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烏衣 11.賭博

    院裡有深深的一片梧桐樹,滿樹墨綠,幽光浮影,將里園裡的軒堂籠於陰翳下,碧森森的。水盈和水秀兩姊妹本來便害怕,這幾乎照不到陽光的地方,和傳聞相差仿佛,她們更加驚恐了。

    &確實多了點,」巫蘅蹙了蹙眉,「柳叟,我們拿斧來將它伐了。」

    &柳叟遲疑道,「女郎,這畢竟是別人家的院子。」

    巫蘅轉過身微笑,「即日起,這裡歸你們女郎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安逸,她可不會輕易出讓。主人來了也不行。

    &女郎的。」柳叟於是不再多話。

    當晚舊宅里的梧桐被伐出賣之事便傳回了大宅,秦氏捧茶的手頓了頓,那雙眼開始變得幾分陰暗莫測,「這個巫蘅,到底是不是個心思單純的?」

    秦氏現下有些悔意,那麼輕易放走了一個外來女,還將那座舊宅讓給她了。

    夜裡,缺月掛疏桐,水盈水秀早早便睡下了,巫蘅卻是輾轉難眠,她想了想,從三扇山水屏風榻上悠悠地坐了起來,雕花木櫥半敞著,露出一件飄逸的玄色長袖寬袍,她難抑興奮地從榻上跳下來,赤著足走上地板,將那件袍服取下,為自己披上。

    巫蘅在女子之中,算是身姿修拔的一個,菱花鏡里只映見一截,但她已經覺得很滿足,如果以後用男子身份行走世間,便不必太過拘束,對那些人的譏笑諷弄,也大半可以一笑置之。

    她不願高攀別人,當然也不能讓下作的人侮辱自己。這樣很好。

    這一晚後半夜,她著了這身裳服枕月入眠,窗外的梧桐上升了一樹高的弦月,燭火搖搖曳曳,明滅里四下悄然。

    翌日,巫蘅便踩了一雙男人的木屐出門,兩個丫頭除了洗裳幾乎不會幹別的,大清早便出了門,被王嫗差使去購置食料了,王嫗在園中站了一會兒,昨日被伐斷的梧桐樹只剩下一株,其餘的留下了淺淺的一截木樁,像是死透了。

    &覺得可惜?」

    巫蘅自身後走來,王嫗低眉道:「老僕不覺得可惜,只是不明白,女郎不信鬼神之事、邪穢之說,怎麼會容不得這幾株梧桐。」

    &我不容。」巫蘅負著手嘆息,「那兩個丫頭終日惶惶的,她們可不會像王嫗這麼通理。」

    原來是為了那兩個好嚼舌根的丫頭,王嫗昨晚便聽到她們躲在牆角小聲地咒罵什麼,她只隱約聽了幾句,沒聽個真切,但心裡總是不大舒服,女郎心地良善,替她們著想,只是她們也未必領情,便覺得為巫蘅不值。

    但王嫗來不及感慨這些,她抬起頭來,陡然見到巫蘅今日這一襲玄衣的男子打扮,驚了驚,「女郎你這是?」

    &門去。」巫蘅的唇上抹了緋艷的口脂,露出那張原本的面容,眉目雖不算精緻,但自有一分出挑磊落的不羈風韻,看上去果然更似一個男子。

    那身玄袍在她走動時翩翩的招搖,巫蘅在王嫗沒出聲阻攔之時,先幾步走開了,待王嫗回神,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門外。

    柳叟的車停在府門口,他並不如王嫗這麼大驚小怪,沉默地看了眼巫蘅,沒說二話開始駕車,巫蘅想,柳叟雖然車技嫻熟,但畢竟也是跟了巫家幾十年的老人了,勞苦功高,他如今年事已高,她要為他也做一份打算才是。

    明月樓上,華貴的紫錦廣袖下探出五根修長的手指,翩翩俊雅的紫衣男子,面如冠玉,望著街衢上來往車輛,淡笑道:「前日黃公來建康,王兄與你切磋玄道,聽說不分伯仲?」

    對面坐著的人一襲藏藍色錦衣,目色悠遠澄明的,正是執杯而嘆的王悠之,「黃公多有相讓,才讓我得以僥倖。」

    &兄自謙了。」桓瑾之道完這句,目光輕易地往下飄去,馬車的墨綠帘子被風打歪,露出裡面的人一張清秀的臉,分明坐著是一個儀容洒然的男子,可不知為何,他心中一動,竟覺得那身影有幾分似曾相熟的莫名。

