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的聲音剛開始有些顫抖,但持續時間不長,在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走調之後,少女及時輕咳一聲,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恢復了宰相千金名門嫡女應有的威嚴。
腔調一如冰冷地面和室外那如刀的寒風,不帶絲毫感情。態度傲慢中帶有濃濃的鄙視,仿佛眼前的男人只是一堆人形廢物,連多看一眼都會覺得噁心。
魏永年露出了一絲笑容,繼續向少女走來,邊走邊道:「張小姐,正是小生。你不用擔心,我是來幫你的。你看你現在的樣子多狼狽,不過不用怕,有我在,很快就能醫好你。我聽說張小姐得了天花,就不顧一切地來見你,幫你。你知道麼,我其實最擅長的不是猜謎語,也不是做文章,而是草藥。你的病或許別人沒辦法,但是我可以醫好。這劑藥最麻煩的地方在於需要用人肉做藥引,還必須是新鮮的,為了給你治病,割了自己的肉,不信你看。」
燈光下移,少女發現,魏永年走路有些費力,大概就是割了腿肉,導致行動不便。,在他的手裡提著一個瓦罐,那裡多半就是救命藥湯。
燈光又照回其臉上,原本魏永年尚算英俊的臉,在昏暗的燈光和黑暗的氛圍里,變得有些像鬼怪又有些像妖魔。不知是否是錯覺,少女總覺得,在幾個恍惚間,這書生的五官有些扭曲。
從初次相見時,張氏對魏永年的看法就不好。認定其是個書呆子,腦子不夠清醒,除了讀書以外一無所用,學固然無所成,即使真有了功名,也沒法為國家出力。除此以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沒有氣質。如果不是有徐六小姐的面子,少女是懶得對這樣人多看一眼的。
雖然范進也出身貧苦,但是身上是帶有一種貴介氣質的,在初次見面時,少女就覺得他和自己是一種人。魏永年與范進出身類似,細究起來,可能受教育程度還更好一些,但是他表現出來的東西,明顯還沒脫離自己所處的寒門階層,與仕宦門庭巨室豪門之間的氛圍差的比較遠,兩下根本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
即便是魏永年將來學有所成,金榜題名,又或者發了橫財富甲天下,少女對他的看法也不會有改變。她討厭的是魏永年骨子裡的一些東西,不管後天怎麼努力,也改變不了。
女子看不起他。即使礙於徐六小姐的面子不把這種鄙視表現出來,內心的定位里也沒把他當成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來看待,更別說是男人。在正常情況下,不管是何等情況下與之遭遇,也不會產生這種名為恐懼的情緒。
可是此時此地,魏永年的眼神以及他割下自己的肉來入藥的舉動,讓少女覺得這個書生發生了某種變化。仿佛被惡鬼或是妖魔附了體,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更像一頭飢餓的凶獸。人面對獸,厭惡之餘,自然難免恐懼,恨不得將其趕的越遠越好。
魏永年的眼睛直瞪著少女,顯然希望從張氏這裡得到表揚或是感激。為了拉近兩下的距離,他還露出了一個笑容,白森森的牙齒在昏暗的燈光中,顯得格外刺眼。
張氏向後蜷曲了身子,手輕輕拉了拉裙子下擺,擋住了自己的腳。臉依舊陰沉寒冷如萬年不化之冰,聲音冷漠而低沉:「你搞錯了,我沒得天花,得天花的是六妹。你的藥應該給她吃不是給我,她才是值得你割肉以救的女子。如果你的方子確實有效,我會上報朝廷,為你請功。」
「不……我沒來錯地方,我就是想要把藥給你的。」瓦罐放在了桌上,油燈也放在那。魏永年的雙手得到釋放,張著手向少女一點點靠近。
「我知道你病了,雖然你不承認,但依舊是天花。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一點不像個天花病人。你的兄長離開了,劉勘之不理你,那個范進也不在你身邊了,你很孤獨也很害怕對不對?沒關係,我跟他們不一樣,不會離你而去,有我陪著你,你就不用怕了。你看,我為了你自入死地,你難道不感動?」
