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姓陶,名觀,字子儀……」
當矮奴陶觀在劉景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而忍不住淚灑當場時,便見一道白色身影以極快的速度沖了過來。
這是一個白衣竹冠,腰佩長劍的倜儻青年,只聽他急語道:「矮奴,你為何哭泣,可是此子欺負你?乃公……」
「蔡君快住口!」矮奴陶觀嚇得臉色煞白,只恨自己身材短小,無法及時堵住蔡升的嘴。「你可知道他是誰?」
劉景亦認出此人便是矮奴陶觀市井中的靠山蔡升,他回去後曾詢問過族兄劉宗,得知此人乃是臨湘近年來名氣最大的遊俠。
據說此人劍術非常可怕,數年間與人鬥劍上百次,向來都是橫掃無敵,因此在臨湘遊俠、惡少年心目中有著很高的威望。
劉宗和區雄為了能夠將他收入門下,可謂是絞盡腦汁,然而蔡升心氣極高,不太看得上劉宗和區雄,認為兩人是靠著家族勢力才有今日的成就,打心眼裡認為他倆不如自己。內心抱著這樣的想法,自然不會投到劉、區門下,任憑他們驅使。
「我管他是誰!矮奴,他若欺辱於你,我必不與他善罷甘休。」蔡升雙目斜瞪劉景,後者吏服冠劍也絲毫沒能令他退縮半分,反而手握劍柄,神態飛揚,一副不把劉景放在眼裡的模樣。
不得不說,劉景心裡還真有些發憷,他自問在練劍上不曾懈怠,但受限於天賦,劍術水平肯定遠遠比不上蔡升,而且他與人鬥劍的經驗也少得可憐,一旦對方反應過激,拔劍衝突,後果不堪設想。
所幸血濺五步的場面沒有發生,矮奴陶觀及時為他解了圍:「蔡君,萬萬不可胡言亂語!你前兩日不是還和我提起『德行劉君』嗎,如今劉君就在面前,你怎能口出狂言?還不快向劉君賠罪。」
「啊?他就是『德行劉君』?」蔡升目光在兩人身上不住遊走,問道:「那你剛才為何哭泣?」
「談及陳年舊事,不覺落淚。」
蔡升無語,矮奴陶觀的往事他知之甚詳,面向劉景而立,彎腰成九十度,長長一揖,語氣誠懇地道歉:「在下姓蔡名升,字宏超,出身市井,言語粗魯,如果有衝撞劉君之處,還請劉君見諒。」
「不知者不怪。」劉景夸道:「更何況,足下為朋友不避官吏,仗義執言,真是一個義士啊。」
蔡升為人向來「義」字當先,劉景誇他別的,他未必高興,誇他是義士,卻是正好搔到了他的癢處,心中歡喜,扭頭對陶觀道:「矮奴,你聽到沒有,『德行劉君』誇我是『義士』。」
「聽到了。」矮奴陶觀笑呵呵回道。
蔡升得意忘形之際,手臂突然被一個不知從哪鑽出的青衣老人拿住,只聽他口中喊道:「好你個蔡宏超,可算抓到你了。」
這一幕相當奇怪,蔡升作為近年來臨湘最出名的遊俠,等閒誰敢與他為難,然而此人偏偏敢捋其虎鬚。
蔡升神情一愣,待看清來人,頓時感到大事不妙。
自古「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面對討債者,縱然打遍臨湘無敵手的蔡升,也有些直不起腰杆,他取出懷中輕飄飄的小囊,在對方眼前晃了晃,嘆氣道:「鄧公,你也看到了,我最近囊空如洗,實在沒錢,你再多給我幾天時間。放心吧,我蔡宏超絕非欠債不還之人。」
「你每次來我酒肆賒賬酤酒都這麼說,」酒肆主人不吃他這套,大喊道:「你已經欠一千錢了!今天必須還錢!」
「什麼?」蔡升聞言大吃一驚道:「這才過去多久,怎麼會欠下這麼多?」
酒肆主人冷哼道:「最近米價大漲,酒水自然也跟著上漲,況且你不但自己喝,還屢屢宴請他人,花銷豈會少了。如今不多不少,正好一千錢。」
蔡升一臉狐疑道:「鄧公你沒有趁我不備,多記幾筆吧?」
「你留下的借契都在,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
見酒肆主人說得理直氣壯,蔡升不再多言,轉頭眼巴巴看向矮奴陶觀,後者沒有遲疑,將今日收入全部拿給他還債。
