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的平凡生活 第五百六十四章 三娘子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文人墨客提起大漠草原,往往充滿幻想,以優美的筆觸,將其描繪成一個世外桃源。在那裡每個人的地位來自於才幹而非出身,生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只要又力氣肯付出,就能過上好生活。

    然而真實的草原卻遠沒有這般美妙,以大明朝做對比,將其成為地獄也不過分。即便是中原最為貧窮的鄉村,或是最為險惡的山野,也遠比大漠草原更適合人類生存。畢竟在這些地方,尚有秩序存在,即便是充滿壓迫以及不合理得制度,也總好過無法世界。而塞上草原,恰好就是這麼一處無法無天得所在。

    在若干描述中,最趨近於事實得只有一條,在草原上,人得勇力往往決定自己的生活水平和社會地位。因為在這裡並沒有王法或是衙門,一切生活物資的獲取或者維護,都需要靠自己的力氣和刀子。

    土地貧瘠物產匱乏,除非遭遇巨大災荒牲畜大量死亡,否則牧民是沒有肉食可吃的。奶製品和青稞,構成了他們的主要食量來源。吃飽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有人把他們比喻成狼群,而這些人和狼最為相似的一點,就是永遠生活在飢餓之中。

    在這種險惡環境中,人的生命不可能受到重視。一袋糧食,一個女人,又或者一口鐵鍋,都可能導致生命的消逝。而每到秋高馬肥之時,部落中所有能乘馬的男子,都必須負弓提刀趕赴戰場,向漢家城池發起一次次衝擊,以生命為籌碼,試圖贏得足以撐過整個冬天的物資。直到俺答封貢,大明與蒙古的榷場全面開放並形成制度之後,這種現象才略有緩解。

    可是對於小部落而言,想要獲取糧食、布匹、食鹽等物資依舊艱難。而且草原缺乏開採手段,於各種金屬的獲取就只能靠商隊輸送。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部落不會襲擊與自己進行交易的商隊,反倒會把他們奉如上賓。

    駿馬嘶鳴,牧羊人驅趕著羊群回歸,滿面皺紋的老人坐在石頭上,拉響馬頭琴,唱起了古樸蒼涼的長調。進出男女人人臉上都帶著笑容,雖然商隊帶來的物資總量有限,但是於他們而言,這至少是一份希望,而有了希望,就能生存下去。為數不多的糧食,布匹以及最為珍貴的鐵料,都是部落生存繁衍下去的基礎,有了這些,就多了幾分生存的希望。

    頭人的帳篷內,青稞酒以及一盤羊肉,就是頭人款待貴客所能提供的最好禮物。吳石頭抽著菸袋,本部落的頭人如同僕人一般在旁侍奉,真正與吳石頭對面而坐的,則是個五十開外的矮胖男子。

    男子臉上帶著草原男子在長期日曬影響下特有的酡紅,不緊不慢說道:

    「東西太少了,對於這個小部落來說,也只是小意思,更不用說我們。做生意需要的是誠意,您的東家既然是朝廷大員,初次打交道,就只拿這麼一點出來,未免太沒誠意了吧?」

    吳石頭同樣沉得住氣,拿出之前敷衍范進的派頭,以同樣悠閒地態度回應道:「大明朝的富庶不用我說,你們自己也知道。糧食、布匹、棉花、綢緞還有你們最需要的鐵器,要多少有多少。但是,不能這麼隨便地就給出來。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公平,我的東西擺在檯面上,你們的貨我卻沒看見,你讓我怎麼敢把家當拿出來?」

    「你的家當不一定非要自己拿,我們也不是不能取。你是邊軍出身,應該見過我們的兒郎取東西的樣子。這些年如果不是大汗和可敦壓著,兒郎們早就要去關內拿東西了。現在大汗升天了,可敦要想讓兒郎們聽話,首先就要有足夠的好處說服兒郎。只靠這點東西,無法讓勇士們鬆開弓弦。」

    「我見過你們的兒郎取東西的樣子,也見過你們的兒郎死亡的樣子。頭被砍下來,身體被槍彈打穿,或是被箭射透。有的人沒死透,在那裡痛苦申銀。這種場面我見得多了,直到陛下下旨封王,這種事發生的才少了一些。而且不止你們的兒郎會拿東西,我們的人也會。當年忠順王為什麼願意入貢,你清楚我明白不用多說,要不問問兀都魯老弟也行。」

