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范進的話在先,且徐六那種乖巧可愛的樣子,也並沒有什麼壓力,但是身份擺在那裡,不是真的可以無視掉。魏國公千金的身份,足以讓范母的精神繃緊如弓弦,並為自己那帶有濃重廣東口音的官話而羞愧萬分。
徐六小姐與范母其實是沒什麼話可說的,兩下的語言也很難交流,但是她還是在那裡問長問短說個沒完,范進最後提醒她天色不早時,她反倒很大方地說道:「我就是要留下來陪伯母吃晚飯啊。我已經讓家裡廚子準備酒席了,一會就送來。我知道姐夫如今身份不同過去,不能離開縣境,就特意讓家裡準備了幾桌上好酒席,拿到衙門裡吃。我來伺候伯母用飯。伯母好不容易來次江寧,也不要急著上京,這幾日在城裡好好轉一轉買買東西,我來安排就好。」
魏國公府的廚師水平,非是普通酒樓的廚師能比,酒席做的極是精緻,食材也都是高級貨色。徐六在內宅陪著范母,外邊則徐維志與范進吃酒,花繼蔭在國子監請了假,特意在旁陪席。范家其他人在這個場合都不夠資格上席,全在外面單獨開席吃喝。
一縣父母的母親親到,於管境來說也是件不小的事情,除了魏國公府,不少士紳都已經送了禮物過來表達孝敬,這也是做地方官的油水。楊府派人送來了十匹上好的綢緞,說是給家中女眷以及老夫人做衣服,但是楊世達本人並沒露面。
這段時間楊家與縣衙門始終是這種交往態度,人情禮儀樣樣不缺,就是家主不露面。於合作放貸的事也只派了管家,所出的資金只有幾百兩撐不住場子,眼下主要是汪子敬和縣衙門合作。這種態度看似疏遠,但是表小姐與繼蔭的婚事卻又得到老夫人同意,只等繼蔭出孝就可走流程,這又與這種表現相違背。
由於捕快公人已經被牢牢掌握在手,有這些耳報神通風報信,上元的風吹草動范進都能及時掌握。尤其是楊家這種富商人家被列為重點關注目標,其信息了解的就格外多些。對楊家這種態度,范進心裡大概明白,楊世達是不想和自己走太近,但是也不敢得罪自己。尤其宋氏那種精明婦人更不會幹出治一經損一經的事,肯定是要兩面維護。
楊家的情形並不算好,雖然有表小姐定親以及大大操辦了胭脂與羅武的婚事,按著嫁義女的排場嫁大丫鬟沖喜,但是楊寶財依舊臥病在床不能視事。據說每日全靠昂貴補藥維持,三五個下人伺候,於生意上就徹底無能為力。他同輩幾人要麼在老家,要麼就先於他下世,下一代里又多不成器,能撐場子的只有楊世達。
雖然楊世達為人精明,也從很早就出來幫家裡料理生意,但過往給人的浮躁印象根深蒂固,很多商人並不信任他。再加上楊家連遭變故,是以生意做的並不算理想。
好在最近楊家銀根似乎寬鬆了些,有人提款一諾無辭,儲戶對楊家的還款能力比較相信,也就不再提取錢的事。沒有擠兌危機,楊家目下生意就能維持,只要范進不去揭穿西洋鏡,就有著翻身的機會。
看著那些綢緞,徐維志又拿繼蔭開著玩笑,說他應該一輩子記得乾爹恩惠,否則那美如天仙的老婆,就是自己乾娘。繼蔭被逗得滿面通紅不敢做聲,倒是范進替自己義子維護著,與徐維志喝酒說笑。
徐維志喝了口酒說道:「這楊家現在和黃繼恩又走得近了,聽說是從內織染局拿生意。這真是人作孽不可活,這個時候上趕著去死,就是神仙也拉不住。我跟你交個底,這回老黃怕是要糟糕了。朝廷派朱少瑚下來,就是要辦他的。京里來的消息,老黃去年送的上用緞子不等穿就掉色了,萬歲發了一通脾氣。又去查了庫房,發現前兩年的上用緞都不怎麼好,給百官的緞匹還是毛藍布,也都掉色的厲害,尺寸也不足匹。萬歲這次,是要查他的帳了。這時候跟黃家走的近,那是自己找死!」
范進知他消息靈通,問道:「那內織染局的帳有問題?那裡的織工好多都是匠戶,好多都是無本生意,怎麼會虧帳?」
