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當然是要教育的,但是教他們什麼,就是個問題。你教他們四書五經,誰懂啊?這些東西太過高深,教學兩方都會覺得麻煩,枯燥乏味,失去興趣。人一沒興趣,就學不下去。更重要的是,他們學這個是沒用的。聖人經義,是要上位者如何看待事物,管理國家的學問。你要關清顧白他們讀了,又有什麼用?誰會給一個地方讓他們去管?屠龍之技,學而無用,自然也就提不起學習的興趣。但是老百姓不懂道理也是不行的,遇到事情只知道動刀子,那天下不就大亂了?所以教他們的東西,一定要是最簡單,最容易理解,也是離他們最近的道理。天地君親師,這是為官者的道理,柴米油鹽,這是百姓的道理。孝順父母,敬兄愛弟,這些東西不管到什麼時候都是沒錯的,教老百姓這些,讓他們懂得什麼叫規矩,什麼叫尊卑,這就好比是打了一個烙印。他們在家裡孝順父母,將來到了外面,自然會下意識的敬畏官府。很多東西不需要他們明白,只要他們服從就夠了,這就是教他們道理的好處。我這篇文章立論就是在此,講怎麼教窮人道理,教他們什麼道理,這些又為何是聖人之道。」
鄉試不比小三關,沒有面試,提前交卷也是沒有用的,范進是以等到申時才交了卷子。從貢院裡一出來,就看見了在外面翹首張望的大姐兒和梁盼弟。除了她們,范家莊十幾個人也在外面胡亂坐著,或是搖著草帽煽風,或是四下里亂看。
范進眼下是范莊的帶頭人,如果他中了舉人,整個范莊都會受益,是以這些人有此舉動也是情理中事。見范進一出來,范志文、范志良兩人已經快步上去,不等他們發問,范進卻已經撞開兩人,徑直來到梁盼弟身前,抓住她的手道:「三姐,大姐兒,我出來了。咱們走,回一品香去說話。」
一路上范進才抽出時間,給兩個年紀比自己還大的晚輩講解著自己的文章和思路。兩人聽得入神,頻繁點頭,將這些話努力印在腦海里。
范進看兩人笑道:「其實也不一定要記啊,你們九叔這科功名未保,誰知道怎麼樣呢。也許記了之後,也沒有用。」
「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梁盼弟先是吐了口唾沫,又朝范進一瞪眼道:「再敢亂說看我不揍你!趕快跟文昌帝君認錯,說自己錯了。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也敢亂說話的,真是夭壽!」
范進打個哈哈,又朝一干宗族子弟道:「我一會要陪客人吃飯,你們到一樓,我讓人煮東西給你們吃。」
范志文也知,九叔要請的非富即貴,自己一行人在此未必方便,也忙告辭,來到大廳里等。太陽漸漸西垂,范進等的客人陸續來了。先是張師陸,後是陳紹典,陳望、魏好古等人……最後來的則是附近文瀾書院的山長,南海縣訓導馬洪印。
馬洪印本來就是窮教官,偏又在同僚里人緣不好,就是祭丁時分豬肉,到他手裡也是最爛的一塊。這次鄉試的同考官,他連入選資格都沒有,更是窩了一肚子心火與牢騷。
平日在一品香,范進對他很照應,每天一份雙皮奶,一份叉燒免費提供,於他而言,范進就是大恩人。加上喝了幾杯酒,說話便膽大起來,借著酒興,開始以過來人的身份,講解科場裡的弊端。
「這天一黑,便要放炮掃場,即使沒完成卷子的,也要由軍士扶出。說是扶,實際就是趕,無非是找個好聽的言語遮掩罷了。接著呢,就是彌封,謄錄,關節作弊在這個時候也就開始了。你們做題做到一半,是不是有巡綽官進來,給你們的卷子蓋戳?若是當時題紙上未見半字,或是卷子已經完成,那這一科就沒指望了。」
張師陸問道:「一字未寫那自然是沒指望,可為什麼卷子完成也沒指望?」
「張公子你不懂,一字沒寫固然是不行,可是這卷子寫完,也當然不是好事。巡綽官蓋戳,是在午時前後,試想,貢院裡鬼叫了半夜,誰睡的踏實?轉天個個頭暈眼花,緊接著就來了卷子,只想著七篇文章怎麼做,就想的頭大如斗,怎麼可能在午後就做的完?如果真做完了,那隻說明一點,他事先知道考題,早有準備,這樣的卷子自然是不能中的。」
張師陸、陳紹典兩人對視一眼,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魏好古臉色則有些難看,呢喃著:「或許不一定如此。」