    &之,何事移不開眼了?」王悠之一奇,正傾身要朝下望,桓瑾之伸掌阻開了他,移開眸光淡笑,「無事,方才眼亂了。」

    王悠之雖不多言,但心中卻掠過謝泓曾告知之言,桓瑾之對一個市井潑賴的女人動了心,讓他也留意些,不可叫那狡詐的女人鑽了空子。

    &之,難道方才是瞧見那位女郎了?」


    桓瑾之訝然地挑了挑眉,但想到有謝泓在,哪裡有事是瞞得了第三個人的,不禁失笑連連:「許是,我也不大肯定。」

    但方才那馬車裡坐著的,分明是一男子,他們交涉不深,現在他有些混沌不清了。

    卻說巫蘅此時已經將車停在了鬧市之中,柳叟趕著車將馬拴在酒樓後,主僕二人在酒樓里簡單用了飯菜,巫蘅出門時又叮囑道:「這裡離我們的宅院還算近,晚間我若是還不回來,柳叟可一個人回去,我不會出事。」

    &一定候著女郎回來。」柳叟搖頭,似乎並未聽進巫蘅的話。

    巫蘅抿了抿唇不說話,她沉默著走開了去,外邊人潮熙攘,不知熱議著什麼,巫蘅借著男人身份,毫無避諱地鑽入堆里。

    原來是有兩人作賭,方台中央置一塊突兀的青石,胡靴短衫的男人,垢面蓬頭,斷言這石中有玉,另一人是個文秀的男子,瘦瘦高高的,目光躲閃不定,似乎有些畏懼,但他說這不過是普通青石。

    於是那蓬頭大漢邀眾人下注,把這莊做大了。

    他言之鑿鑿,兼虎目精銳,下注之人都偏著他這邊,巫蘅饒有興味地掐著兩臂,在人群里不言不語,她留意到,那孱秀的文弱男子似乎是儒家出身,戴一方綸巾,青衫熨整,面浮諾諾之色。

    謝泓的馬車在此處被民眾堵住了去路,謝同臉色為難,不知當講不當講,不願讓郎君接觸建康已然敗壞之風,只是——

    那馬車簾已被人掀了開,謝泓白衣廣袖地走出,負手風流而立,那雙清潤的黑白分明的眸如玉點烏漆,漾開淡淡的戲謔與好奇。

    謝同輕聲咳嗽,「郎君,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

    &是留下。」自家郎君薄唇微揚。

    壞了,郎君真對這玩意兒動了心思,回頭主母非得令人杖斃他不可,謝同憂恐地抱著劍苦笑道:「郎君——」

    才喚了一聲,謝泓已然不悅,「休得聒噪。」

    謝同委屈地給自己的嘴巴上了封條,回頭瞪了眼各路看事的下等府衛:這事誰也不准說出去!

    那群人忍著笑不說話,只是底下傳來壓抑的噗嗤聲。

    謝同漲紅了臉。

    這時下注已經進行完,那粗獷的蓬頭大漢兩手一攤,「諸位,既然都猜這石中有玉,現在便在諸位眼前,斷開它!」

    這沉渾的話音尚未落地,謝泓抱著手好整以暇地說道:「難得見如此貪得無厭之人。」

    身後的謝同自是不解,但那開石的利器才捧上來,琢玉刀已被那大漢操在了手中,他信誓旦旦,鎮定自若,正要右手去接那鋸形器,人群卻陡然傳出一道清越的聲音:「且慢!」

    大漢手上一頓,巫蘅撥開眾人,提步上了方台,那塊突兀的丑石近在眼前,大漢皺著眉頭問道:「你是何人?」

    巫蘅猶若未聞,她輕腳走到青石邊,細細打量了幾眼,看不出門道,她費解地摸了摸下頜,問那儒生:「這石頭是誰的?」

    這話問得奇怪,儒生低下頭赧然地回道:「這本是我家中墊柱腳的石頭。」

    &是你的石頭,為何拿出來與人作賭?若這石中當真有玉,你輸了,這石頭便歸他了?」巫蘅又問。

    儒生一怔,但他望向底下一片黑影,事已至此,反悔不得。他自幼學的是仁義禮智信,不可失約,這是恪盡之道。

    巫蘅眼光一沉,她回過身沖那大漢微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來摻上一腳,我賭這石中,無玉。」

    台下的謝泓,終於眯起了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台上那纖瘦的人影,看她風姿灼灼立於睽睽眼下,看她從容不迫地使計狡賴,面色仍是清潤如水的笑,但不知怎麼,那其間卻有幾分謝同參不透的冰冷。

    未幾,他們郎君已經怫然開口:「查清楚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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