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之鑄錢益少,計其費不能相當,唯真工大奸乃盜為之。」【史記·平淮書】
「唯!」趙溫笑道:「猶如孝武皇帝創製『五銖』、通行三百年,這『通寶』錢正面為年號、背面為『漢制』二字,可謂開一代錢制之范。今後天下子民,凡有用錢處,皆用『建安通寶』,漢室之澤亦將隨之布施四海。」
皇帝笑道:「不過是利民之舉,想不到趙公還能有如此多的說道!」說笑著,皇帝若有所思的站起身來,想到以後重開西域,漢朝的錢幣沿著絲綢之路流通亞歐,成為這個時代的『世界貨幣』,那豈不是能靠著鑄造銅錢、任意搜刮各國財貨?雖然事情還很遙遠,但不是觸不可及,皇帝暢想著,掌心捏著一枚精緻的銅錢,在原地踱了兩步,忽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盜鑄私錢者,依漢法,該處何罪?」
趙溫搶白道:「盜鑄諸金錢,罪皆死。孝哀皇帝時,還要罰沒妻子為官奴婢。」
像銅錢這等散錢,如果不到一定數量,尋常的鐵匠根本沒有盜鑄的必要。要想在短時間內大規模盜鑄,就只有一般商賈富室蓄養的良匠工坊才能做到,皇帝佇步道:「補發詔令:盜鑄私錢者死,家產抄沒,其家室也要流徙並、涼等邊地屯田。」
漢代有四種主要的法律形式,分為律、令、科、比。律是由朝廷制定、皇帝批准頒行的成文法,具有穩定性、普遍性、強制性的特點,比如《九章》、《傍章》、《越宮》等律。而令則是皇帝頒發的詔令,他是根據實際需要而隨時頒布,其效力等同於律或是高於其上,是『律』的一種補充,二者合成律令。
皇帝這道詔令等若是補充了律法,擁有法律效力。
漢代一直以來,對盜鑄私錢一事都是零容忍,孝景、孝武皇帝時監獄裡關押的盜鑄罪犯何止十數萬人,皇帝只是讓家室流放邊地,也算是寬待了。只是這家產抄沒,似乎聽上去很有針對性,趙溫與荀攸對視一眼沒有及時回話,荀攸猶豫了下,說道:「盜鑄私錢者皆死罪,這是明律,然古來已久,為此鋌而走險者極多,朝廷殺不勝殺,可見嚴法未能根除其弊。臣想著,不若換個法子?」
盜鑄假幣的事件即便是在後世也禁絕不了,何況是制幣技術含量低下的古代,皇帝也沒想過能根除,不過是防微杜漸而已。
「換什麼法子?」皇帝隨口問道,又看了看桌案上的錢,突然改了主意,說道:「水衡監在年前先趕鑄出一批新錢,發往關中各關隘及諸郡縣,命其於城門處置百枚新錢為樣品,凡進關者所攜之錢,經檢查合格,才准攜帶出入。否則凡有發現劣錢,一概沒收熔鑄。若有舊錢、則當場折換。」
這倒是個從渠道上禁止劣錢、舊錢流通的好法子,趙溫眼前一亮,旋即補充道:「不若再詔各郡縣守令,禁絕舊錢、劣錢,有放任不禁者,長官罰祿半年、當年考課不得為『中中』以上。」
『中中』、『中上』是地方官吏政績考課的級別,屬於皇帝與吏部尚書傅巽商議之後定下的地方官員政績考課制度。該制度被分為記分、分等兩種形式,分等就是以行、能、功、過評為四個等級;記分則是根據當年的具體事件來評判。這種記分法與分等法相結合的州縣考課制度,從律令的角度保證了對瀆職者的懲戒和政績卓越者的獎勵。
官吏政績總體上分為九品,中上者會有一定的賞賜或是加官進級、中中者守其本任,中下者及以下將會被解任或受到一定的懲處。只是當下的政績考課僅局限於地方官員,要施行一段時間後,沒有問題了,皇帝才能騰出手來將其照搬到中央官員身上。