    「可是不管怎麼說,你們死的人總是更多一些。」

    「我們的人比你們多多了,就算兩命換一命,也是我們賺,你們虧。你這人出來做生意,卻不會算賬,忠順夫人用人不明啊。」

    男子喝了一口青稞酒,卻並沒有發作,反倒是笑道:「你這老狐狸的牙齒,依舊像年輕時一樣鋒利。你說的很對,每次打仗,我們的兒郎死的也很多。我的兩個兒子,都把性命永遠留在了大同城外。可是我們的處境你很清楚,我們不怕死,因為活著本來就不是什麼恩賜。你試圖用死亡來恐嚇長生天的武士,不覺得可笑麼?」

    吳石頭笑了笑,「我不信什麼長生天,也不信那幫喇嘛,我只拜祖宗。我們家祠堂里供的一百多個靈位,八成都是死在和你們交手的時候。這麼幾代下來死了上百人,你幾時見我們害怕過?有得談就談,不想談就乾脆點出人馬做過一場,大家見個高下。別看我這支隊伍里小伙子不多,可是要想打一仗,我隨時奉陪!」

    見嚇不住吳石頭,男子嘿嘿一笑,「老狐狸不用嘴硬,我可是知道你已經沒了兒子送終。我雖然死了好幾個兒子,家裡卻還剩三個。你們一幫老弱病殘過來,我們塞上男兒殺光你們,也不算光彩。」

    「像我這樣的老不死,在山西隨便就能拉出成百上千。但是整個草原像你這樣的笨蛋也沒幾個。大多數人都像外面那些後生,比你還笨。我怕這個?忠順夫人素來知道輕重,我們東家才願意和她談。作為夫人的代表,居然想要靠刀劍和戰爭,迫使我們低頭?你是不是該戒酒了?」

    「問題是你們的官府正在低頭!」男子把酒碗朝桌上一放。「辛愛以戰爭為要挾,要你們的總督放棄對我們的支持,然後我們獲取的物資就越來越少了。就連夫人想要和官兵合作的需求都被拒絕。夫人一向忠於大明,大明給夫人的回報,就是這個?辛愛手上有一個萬人隊,我們手上也有。不只是他才有能力發動戰爭,我們的好小伙子不比辛愛的少!」

    「朝廷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們東家這次讓我出塞做生意,就是要告訴夫人,他和鄭總督不一樣。一個人代表不了我們的朝廷,就像一匹老馬,代表不了整個馬群一樣。我們東家的想法,和鄭洛不一樣。」

    吳石頭話音剛落,帳篷門忽然掀起,一個蒙古少女從外面走進來,其年紀不大,但是正言厲色,很有幾分威風,對吳石頭道:「你們的東家有什麼話帶給夫人,現在就說給我聽!」


    「東家是讓我說給夫人聽,你是夫人麼?雖然我沒見過夫人,但是我可聽人說過,鍾金哈屯事草原上的明珠,是這方天地間的精靈。你這丫頭……還差一大截呢。」

    在這剎那之間,吳石頭似乎聽到一聲微不可聞的笑聲,眼下外面正在交易,男女老少在這個時候情緒高漲,有笑聲也屬尋常。只不過既能在邊關跑商幫,直覺自不會如普通人一般遲鈍。他本能的意識到,這個笑聲並非出自凡夫俗子之口,但是來自何方卻又無從判斷。

    一直與吳石頭舌戰的男子哈哈大笑起來:「老狐狸,我以為你的嘴巴只往外吐刀子,沒想到抹蜜糖的本事一點也沒放下。不過這位姑娘,便是夫人的代表,你的話對她說和對夫人說都是一樣的,兀都魯兄弟,你隨我出去看看,免得那幫老東西,把你部落的錢財都騙光。」

    兩個男人出去,帳篷里只剩了吳石頭和那名女子,吳石頭收起臉上笑容,正色道:「我家東家有話!若是夫人只想做忠順夫人,不管誰做忠順王都沒什麼區別。忠順夫人因王位而來,沒有了忠順王,忠順夫人也就不復存在。那樣的話,就請夫人以草原蒼生為重,其他都放下。如果夫人不想一生只做夫人,我們兩邊就可以談談生意。另外還有一封書信,讓我帶來。姑娘稍候。」

    吳石頭說話間將片刻不離手的馬鞭遞到女子手中,女子面無表情,接過馬鞭轉身離開。

    在距離這座大汗帳篷稍遠一些的小帳篷內,原本居住的頭人妻女,現在都成為了臨時奴隸,捧著吃食糕點,圍繞在一個婦人身邊。

    婦人一身蒙古長袍,看上去與普通的蒙古部落女子沒什麼區別。但是一張芙蓉粉面加上那細眉鳳眸絕色姿容,放眼整個草原卻也極為罕見。其皮膚細嫩,幾乎吹彈得破,於這方險惡的天地間,也是個異數。目光流轉,眼眸中流露出的威儀,讓身邊幾個女子不敢直視,