酒肆主人數了數,一共才百錢,搖頭道:「這點錢不夠。」
周圍人群漸漸有圍觀之勢,蔡升感到顏面大失,咬牙將腰間長劍解下,便要送入酒肆主人懷裡。
酒肆主人卻不敢接劍,重重嘆了一口氣,說道:「蔡宏超,在下敬重你是市井豪傑,才會酤酒給你,然而在下也要依靠酒肆養活一家老小,足下這次固然可以用劍抵債,那下次還能用什麼?足下再這麼欠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我的酒肆就要關門了。」
劉景在旁邊忽然出言道:「足下之慮不無道理,而蔡宏超囊中羞澀也是不假,不如這樣吧,他欠下的錢在下替他還了。」
他今天本來打算履行約定,給侄兒虎頭定做一架鳩車,並為弟弟劉和、妹妹劉饒準備些小禮物,出門帶足了錢,尚未有機會花出,正好用來替蔡升解圍。
「足下此言當真?」酒肆主人沒想到事情峰迴路轉。
蔡升卻是臉色大變,一臉羞愧地道:「劉君,你我不過一面之交,怎能讓你出錢替我還債。」
「不然。」劉景搖了搖頭道:「難道足下沒有聽說過『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嗎?你我相識雖短,但我認為足下是一名義士,值得我傾心結交,因此借錢給你還債,這又有何不可呢?」
劉景向來把錢看得很淡,似蔡升這等劍術稱絕一方的遊俠,花費區區千錢就能讓對方欠下人情,這是多麼難得與幸運的一件事,若是換成族兄劉宗在此,別說一千錢,就是一萬錢也會毫不猶豫。
「沒想到竟得劉君如此看中。」蔡升說道:「只恐一時難以還清。」
劉景頓時想起昔日場景,大笑道:「足下日後若富貴了,可十倍百倍償還我。」
「……」蔡升和陶觀不禁面面相覷,心裡都覺得很奇怪,這不是前者曾經發下的大言嗎,劉景怎麼會知道?
最終蔡升接受了劉景好意,讓事情總算有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酒肆主人捧著錢高興的走了,沒有熱鬧可看,圍觀的人群亦漸漸散去。
蔡升此時反倒不知該說什麼,一臉尷尬的站在原地。
「足下何須如此,」劉景揚聲說道:「大丈夫身處亂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方不負此身!錢財乃身外之物,何必太過在意,正所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在下深以為然,足下以為如何?」
「『大丈夫身處亂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方不負此身』、『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蔡升立刻將那點尷尬拋之腦後,一時間心情激盪,大聲道:
「劉君『躬耕養客』、『質書救鄰』之舉傳揚開來,人人皆稱『德行劉君』,在下亦深感佩服。
在下本以為劉君當是一位性格柔和,謙恭仁厚的君子,見面後才發現劉君竟是一位心懷高遠,有鴻鵠之志的大丈夫!」
陶觀在一旁羨慕不已,劉景自不用多說,如今享有盛名,成為長沙名士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蔡升,異日也未嘗沒有騰飛的機會。
而他作為一個身體孱弱的侏儒,未來早就已經註定,在市井平平淡淡賣一輩子胡餅,用賺來的錢奉養父母、饋贈兄弟、撫養侄輩,然後自己在孤獨困苦中慢慢變老,直到死去……
這似乎就是他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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