「那不是有問題那麼簡單,是要把天捅個窟窿的。」徐維志笑了笑,「退思你是地方官,這事跟你沒關係,少摻和。我只說幾條你就明白怎麼回事。匠戶織綢那是洪武舊例,早就已經不適用。如今都是從匠戶手裡收錢代役,由內織染局從民間招募商賈承辦織造,染料。有些上用花紋,也是從民間僱傭熟手紡織。董小五那事你沒忘吧,像他那種人,內織染局裡關著不少。尋個罪名把手段高強的織工抓來紡織,不給工錢,但是對上卻是按工錢報銷。用料上、招商報價上花頭多著,這其實也是鎮守太監一份常例,若是無財可發,又來江寧做什麼。不過老黃他做的有些過了,這便不該。當初他也是先帝身邊的親信,爭內相失利,被放到江寧來,其實就是要他發財。他手面也闊,交朋友也算大方,些許小事自有人為他遮掩。可是這兩年老黃實在是……過分了些,那帳目上的事……怕是要出大事。不過再大的事,也和你我兄弟無關,咱們只吃咱的酒就好,管他誰起誰敗,與我等何干。這回退思的家眷來,讓她們在江寧好好耍耍,小兄定要盡一盡東道。千萬不要客氣!」
范進很清楚,徐維志這種人雖然紈絝,但是並不等於糊塗。他們之所以看似任性妄為,是因為知道他們的操守標準跟普通人是不同的。既然可以為非作歹又不受處分,又為什麼不去做?但是真正的紅線他們不會觸碰,相反會主動遠離,所以不能指望從徐維志這打探黃恩厚的把柄,只能慢慢再想辦法。
等到散了酒席,天色已是大晚,徐六被自己哥哥帶了回去,走的時候那哀婉的眼神,很是招人憐惜。范母也在沒口子誇獎六小姐不愧是大家閨秀,懂禮數會說話,最難得的就是身上沒有架子,誰娶了她就是八輩子福氣等等。
范進對這些並沒什麼感覺,眼下擺在他眼前的最大問題,其實是今晚上睡在哪裡。按他本心,自然是想睡在梁盼弟那,可問題是胡大姐這段時間替自己照顧母親,出了很大力氣。何況對她自己頗有虧欠,這第一晚,就只能睡在她那。
雖然兩人早已經什麼都做過,但是胡大姐依舊很是害羞,先自到廚房端了熱水來伺候著范進洗腳,看著她跪在那裡為自己擦腳的樣子,范進心頭莫名一酸。若說這世上自己虧負最多的女子,怕就是眼前這個小女人了。她為了自己付出了一切,而自己對她卻無從給予。
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語氣溫柔些,「大姐兒,你坐下,我來幫你洗腳吧。」
「啊!」
受到莫大驚嚇的少女,手忙腳亂地打翻了水盆,水流得到處都是。她揮舞著胳膊搖著頭,「不行……這絕對不行!進哥是文曲星,是神仙,給我洗腳,我是會被雷劈的!」
「那你坐過來,我們說說話。」
大姐兒戰戰兢兢坐在范進身邊,臉兒依舊紅紅的,滿懷期待地想與心上人說些什麼,可是千般言語堵在喉嚨,就像是千軍萬馬擠在一條小棧道里。心砰砰亂跳,曾經熟悉的青梅竹馬,如今變得那般陌生。陌生到她不敢接近,下意識地想要遠離他,仿佛兩人坐在一起,就是極大的罪惡。這個男人到底是那個與自己一起長大,小范莊讀書最厲害的進哥兒,還是一位大老爺……她有些迷糊,分不清楚。
就這麼沉默著過了好一陣,胡大姐才擠出一句話:「進哥兒……我明天給你做豬大腸吃好不好?方才那些酒菜雖然很好吃,可我還是覺得,在鄉下時我們煮的豬大腸最好。」
范進的心,再次被利箭貫穿。在這一剎那,他忽然覺得自己罪該萬死,天地不容。在廟堂之上,百官面前都可以應付裕如的他,惟獨在這個鄉下女子面前自慚形穢,無話可說。
他緊緊擁著胡大姐兒,一張利口除了對不起,卻什麼也說不出。胡大姐兒乖巧地為心上人脫著衣服,又道:「進哥兒怎麼會對不起我?其實我拖累了進哥兒才對。阿姑說要給我一個妾侍名分,可是我知道我不配。我太醜了,沒這個資格。只要進哥別趕我走,未來的夫人能讓我伺候進哥就好了。我……我們可以不做夫妻,只讓我當你的小丫頭,讓我給你端茶送飯就好了。當然,要是能給進哥生個孩子就最好了,阿姑最喜歡小孩子,一直念叨著想抱孫。我生了孩子也不會和夫人爭什麼地位名分什麼,我爹教我爭那些,可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進哥對我好。」
