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雍城五千里開外的西州似乎沒有秋天,這裡的秋天也沒有落葉,只有滿目的黃沙。此時一個眉眼明媚的少女正騎在駱駝上,順著視線望去,夕陽西墜,這金燦燦的光芒似乎要與這黃沙之地融為一體,無邊無際。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到底是入了秋,連這西風都帶著寒意了。
待到暮色蒼茫,天際不見顏色,只見點點星子匯成璀璨的星河,令人目眩神往,她抬頭望著那深灰如墨的夜空。腦中想起那個女子說過的,「動心而行,跟隨心意。」可有那麼一瞬,她忘記了自己的來這苦寒之地的意圖。這個人有這樣重要嗎?他值得自己拋下在京中的一切,不遠千里來到這,只為了…宣洩?報復?
她不明白,可是她既然來了,便不能半途而廢,不管如何,總要見到人再說!
元敏是幾個月前跟著商隊一起來,身邊只有個跟著自己一同長大的白漪。她是偷偷出來的,沒有告訴什麼人,她知道爺娘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自己來這等邊境險地,可是她總是氣恨難咽…她藉口去常寧那小住,待過些時日,再叫人給爺娘送信,等她們看見了,自己已經走了大半的路程…
前頭還好好的,可是這一個月她只是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麼大事發生了,而她無力阻止…夢裡,她看見了空無一人的府中,她害怕,快步往前,聲嘶力竭地喊著,可是沒有一個人來應她。她總是渾身冷汗,從睡夢中被驚醒,只有與白漪在一旁陪著她,她才能入睡。
明日就要進城了,可元敏這個晚上輾轉反側,就是難以入眠。
途中為了隱藏身份,她也少不了要忍氣吞聲,好不波折。白漪也忍不住抱怨,都是因為薛儼,不然何她們金尊玉貴的郡主何須受這等委屈!元敏想,等她到了西州,找到父親之前的部僚,定要讓他們狠狠地教訓薛儼!
第二日,元敏隨商隊進城,她與白漪先在客棧落腳,後便打聽到了大軍駐守的地方。
軍隊只有一部分駐紮在城內,元敏沒有把握今日是不是能找到薛儼。
薛儼跟隨薛方績父子一道出征,可他資歷尚淺,且是初次出征,故而被留在了城內駐紮,協助糧草運押和後勤之事。來西州這些日子,他一改往日散漫的作風,整日都是恪盡職守,今日一早有商隊進城,他便親自去巡視一番。
「你是什麼人?」門口值守的士兵看見兩個帶著面紗的女子往這走了過來,警惕問道。
白漪出聲道:「我們找薛儼!快去通報!」
竟然直呼薛儼的名字,看來或許是個有來頭的,可那士兵也不可能就此聽了她的話,「你是什麼人?憑什麼聽你的!」
眼看如今都找到這了,元敏覺得自己也無需再遮掩身份。「放肆!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竟敢如此無理!」
那士兵面露幾分輕佻的意味,「喲?你是什麼人,你倒是說啊!鬧了半天,莫不是招搖撞騙的!」
「我乃永王之女,明郡主。你膽敢放肆!」
「什麼!」幾個士兵面面相覷,永王府不是早被抄家問斬了嗎?都死乾淨了,哪來的什麼明郡主!這個莫不是瘋子便真的是來招搖撞騙的,那士兵哈哈大笑,「什麼永王?永王府早被抄家了,還郡主呢?莫不是個女瘋子!」
幾人又是一陣鬨笑。
元敏頓時臉色煞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衝上去,叫喊道:「你說什麼?什麼抄家問斬!」
那士兵不耐煩,揮手就要趕她走,「走走走!別在這發瘋,當心將你抓起來!」
元敏喊道:「我叫你再說一遍!你從哪聽說的!」
就在這時,薛儼帶著人回營,就見營口吵吵鬧鬧,還有兩個女子。他皺眉,打馬過去,待看清那女子的側顏之後,他愣在原地,不敢置信!
李元敏!她怎麼在這?
那些士兵看薛儼來了,忙作揖,喊道:「薛校尉。」
元敏聞聲看過去,竟然真的是薛儼,她正要出聲,薛儼立刻翻身下馬,一把扣住她,元敏叫道:「你幹什麼!放開我!」
薛儼一把捂住她的嘴,高聲提醒道:「哪來的瘋女人,在這招搖撞騙,活得不耐煩了?那永王府早在九月就被聖人下旨抄家了,明郡主也已投湖自盡!世上已無此人,你居然還敢自稱明郡主!瘋了不成?」
元敏聞言如遭雷擊,她不敢置信地看著薛儼,面如死灰,一直搖頭,「不可能!不可能!」卻被人捂緊了嘴,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走的時候,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還在家中好好的呢,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轉眼就命喪黃泉,遭此滅門之禍!
