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這樣注視,她心慌得不行,從沒想過這樣清絕冷酷的眼裡,竟會有這樣炙熱灼人的溫度。
梁婠像被燙到,連忙別開眼,低著頭沉默了半晌,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直到響起腳步聲,梁婠才抬眸,陸修走了。
午後的陽光慵懶,梁婠朝窗子看去,有光落在地上,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采青宴上,她避開眾人,私自爬上桃樹,攀折花枝,不慎一腳踩空,重重摔下來,桃花落了滿頭。
她摔得七葷八素,躺在地上半天起不來,突然有粉妝玉琢的幼學之年,居高臨下瞧她。
「你就是婠婠?」
她拍掉身上的落花,又羞又惱:「哪來的登徒子,竟敢喚我閨名!」
他眼裡略帶嫌棄,卻還是將手伸了過來:「我不是登徒子,是你以後的夫主。」
……
這夜,陸修不曾留宿,她卸下滿心防備,卻做了整晚的夢,到最後也分不清究竟是夢,還是兒時淡忘的記憶。
再見陸修是三天後。
梁婠從一大堆花草中抬起頭,他就沉默站在門口,不知是剛來,還是已來許久。
他眉宇間又恢復慣有的神情,好似那個午後的人與事,只是小憩間的恍惚一夢。
梁婠動了動唇,往日那句『夫主』是怎麼也叫不出口。
他走進來,將一份密報放在案几上,看她:「你要查的。」
梁婠低下頭,借著淨手的工夫,穩了穩心神。
等她拿起紙張時,陸修已坐去一邊。
「元少虞?」
倉之竟是元少虞?
梁婠瞪著眼珠,不可置信地看著紙上的名字。
陸修側頭,眼眸漆黑:「有印象?」
梁婠訝然:「這個元少虞,只怕齊人無人不知吧!」
他垂睫輕嗤:「也是,弒君謀逆、裡通外國的亂臣賊子,誰人不知?」
說起元少虞,也當真是一段奇談了。
他本是周人,因逃難至齊,從一介平民最終躍上尚書令的位置,後生出不軌之心,鴆殺皇帝、通敵叛國,後來才知他是周國派來的細作。
幸而被陸氏一族及時斬殺,方化險為夷,否則……
梁婠詫異,原來他是阿翁學生?
「怪不得阿翁會將他的信藏起來。」梁婠也算明白了,要被人發現留著國賊的信件,豈不是也有勾結嫌疑。
她瞳孔猛然一縮:「難道因為他,我阿翁和阿父才受到牽連被害的?」
王素曾經問她索要的東西,難不成就那封藏起來的信?可那信她反覆看了許多遍,只是尋常的問候,並未發現有何異樣。
他扯了下唇,往她手中的密報睨了眼:「你確定看完了?」
梁婠垂下眼,目光落在後半段,元少虞周人的身份,還是阿翁向眾人檢舉的。
她皺著眉:「看樣子還真是第二種可能,阿翁顧念著師生情,偷偷將這信藏起來,作紀念的。」
梁婠將信放回案几上:「若是早生些年,我定幫著他。」
那樣也就沒有高潛什麼事了。
陸修側目:「你當真是不怕死。」
梁婠自知失言,又將之前元少虞寫給阿翁的信翻找出來,交給陸修:「既知道他是誰,那麼這信就不能再留了。」
陸修接過信,語氣不複方才冰冷:「陸氏可是平亂的第一功臣,斷不會有人懷疑陸氏通敵。」
梁婠心思卻不在這裡:「我應是見過他的,只是那時年紀小,並不十分留意。」
陸修就瞧著她緊鎖眉頭,似在仔細回憶,不免失笑,能記住什麼?
梁婠暗嘆,久遠確實久遠,畢竟兩世了。
忽聽她低呼一聲,陸修被驚得一顫,眉頭輕蹙:「怎麼了?」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清明那日,人們通常都會去掃墓,阿翁卻總會去一個地方,光禿禿的,只種著一棵柳樹。
你說會不會那裡就葬著元少虞?可是,阿翁又為何對一個敵國細作這般厚意?」
梁婠瞧著信,實不能理解,人是他檢舉的,可每每又獨自憑弔。
陸修:「你如何記得那麼清?」
梁婠:「那裡也怪,除單單一棵柳樹,再無其他,且又去了好多次,便記下了。
我一直很好奇,王素那般迫切想找的東西到底是何物?可惜他一死,這個問題永無答案了。」
他挑了挑眉:「你沒問問王庭樾?」
說起王庭樾,梁婠眸中一暗,不知他現在如何。
陸修不著痕跡瞥她一眼,將手中的密報、信件都丟去一邊,拉著她就往裡間去。
梁婠被他扯得身子一仰,立刻驚醒,手腕已被他握得緊緊的。
她驚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嘴裡跳出來。
「我——」
「夜裡總醒,晨起又早,陪我小憩會兒。」
說完身子一輕,就被他帶上榻。
梁婠這才注意到,他連朝服都還未換掉,應是下了朝直接就過來了。
他只踢了鞋。
梁婠看了眼,還是伸手幫他脫了武冠,只留著根玉簪束髮。
說小憩,他就真躺下隻字不言,下巴照舊抵在她的頭頂。
梁婠被他按在懷裡動彈不了,心亂如麻。
她怎麼也沒想到,那個唇紅齒白、腦子不好使的小少年竟是陸修。
更想不到那個最先向她伸出手的人,竟是日後對她伸出的手視而不見、冷冷一笑的權臣。
她想張口問問,卻不知如何開口,更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為何要告訴我?」她幾乎已經忘記少時曾遇見過那麼一個人。
「因為你好像很怕我。」
那天夜裡驟然見到他,她確實怕得不行,包括日後的相處已及在這裡留宿的每一晚,無論他身體如何溫暖,她都只覺得冷。
「你恨我,是因為當初我甩開你的手,還踹你一腳嗎?」
上方響起他沉沉笑聲。
頓了頓,他才道:「不是。」
「那確實不怪我,任誰都會覺得——」梁婠想了想,又問:「我怎不知何時與你有婚約?」
她沒忘記,周昀跟她說過,陸修得知長輩給他定了門親,特意去采青宴看那個女娃。
可此事她全然不知,只知突然跑出來個人,說是她未來的夫主,她以為是哪個士族權貴家的傻兒子,嚇得她顧不得屁股上的痛,拔腿就跑……
陸修輕輕閉上眼:「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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