痛那樣刻骨銘心，沒有恐懼那樣攝人心魄——

    但是它們代表的是這個世界最後的希望與未來。

    所以要用那些有力量東西擋在它們的面前。

    就如同現在彼得一定會選擇擋在艾什莉的面前。

    是的，他不再袖手旁觀了。他想通了。他固不應逼迫一個人的成長，更不能自以為是地認為所有人都必須走和他一樣的路。

    那份善良和純真是彼得希望艾什莉能保留的東西。

    所以他理解了。雖然不至於稱得上大徹大悟，但他已經徹底想通了。

    有些東西，他必須干預。他是艾什莉生命中不能割捨的一部分。

    「前輩？前輩？你在做……」

    所以彼得抓住了艾什莉的手，並把她拉入了自己的懷中。

    「欸欸欸欸——？！？！」

    「……」彼得沒有說話。

    「彼……彼得前輩？！」

    艾什莉當然會顯露出她未經世事的驚慌失措。

    但她還是會抱緊彼得。她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她不用想太多。

    因為這個懷抱是如此溫暖，這個懷抱是那樣可靠。

    「前輩……你……」

    「……抱歉這麼突然，艾什莉。」彼得輕聲附在她的耳邊低語，他隨即稍稍鬆開自己的手。

    他找到了一份堅毅，找到了一份釋然，但是他仍然感到憂慮。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能力保護好這份晶瑩剔透的美好本心。

    「……我很憂慮，甚至是害怕，艾什莉。」

    艾什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前這個仿佛擁有無窮力量、能瞬間斬殺長髮公主那般恐怖怪物、甚至擊敗終末的怪物之王的前輩、那個被貫穿了身體也未曾喊一句疼、幾乎被砍為兩截也沒有放下手中刀刃的那個前輩——那個永遠可靠、永遠堅毅、甚至從來不願流露出任何使自己不安的情緒的前輩——此時正憂心忡忡地向自己傾訴。

    她感到自己再次強大了起來。強大到被彼得不可或缺地需要。

    「沒事的，前輩，不管什麼事情，我都可以接受的。」

    彼得猶豫了。他雙手搭在艾什莉的肩上，凝視著艾什莉明亮的雙眸——那雙清澈水靈的眼睛裡沒有半分污穢，儘是美好與善良，她的博愛、她的憐憫、她的歡喜與無憂無慮盡數倒映在彼得的眼中。那些東西幾乎要堵住彼得的嘴。

    但最終，他還是開了口。

    「艾什莉……你很善良、純潔，甚至可以說你擁有幾乎所有美好的品質，這些品質是如此的美好，以至於我現在才發現我一直以來對你的感情不止於此——我的的確確深愛著你。很抱歉，我無法用更美麗的詞彙向你表白，但是我也並不認為那些蒼白的修辭能夠形容真正的你……」

    彼得並不擅長言辭。

    但他話語中的真摯確實打入了艾什莉的心中。

    艾什莉的臉上肉眼可見地泛起了紅暈，她的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稍稍被點亮了些——她很開心，發自內心的幸福。

    被表白，代表著來自前輩的認可。而彼得看出了自己的意圖，搶先一步在她的前面表白，因為他選擇了給自己時間，更多的時間，而不是逼著自己跨過這道坎——這又是來自他的溫柔。

    她確實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愛，這令她安心，這種安心導向深沉的快樂和精神上的至高歡愉。

    「然而……這也正是我所擔憂的地方，」彼得頓了一頓，艾什莉那頭天藍色長頭髮的芬芳與清新的體香無意間被他嗅到，卻更令他感到一種失落，「我很擔心，有一天，你經歷了很多很多以後，失去了現在的美好與崇高。」

    「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你長大了。」

    他終於向她打開了自己的內心。

    艾什莉知道，這個機會彌足珍貴——她也想要展示屬於她的可靠，並為彼得抹掉這份憂愁，因為愛戀不只是索取，更有給予，更重於彼此扶持、共同走下去的決心。

    她要表達她的堅強，同時向彼得證明，她會走出一條和他不一樣的道路。

    所以她鼓起勇氣，靠近了半分，輕輕在彼得的耳邊說道：

    「前輩，艾什莉永不長大。」

    這句話似乎比那些山盟海誓更加沉重，它一瞬間擊破了彼得心裡最後的防線，仿佛彼得至今為止的一切努力和堅持似乎都有了意義，那個從未跟任何人提起的終極目標被無聲地肯定，沒有痛苦的樂土仿佛正在他的眼前向他招手，似乎那個飛蛾撲火的使命成功在即一般。

    艾什莉鼓起勇氣。

    這種勇氣有別於彼得和geburah陷陣的無畏，這是她自己的勇氣——她敢于越界，去打破那些情感的溝壑。

    所以她踮起腳尖……

    嘴唇傳來柔軟的觸感，隨之一同傳來的是愛戀的溫暖。

    那是很短的一個吻，甜美可愛，令人心神蕩漾。

    不必說唇邊醉人的觸感，不必說鼻腔迷人的芬芳，不必說眼前動人的明眸，他感受到一份屬於艾什莉的愛，和理解，和共情。他瞬間理解了愛戀更深的含義——人類大概真的需要一個這樣的人，陪他們一起孤獨。

    所以他終於承認了自己的不完整。

    於是他流下淚來。

    路還很長，需要兩個人一起走。

    於是她牽起了他的手。

    「前輩，這一次我帶你走……」

    軟乎乎的溫熱從手心傳來。

    「別擔心，前輩——艾什莉永不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