馬洪印這時又喝了杯酒,臉上紅潤更盛,索性連袖子都捲起了些,仿佛化身成十八鋪的巡街鋪兵,繼續說道:
「其實這也就是走個形式,只有最笨的人,才會在這個環節搞出那麼大紕漏,真要是擺這種烏龍,不錄他也好。這種二愣子真的點了舉人,還不知道要鬧什麼笑話呢。趕快把他刷下去,讓他回去修煉幾年再出來也不晚。其實吃功夫的,是在現在。」
他來到窗邊,看看外面天色,點頭道:「時辰已到……活切頭、蜂采蜜、蛇蛻殼,這些把戲該演了,再晚怕是來不及。」
胡大姐這時從後廚端了道魚翅上來,聽了這話連忙問道:「馬夫子,這活切頭什麼的,都是些什麼東西?聽著好嚇人啊。難道貢院裡,還要殺人?」
馬洪印每天來這裡要叉燒打包,都是胡大姐為他準備,兩下算是極熟。他對這個紅眼睛少女看法也不錯,笑道:「貢院裡當然要殺人了。不信你問陳朋友,他有多少同窗在貢院被殺?他無非是醒悟得早,趁早躲進紅袖招避難。我現在文瀾書院,每天也無非是培養一批殺才,預備著給貢院送祭品進去罷了。」
陳望點頭道:「是啊,我早說過了,功名二字最殺人。如果不是蘭姐兒非逼著我來,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再進秋闈。大好青春,哪能蹉跎在這俗事上?」
張師陸打斷他的話道:「老兄,你老也且住一住,先聽馬夫子把話說完。請問一下,這活切頭,蜂采蜜都是什麼東西啊?」
馬洪印一笑,「若是你現在到了貢院裡,保證每一種把戲都能看的見。現在科場上作弊最常用,也是最拙劣的手段,莫過於剿襲懷挾。反正四書五經就那麼多,題目總是有限,先把可能出的題目請槍手都做一遍,然後想辦法帶進考場,於場內現場謄抄。這種方法既笨又危險,科場裡既有監臨又有巡綽,稍一盤查便能看出情弊,不是自取滅亡?」
許是吃多了酒的原因,張師陸、陳紹典兩人臉色都有些紅,只聽著馬洪印繼續講。「真正高明的,都把功夫用在場外。先用一大筆銀子,買通了考場裡的胥吏公人,書辦謄錄生,尤其是謄錄生,都是縣學裡考三四等的秀才,日子也很潦倒,給些銀子就可以買通,剩下的便是他們的手段了。這活切頭,實際就是割卷。等到你交卷之後,彌錄謄封時,就割換卷面,把甲卷換成乙卷,這就是活切頭了。但這法子,又是刀子又是漿糊,好好的文雅之事,生生做成那搞假古董的勾當,實在太丟人了些,不值一論。至於蜂采蜜,比這個便高明些。事先把文理精通手快能文者,冒充成謄錄生,埋伏在考場裡,再把那受買關節的考生題紙多備一份。等到考生交了卷子,立刻燒掉,把那空白題紙拿出來。將其他人的卷子都拿到謄錄手裡,集眾美文字於一篇,自然文辭華麗,非中不可,這不就是蜂采蜜?」
張師陸奇道:「那這麼搞,印戳該怎麼辦?」
「張公子,你家是科舉世家,這話問的,似乎有些缺典了。事情都做到了這一步,難道區區一枚印戳,還能攔住人?巡綽印戳又不是督撫關防,私自刻一枚,很難麼?」
貢院之內,搖晃的燭光中,謄錄已經開始。考生的卷子為墨筆書寫,是為墨卷,而謄抄則用硃砂代替墨,是為硃卷。
負責監督的官員高聲吩咐著:「秋闈是朝廷掄才大典,輕慢不得。誰敢從中徇私舞弊,必要嚴懲。誰若是受了銀錢打點,搞些舞弊把戲,可別怪官法無情。」
謄錄生聽著教訓面無表情奮筆疾書,由於時間緊張,謄錄的速度都很快,在袖子擺動間,嶄新的戳記已經出現在題紙上,在身旁新近引進的煤爐內,幾張題紙已經變成紙灰。
酒樓內,馬洪印已經開始介紹起另一種私弊。「所謂蛇蛻殼,就是多預備一張卷子,與蜂采蜜頗有相似處,所不同者,就是找的槍手必是高手,在考試的時候,就已經把卷子做好。等到彌封謄錄時,二仙傳道袖裡乾坤,用槍手寫好的題紙替換掉原來的題紙,這便是所謂的蛇蛻殼。這手法比之蜂采蜜要買通的人略少些,可是最後換卷那一手,要的是手法嫻熟不露破綻,放眼廣州城,有本事玩這手段的……嘖嘖,我看一個也不曾有。」
胡大姐已經聽得入了神,連上菜都忘了,這時連忙問道:「馬老夫子,這神仙睜眼又是什麼啊?」
天到四更時,簽已經搖過了,所有硃卷根據抽籤結果,分成若干包,裝在箱子裡,分到各房同考官手裡,先有同考官閱卷,所有被同考官看中的卷子,會用青墨筆在卷子上寫一個薦字作為標記,再寫上評語送交主考。主考雖然有權罷黜這些被同考看中的卷子,但是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權力並不會用。另外,主考也可以到各房翻看落選卷子,從中選拔遺漏之才,作為對同考工作的補充。