趙溫的這個主意等若是將禁絕舊錢、推行新錢與地方官員的政績綁定在了一起,若是官員辦錯了,相當於是這一年的政績白搞了,勢必會引起地方官的重視。尤其這是在左馮翊地方官吏因玩忽職守、瀆職懈怠而引起的官場地震之後不久,朝廷治下的地方官吏無不戰戰兢兢,生怕撞到刀口上。
「如今朝廷只將屯田、驛道、河工等政歸入考課之重,此等要政,凡有所誤,皆不得為『中中』以上。」荀攸覺得這麼做有些大題小做,建議道:「倘若是禁絕舊錢不利,便不得入『中中』以上,臣以為,這恐怕有些過了。」
皇帝笑著看了看荀攸,隨手將手中把玩已久的銅錢丟在桌案上,說道:「實行之初,就該處以嚴法,何況此事只需密切關照城門,肯費些心思的都能做到,這可比整治河工、驛道等政要容易多了。若是連這都辦不好,便是此官玩忽、無能,他又憑什麼不是『中中』以下?」
荀攸只是認為若是將推行新錢與河工、屯田等政並重,很容易讓地方官施政時失去重點、沒個章法。到時候幾頭都兼顧不好,事情都沒有落實下去,這才是他所擔憂的地方。
他將這個擔憂說了出來,皇帝也是深以為然,點頭道:「各地郡縣,其民情、貧富大有不同。有的郡百姓富庶、境內鮮少流民,那該郡大可以專重河工、或是驛道等弊處,它郡亦然。朝廷雖將河工、屯田等事列為要政,也沒有說要地方同時並舉,各地郡守縣令當根據不同的情況,有所側重。能這麼做的,才是朝廷所需要的能臣良吏不是麼?」
荀攸微微動容,他這已不是第一次對皇帝的治國之能表示拜服了:「陛下睿鑒,臣不能及。陛下此言,臣以為當寫就詔書,下發各郡明示。」
「嗯。」皇帝轉身坐回席上,面色不改,也由著荀攸稽首,顧自說道:「自明年始,司隸、并州等地非通寶新錢不得行!諸郡國府庫原所存儲之舊錢,皆廢銷之,輸其銅於水衡監。再准吏和近鄰告發盜鑄私錢者,告發者有賞,若近鄰知而不告,則判流徙之罪。」
趙溫與荀攸一一應承下來,默記於心。
適才都是皇帝與趙溫、荀攸兩個錄、平尚書事的重臣從嚴防盜鑄轉而成為商議政事,周忠本來還想插幾句嘴,但看到後來涉及到考課的朝政,他便不敢越俎代庖,一直保持沉默。
如今各地官員早就習慣了以往輕鬆自如的日子,驟然被朝廷套上名為『考課』的枷鎖,一個個都是敢怒不敢言。趙溫適才所提的樣樣都是招惹眾怨的活計,何況這嚴懲盜鑄的詔令明顯是針對的那些富商大賈,這些商賈背後誰沒有一個豪強撐腰?就連荀攸都不敢把話說得太直白,並知道留下餘地,趙溫又是哪來的膽量,既敢給地方官增添考課負擔、又敢推行不利於商賈的立法?
周忠一貫保持著盡少生事的風格,怎料皇帝此刻說完了朝政,又將話頭轉向了他:「適才我等說了錢的妙用,周公既為水衡都尉,不僅要熟知錢法,還得多看看《管子》等書。過兩年,太學經濟科就要出一批熟知經濟、財貨的太學生,那時候會選用一批歸入水衡、平準等處,周公可別在那時候還是個只知鑄錢的『匠頭』啊。」
「臣謹諾。」皇帝這話里冷不防帶著警告,周忠立即回過神來,應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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