「你……別過來!就站在那!你也是讀書人,難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靠那麼近幹什麼?」
魏永年笑道:「張小姐,不要開玩笑了。你和范進同出同進,把臂同游,哪講過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還有劉堪之劉公子,你們兩個不也是在一起同行麼?那天在秦淮同游時,小姐與我們同坐而飲,哪裡又曾在意過男女大防?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良,小姐現在該知道,誰才是真正對你一心一意值得你相托終生的人了吧?他們平日裡只會花言巧語,跟你吃喝玩樂,真到了難處時,他們都跑的沒影子了,只有我會陪在你身邊。來,我先扶你起來,咱們喝了藥,有話慢慢說。」
少女神色一厲,「住口!你說的什麼混帳話!你是六妹的相公,卻對我說這些瘋話,你可對的起六妹?」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擔心被人說閒話對不對?不過不用怕,六小姐不會是我們之間的障礙,很快……這個障礙就不見了。我們兩個的姻緣是上天造就的,誰也不能阻撓我們在一起,任何障礙,都會消失。徐六如是,范進、劉勘之也如是。咱們是天作之合,是老天把你派到我身邊,亦是老天讓你我二人相識。自秦淮初見,小生就對小姐一見鍾情,每天晚上都會夢到小姐。我對你的真心,天日可鑑,將來不管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我發誓一輩子只愛你一人,絕不變心。我知道我過去有些錯事,但我會改的。我保證不再去清樓了,也不會嫌棄你臉上留下什麼印。其實……其實你對我也有情是不是?」
或是緊張或是激動,他的聲音也有些變調,兩隻眼睛危險的火焰的在燃燒。
「在船上你不忍見我受窘,主動以竹枝詞為題,為我找回顏面,向我暗示對不對?你其實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你和徐六一樣,身邊圍繞的都是那些紈絝膏粱,無形浪子,劉勘之靠父親蔭庇得官,范進只會討女子歡心自己一無所長,都非良配。我們這樣安心讀書,努力上進的寒門學子才是理想伴侶對不對?六妹是這樣,你也是,你有才我有貌,我們天生就該是一對。」
「瘋子!你對六妹做了什麼!」張氏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是發現自己手腳無力,竟連站這個動作都做不到,心裡越發地慌亂起來。
魏永年並不怕她的動作,自顧說道:「別管她了,她此時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不會是我們之間的阻礙。女孩都是靦腆的,就算心裡怎麼肯,嘴巴上也不肯說,要面子麼,這個道理我懂的。其實你不說我也明白,你肯定欣賞我的。否則不會在秦淮河上拼命為我找場子,也不會在幽蘭館發那麼大脾氣。你其實是在吃醋。我知道的,我雖然沒有錢,但是我有才華肯努力,比徐維志那些紈絝子弟強的多了。他們一生下來就什麼都有,一切都是靠繼承家業而來。而我不一樣,我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上進得來的,所以比他們都更值得人喜歡,我會用功讀書,用我這雙手,靠自己的本事給你掙個誥命身份回來。妻憑夫貴,到時候你就知道,我這樣的人,才是你理想伴侶,比那些公子王孫更值得你珍惜。」
少女道:「慢!做夫妻?這種事什麼時候輪到你我做主,你既然是讀書人,如何不知道婚姻大事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是對我有意,自該到京城提媒,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逾牆而入。我只要喊一聲,你立刻就要吃官司!什麼功名前程,都沒指望了。我給你一個機會,現在離開這,找人去京城提親。如果你我當真有緣,自可締白首之盟,如此私會,成何體統。」