薛儼不讓她說話,命人找了布條來,塞進了她的嘴裡,將她綁了又帶上馬。而此時白漪早已嚇傻了,薛儼看著她,沉聲道:「不想死,就跟上。」
說著便打馬往營帳外駛去。白漪嚇得六神無主,慌忙小跑著跟上。
馬上,元敏眼神兇狠地看著薛儼,就像一頭隨時要撲上來小狼,將他生吞活剝了。薛儼默然,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猖狂和潑辣。他將她口中的布抽出,「住哪?」
「憑什麼告訴你!」
「行,你不說,我就將你丟到深山老林去,這邊可不似雍城,夜裡可是有野狼出沒。」
元敏只好憤憤地說了客棧的名字。
薛儼行雲流水般,將人扛下馬,又帶到了她住的屋子。元敏不滿道:「還不放開我!」
薛儼看著她,冷笑一聲,一邊解綁,一邊道:「你當現在還是從前嗎?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點離去!」
元敏冷笑道,不由自主拔高了聲音,「哪是我該去的地方?這天底下,還有我的容身之所?」
薛儼解開繩子,冷聲道:「那與我無關!」
「你混蛋!」元敏看著眼前的人,揮手便是一巴掌。
薛儼毫無防備,厲聲問道:「你瘋了!」
誰知元敏又衝上去,對著薛儼又打又咬,薛儼伸手推開她,她一把抓起他的手,一口咬了下去。在這一刻,仿佛所有的怨氣和憤恨都在這時找到了出口…她忽地加大了氣力。
她來,因為他,可不是為了他。他公然拒婚,便是狠狠打了她的臉,她肯退讓,他卻還是不肯娶。她心高氣傲,如何能咽下這口氣!
於是她來了,不是為了求他回心轉意,而是為心中憤懣難平!
薛儼叫了一聲,可看到李元敏眼淚從眼角汩汩流出,他只好閉上眼,認命般地任她咬,到底是他虧欠她在先。何況如今…她在這世上已無至親,若是能讓她心裡好受些,便讓她咬吧。
元敏是用了真力氣,不一會就將薛儼的手咬出了血。可是,這有什麼用?她再如何撒潑,取鬧,她的爺娘,兄弟姊妹也永遠回不來了。
她失魂落魄地跌坐下去,悔不當初,她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我不該走的,我不該走的…我不該這樣任性妄為!我為什麼要來這!為什麼!」
元敏止不住地哽咽,「阿爺阿娘…」
薛儼到底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和李元敏也有多年相識的情分在,心中也很是不忍。他在元敏身旁蹲下,放緩了語氣,「好了,別哭了。」
元敏不理他,一個勁地抹眼淚,倔得很。
薛儼又多嘴道:「你再哭,他們也回不來了!」
元敏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你家人若去世,你也試試一滴眼淚不掉!」她伸手抹了眼淚,抬高了頭,還是驕傲的神色,「你是想看我笑話吧!笑話看完了,趕快滾!」
薛儼也是個氣傲的主,哪裡受得了這話,起身就要走。這時白漪也追了上來,她慌忙抱住薛儼的腿,哀求道:「婢子斗膽,懇求薛郎君,你幫幫我們家七娘。」
元敏哭聲未止,喊住她,終止道:「你快起來,你求他做什麼!」
白漪搖頭,她含淚道:「七娘如今無家可歸,在這西州無依無靠,只認識薛郎君你一個人,她一個弱女子,孤身在外,如今什麼都沒了。還望薛郎君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不要揭發七娘的身份,守住這件事。」
薛儼怒氣未消,沒有回答,皺著眉,「鬆開!」
白漪不依,要他答應。他一腳將人踢開,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客棧。
他沒有回答,元敏和白漪也不知道他究竟會不會去揭發她的身份。隔天,便有人帶著她們去了一處小院,裡頭有兩個高大的僕婦,整日看著元敏,不准她出去。一連許多日,都無事發生,薛儼也沒有來過。
元敏鬧著要見他,若他不來,她便絕食。薛儼自然還是來了。
「你想怎麼樣?難不成你想囚禁我嗎?把我終日鎖在這個院子裡,直到老死?」
薛儼此時氣也消了,比上回剛見到她冷靜許多,可說話依舊難聽,「那你還能去哪?你有地方可去嗎?叫別人發現你的身份,你想死是不是?」
元敏更氣,她反唇相譏,「我是死是活與你有關嗎?我們的婚約早就不作數了,你有什麼資格來說教我!」
最後,兩人又是不歡而散。
白漪年長元敏許多,也看得明白。她勸過多次,讓元敏對薛儼態度好些,不要總是與他針鋒相對。
元敏不聽,她厭惡悔婚打她臉的薛儼,也厭惡任性的自己。
「王府的事…即便是七娘當時在場,也改變不了什麼,不過也是跟著一道遭禍…七娘可想過,王妃她們明明知道你早不在雍城,為何還會有傳言說你投湖自盡了呢?」
元敏垂下頭,不說話。
「是因為去了的人,還想要保全七娘你呀!你好好活著,不僅為自己,也是為他們的一片苦心吶!如今只有薛儼知道你的身份,他不說,沒人會知道,如今也只有他才能幫你啊!你斷不要為了一時之氣,而枉費王爺王妃的苦心吶!」
元敏一時有些茫然,她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什麼也不想說,眼淚早已先一步從眼中滑落,她木然的伸手抹掉。
是了,今時不同往日,她再也沒有恣意張揚的底氣,也再也沒有至親了…這事上,已經沒有李元敏這個人了。
她,早已死在那場禍事中,死在了雍城。
過了不久,前線傳來鄴軍大勝的消息,西征的將士也要班師回朝了。
元敏肯主動低頭,她和薛儼的關係早已緩和許多,薛儼本就對她有虧,故而也願意下這個台階,有時也會主動來看她。
一日傍晚,薛儼來看她。如今天氣轉冷,寒風陣陣。他看了眼正在院子裡盪鞦韆的女子,不禁皺眉。
元敏望著那片澄紅色的天,感慨說:「真美啊,以後你大概見不著了吧?」
薛儼默了半響,問道:「你日後…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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