這科鄉試的十名同考官,是各縣選來的學官,教諭、訓導之類都有,平日都是吃冷豬肉的,權柄也極有限,只有在考差時,才有幾日風光。如廣寧縣訓導崔善,窮了十幾年,全靠這次放了考官,家裡聘幣交至,不但三個女兒都許了人家,還換回了一大筆彩禮,委實發了財。
他做了多年教官,看文章的本事自然是不差,不過衡文如看人,加之時間緊張,崔善倒也不敢掉以輕心。科場三場首重頭場,頭場首重三篇,也就是只看三篇尚書題,中與不中,就在於此。四篇本經題作為評定名次的依據,實際是由兩位主考權衡,同考一般不考慮。哪怕本經寫的再稀爛,只要四書題做的像樣,一個舉人總是跑不掉。
崔善一連看了幾個人的卷子,提筆於上做了標記,大多都是罷黜。門被人推開,燈花晃動,本應隔絕往來的考房裡,竟然來了客人。崔善抬頭望去,便見到一頂象徵忠正的獬豸冠,外加一身神羊補服。連忙起身道:「梅柱史您怎麼來了?快些請坐。」
按明初制度,內外簾官防範森嚴,一道帘子隔絕內外,誰也不能逾越。可是自嘉靖年間巡按權力無人可制,科場內也沒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以廣東科場為例,身為外簾監臨官的梅淳,實際可以到任意一個地方就座監督,成了兼通內外之人,防閒設置實際已經失效。
外簾官進入內簾官的房間本來算違制,可是為了防範科場舞弊,朝廷又給了御史監督考官的權力,他以此為依據進門,又算天經地義。
學官的權力與御史相去懸殊,崔善見他進來,只當是自己那幾筆孝敬收的不乾淨被人查出了手尾,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梅淳卻只一笑,隨意地看了看卷子,
「崔學博(訓導別稱),鄉試干係重大,上至制軍下至諸生,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我們,稍有些差錯,便是一場風波。尤其是一些有才氣,有名氣的學子,如果一時不查,漏過他們的卷子,人家鬧起來,那便是個兩敗俱傷。他下科再考,依舊可以中試,若是被這事影響了考績,可是大大的不妥。更要緊者,若是這人於朝廷有大功,卻為人壞了功名,那便不是一個誤字可解,怕不是有人刻意為之,借公事報私仇,這便要詳查議罪。學官平日生計艱難,一被選中同考,家裡難免有人送些賀禮,或是定幾門親事。這是人情往來,不為過錯,偶爾有些進項亦是調劑。可若是和考場的事連在一起,可就難免被人說成互相勾連,蓄意買放,那就是大罪!」
崔善只覺得秋風漸涼,吹的自己透體生寒,連連施禮道:「大柱史說的是……下官自當謹慎小心,不敢麻痹大意,遺漏賢才。」
「本官也知道,衡文如鑒寶,並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這鄉試,一共就這幾天時間,光是吃喝就要用去多久?明天一早要喝犒勞酒,再過一天是辛勞酒,這幾頓酒席吃完,留給看卷子的時間又有多少?難免會有錯漏粗疏,這是沒法子的事,有些小遺漏不當回事。只要是要緊的卷子別漏掉,就可以了。告辭。」
送了梅淳離開,崔善心內依舊不明白,他來這一趟除了教訓自己一頓還有什麼意義。可等他坐在桌前,卻發現在桌上,赫然多了一個包裹。這包裹幾時放到桌上的,他也搞不清,但是包裹上朱漆封簽俱全,打開來,便看到裡面放著的幾份硃卷。這包袱……絕對不是自己房的。
再看看卷子,這上面蠟封等物一樣不缺,自己現在就算出去說這包卷子不是本房而是梅淳帶進來的也沒人信。他呆呆愣了半晌,自言自語道:「神仙睜眼……神仙睜眼!真沒想到,這法子真有人用了。」當下也不看卷子內容,只題筆在這包里的卷子上逐個寫了個薦,又將幾句不要錢的溢美之詞寫下,權當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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