燈花搖動間,魏永年笑意更盛,因為笑容的關係,他的臉顯得更加扭曲,在此時看來,竟是那般醜陋。
「果然!果然是這樣,我就說麼,你一定喜歡我的,你看現在就想談婚論嫁了是不是?父母之命是沒錯的,可是你也知道,我出身貧寒,身無長物,除了努力之外,我一無所有。你爹是宰相,認識的人非富即貴,眼裡怎麼會有我這麼個窮小子,我去提親也沒有用的。但只要張小姐你心裡有我,事情就好做了,你先喝了藥,然後再說。」
他說著話,來到桌前,將瓦罐里的藥湯倒入瓷碗之內。捧著碗來到少女面前,蹲下身子道:「你看,我對你多好,親自餵藥給你吃啊。我爹說過,男兒一生寧死不低頭,尤其是不能向女人低頭。可是我為了你破例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麼?把藥喝了,這裡有我的血我的肉,喝了它,我們兩個就融為一體,誰也休想把我們分……」
話音未落,少女的右臂猛地揮起來,一點寒芒在黑暗裡炸開。這一下來的很突然,魏永年幾乎沒有防備,只下意識地想旁偏頭,鋒利的金屬尖端,在他臉上劃開了一道血口。
鮮血噴濺而出,藥碗落在地上摔的粉碎,藥湯在地面上流動著。少女這一擊雖然蓄謀已久,可是手上沒什麼力氣,發揮出的威力遠不如想像中強大。本想一下將魏永年插死,結果卻只是劃破了一點油皮,手上的金簪反倒被魏永年打落在地。少女一擊不中,猛地在抓地上一抓,將一塊瓷片對準了自己的脖子,對著魏永年怒斥道:「滾!滾開!你再過來,我便死在你面前!來人!快來人!春香!」
她扯開喉嚨用力叫喊著,魏永年卻沒有畏懼或是驚慌的意思,兩眼只盯著地上那些藥湯和碎片,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代之以肌肉的顫抖。他用手在臉上摸了一下,又將手指放到眼前,看著上面的血跡,聲音也變得顫抖。這種顫抖並非恐懼,而是憤怒。
「你……你想殺我!賤人!我割了自己的肉給你做藥引,你居然想殺我!你敢對我動手,我是你的相公,你居然想殺我!我對你那麼好,知道你困在這裡沒人陪,冒死進來陪你,你知道麼,我沒得過天花啊!我是用自己的命在拼啊!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割了自己的肉來救你,你卻想殺我!」
已經抓破了臉,少女索性也就不在偽裝,冷笑道:「笑話,你的肉很了不起麼?就算這藥真的能治好我的病,我也不稀罕你這種人的肉!滾出去!滾出我的房間!我這輩子嫁豬嫁狗,也不會嫁給你這種人!」
「這由不得你!」魏永年的聲音也大了起來。「所有的護衛婆子都外面,你就算喊破喉嚨她們也聽不到。你怎麼鬧,也不會有人聽見的。」
「春香……她跟你是一夥的?」因為緊張與恐懼,大腦轉的比之前略快一些,少女已經想出了一些問題的關鍵。但也因此而感到絕望。「她和你勾結好了,放你進來?」
魏永年的臉繼續抽搐著,那一記金簪顯然刺出了他的真火,他已經動手解著衣服,「沒錯!不過比你想像的更早一些,連你這病,也是她幫忙才會變成現在這樣。你喝的藥沒有問題,但是你的衣服是她洗吧?你們這些大家閨秀,十指不沾陽春水,這麼冷的天氣,手摸冷水會凍傷關節,等到老年就會落病。你們當然不會自己做這種粗活,把這些事都交給下人,反正她們的命不算命是吧?這個世界上是有報應的,你讓她做粗活,她就有機會在你的衣服里撒藥粉,而那藥粉,就是用天花病人的痘痂再加上其他藥草混成的,誰碰上都會出花!」
「你……你怎麼會有天花病人的痘痂?六妹的天花!」
「沒錯,就是我做的。那次聚會之後,我送了她一盒香粉,同樣混入了藥,所以她才得了天花。但是我對她不會像對你一樣好,她的香粉里藥草很少,毒性抑制不住,所以她發作的比你嚴重,雖然不會死,但將來會成為麻子。」
張氏怒道:「為什麼?你瘋了?居然要對愛你的女人下毒手!」