    這種氣派風度不管是與生俱來還是後天訓練而成,都足以證明當事人不是凡夫俗子。即便眼下並無和過人之處,時機一到亦可一飛沖天君臨一方。

    門外響起幾聲拍掌聲,婦人以目視意,身旁一個女子以拍掌聲回應。隨後帳篷掀動,持馬鞭的女子從外面走進來,給那婦人行過禮,將吳石頭的話原樣背誦一遍。女子聲線柔美,這段複述中不自覺地用上了蒙古長調的旋律,聽上去如同在唱歌。

    婦人原本只是坐在那裡,聽到後來忽然站起,以極為矯健的身手兩步來到女子身邊,劈手就把馬鞭奪過來。這種機關難不住草原上的人,稍一旋轉,鞭梢被擰開,一個紙卷落在女子手中。展開來,便看到幾行漢字出現在上面。

    婦人看著上面的文字,人如同入定一動不動,眼神迷惘,似乎陷入某種回憶之中。身邊的沒人敢驚動她,過了好一陣子,婦人才將紙捲起,貼身放好。朝身邊的女子道:「白髮御手的字,果然很漂亮,你不看一眼,可惜了。」

    「夫人不讓看,我們就不敢看。」

    「漢軍爭看繡裲襠,十萬貂旄一女郎。喚起木蘭親與較,看他用箭是誰長?」婦人一字一句念起了方才看到的內容。旁邊的女子道:「這不是……不是青藤先生送給夫人的詩?」

    「是啊,那是我在宣府校場射柳之後,青藤先生為我做的詩。那時是乾爹做總督,咱們的日子也比現在好過!」

    眼前這婦人,正是昔日草原霸主俺答的未亡人,大明敕封的忠順王夫人,按照草原規矩,應稱呼其為鍾金哈屯,但是在明朝方面,更習慣叫她另一個名字:三娘子。

    草原的險惡環境,鍛煉出大批勇武過人悍不畏死的男兒,正因為生存艱難,所以生命對他們而言並不十分留念。攻下花花世界的中原,到膏腴之地牧馬,以彎刀獲取財富和女子,將漢家百姓變成自己的奴僕,是整個草原大多數人的執念。但是三娘子卻是其中一個最大的異數。

    她是標準的親明派,一直以來以自己的影響和權柄,約束部眾,儘量不要為盜。並且在俺答晚年,由於精力衰退又醉心於佛學,大部分工作交給三娘子去做,在那段時間內,三娘子實際上就是俺答的化身,整個土默特部落的王者。

    這位王者並沒有因此就變得狂妄霸道,相反身段放得更低,尤其在大明朝廷面前,從沒把自己當成一個平等的外交對象,而是始終執臣屬之禮。甚至拜前任宣大總督吳兌為義父,身著盛裝出入軍中往來無忌,吳兌的幕僚徐文長為其寫詩,大量的物資從關內運出輸送到草原,三娘子則利用這些物資收買各部落,讓邊境實現了難得的太平,就連風霜都帶著幾分暖意。

    可是這一切隨著吳兌的離開而終結,直到現在,整個邊地的空氣重又變得緊張,部落中的老人語重心長的說著,自己聞到了風中傳來的血腥氣息。草原上的狼群奔馳,拜月長嚎,似乎在準備享用一頓屍體盛宴。

    吳石頭商隊的出行,便是范進為挽回這一切所做的最後努力。這支商隊的目的不在於刺探情報,而是釋放善意,希望通過小部落傳話,與三娘子搭上關係。吳石頭等人以生命為賭注的行為,終於獲取了回報,三娘子不但派出了代表,自己更是親自到來。

    范進這封信和方才的話,透露的信息很明確,他願意像吳兌一樣,全力支持三娘子,而不是像鄭洛這般嚴守中立。三娘子能親自到這個部落見吳石頭,其處境自然是艱難萬分,范進的示好與她而言,便是沒頂前,最後的浮木。而這封信讓她回憶起往日的美好時光,難得有了片刻好心情。

    她在帳篷里來回踱步,忽然下定決心道:「我要去見一見這位大明才子!」

    「夫人不可!您怎麼能離開部落,太危險了?應該讓他來見您。」

    「我留下來也不代表安全,何況我是大明的臣子,去拜見一下這位代天巡狩的欽差也沒什麼不對。比起草原,或許還是大同更安全一些。你們下去準備,告訴吳石頭,我要跟他回大同,見范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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