「妾室的身份我肯定給你,只要成了親,你就是我范家第一個妾室!我不會讓你沒名分的跟我!」
「不了……我在廣州幫三姐做生意時,聽人說過,大戶人家為了名分,連人命都出過。我這麼個醜丫頭不能占了這麼好的位置,只要進哥歡喜我就歡喜,其他的我都不在乎。阿爹來的時候跟我說了很多,要我給家裡爭,給弟弟爭,可是那些東西是他們要的,我不想要,我想要的只有進哥疼我愛我。弟弟這個人最不成器了,這幾個月從家裡偷了好幾十兩銀子到外面去賭,不過我都用自己的私房錢給填上了,沒讓家裡吃虧。那些錢是三姐給我的紅利,我沒有私藏,也沒有偷偷補貼娘家,只是不想讓阿姑生氣。要是我做錯了,進哥就罰我好了。剩下的銀子我都帶著,進哥要用就都拿去,那些錢就是為了進哥存的。」
雕花木床發出了陣陣響動,奏響美妙和弦。
范進不知道這一晚,會不會讓大姐兒成為母親,但他已經不在乎了。這個可憐的小女人,自己虧欠太多,能給的太少,如果能給她一個孩子,自己心甘情願。將來張家的怒火,自己也願意承擔下來。
癱軟如泥的大姐兒在范進懷中笑著,有了這番接觸,方才的拘謹減輕了許多,尤其眼下室內一團漆黑,她的心裡就分外踏實。這種環境下,進哥看不到自己丑,自己也不會覺得進哥很陌生,那個熟悉的愛人又回來了。她的膽子大了些,話也敢說,從自己爹幫著東村阿花家母豬接生結果和後娘大吵一架,又說到那位追求阿巧的書生如何鍥而不捨,卻始終無法打動阿巧的心。
總之儘是些家長里短,雞零狗碎的事情。她沒有才幹,不管是經營還是管理,都沒有。於學習上也沒有天賦,即使很努力地學習認字寫字,識字能力依舊很差。關心的事情也都是這種家長里短,蜚短流長。
於這種婦人,范進本來是很厭惡的。但是在大姐面前,他沒有厭惡她的資格,反倒很認真的聽著附和著,並努力裝出自己對這一切很有興趣的模樣。惟有如此,才能償還自己的債,哪怕只是還一絲利息。立志於打擊高利貸的自己,其實已經欠下了一生也還不起的情債,身邊的女人就是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債主。
忽然大姐說道:「天不早了,進哥你該走了,我伺候你穿衣服。」
「走?去哪?」
「當然是三姐那裡了。我知道進哥最喜歡的是三姐,能先來我這裡我已經很歡喜了,可是我不能讓你陪我一整晚。過去你可以白天去和三姐……親近。可是現在你是大老爺了,白天要做好多事,不能再分你的心。那你就晚上去吧,放心,我不會對阿姑說的。」
「傻丫頭!你再胡說什麼呢!我今晚上就在這裡陪你,哪也不會去。不信的話,我們可以打勾勾,就像在村里時一樣。」
大姐兒抱著范進的腰笑起來,「進哥你對我真好……那你今晚能抱著我睡麼?」
本已疲憊的大姐又經過方才一番耕耘,很快便陷入了夢鄉。久久不能入眠的范進卻大瞪眼睛看著床頭,心裡反覆盤算著,該當如何才能補報大姐兒。
這種虧欠情緒,一直持續到次日清晨,剛剛用過早飯,胡二就興沖沖地跑來向姐夫討人情:「姐夫,把你那廚娘送了我做小吧?就是昨天拜見老夫人那個。若是你捨不得,我用我老婆和你換,用明媒正娶的老婆換你的廚娘,你總不能不給小弟這點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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