「我瘋了?恰恰相反,我就是清醒,才知道該這麼做!別做出這副清高的樣子,害她變成麻子的不是我,是你們,是你們這些公子小姐!那天在秦淮河……你們一個個玩的很開心啊,有誰考慮過我的感受?我沒有時間學你們這些東西,為什麼要用你們會的東西讓我加入,這分明就是故意刁難我魏某!徐柔她不但不安慰我,不為我出頭,反過來怪我丟了她的臉。我是個男人,為什麼要受女人的氣!就因為我窮,我沒有好出身,你們這些有錢人就看不起我!」
「你們只看到了她的付出,誰看到了我的?我原本的名字叫魏鎮邦,結果就因為當代魏國公叫徐邦瑞,我的名字犯他的諱,舅父就要我改成現在的名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為了她改了名字,難道我的付出就少麼?那個賤人,她居然怪我?一個女人,敢訓她的男人,她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相公!我當時就明白了,如果不做點什麼,等到成了親,她就會騎到我頭上去作威作福,而不會伺候夫君,操持家業。只有讓她變成麻子,我們兩個才能扯平……她才不敢對我擺臉色。不過現在沒關係了,她很快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老天把你送到我面前,等我做了張江陵的門婿,誰還敢看不起我!」
「卑鄙!」
「我卑鄙?哈哈,你居然說我卑鄙?」魏永年怒極反笑,竟是大笑起來。「你們這些人有什麼資格說我卑鄙?你們一生下來就要什麼有什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們可曾下過田?可曾挨過餓?你們手上可有半分老繭,你們天生便欠我們的,有什麼資格說我卑鄙!你可會操持家務,可會洗衣煮飯?除了詩詞歌賦這些東西,你還會什麼?我們村子裡隨便一個女子,做主婦都比你合格!不過沒關係,等我們成了親,我會把這些教會你的。」
「可笑!也不找面鏡子照照,你是什麼東西!你又有什麼資格娶我?以你的出身就算給我家執鞭駕車,也要看我答應不答應,又憑什麼做我家的女婿?就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就要下毒手害對你痴心一片的女子,你連男人都不是,還想要跟我成親,簡直笑話!」說到這裡,張氏冷笑了幾聲,非但不怒,反倒是帶了幾分鄙夷的模樣看著魏永年。
魏永年此時已經脫去外衣,雖然門窗嚴密,但他還是凍得有些發抖。因為寒冷,他的臉扭曲的更嚴重,顫抖著聲音道:「你說我不是男人?好,我就讓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人隨風至,桌上的油燈因風而熄滅,房間內陷入一片漆黑,少女在他撲過來時,已經將瓷片用力地一划,這一下只劃開了一道血口,並未起到想像中的作用。而魏永年卻已經如狼一般猛撲上來。無邊黑暗瞬間淹沒了無助的少女。
門外,春香緊緊捂住了自己嘴巴,不讓自己發出絲毫聲音。往日騎在自己頭上的女人,即將遭遇於女子而言最為可怕的遭遇,她心裡應該是感到高興才對。可一想到即將做完這一切的男子,是自己的心上人,她的心裡就莫名酸痛。即使他承諾過,成親後會給自己一個妾侍身份,會對自己比對張氏更好,可是他真能做到麼?
房間裡已經傳出衣衫撕裂的聲音和男子的笑聲,春香想笑,卻更想哭。兩種情緒交織而來,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哪種情緒才是自己的真實態度。就在春香期待著,聽到張氏的尖叫聲,看著她痛不欲生的表情時,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響起,那聲音……是屬於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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