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之後。
清晨,長沙碼頭。
呼喝聲打鬧聲咒罵聲以及慘叫聲,讓本就熱鬧的碼頭變得更加喧囂。一波外來客與本地人發生了衝突,先是口角,近而是對打,兩方人數都不少,且帶了兵器,打的極是熱鬧。就在兩下拼出真火之際,一隊官軍忽然衝出來,於是這兩撥人馬便被趕的雞飛狗跳四散奔逃。
在大船的甲板上,年輕的書生剛剛打了一套拳,身體充分舒展之後,拿著來自泰西的單筒望遠鏡趴在船欄杆處,觀看著這場打鬥,嘴裡小聲念叨著:「加油……加油。打的再凶一點,不出幾條人命沒意思啊……」
甲板上很空,除了范進,就只有他的兩個從人關清、范志高無聊的站在那。這兩人其實也沒心思看岸上的對打,只是與范進一樣,都屬於被排擠的那一部分,只好抱團取暖。
自從湯顯祖離開後,船上的書生隊伍里就傳出一個謠言,是范進在張二公子面前進了讒言,擠走了湯顯祖。如果不是湯顯祖引見,范進沒機會見到張二公子,可是轉眼他就把湯顯祖趕走,這未免太過陰損,可見此人心思歹毒不可為友。隨即又有人翻出范進在廣東搞絕戶計,坑死十幾萬羅山蠻的往事,讓人越發覺得可怕。
一群書生實際不能對范進真的做什麼,何況大家都是舉人身份,在大明這個社會結構里,已經處於體面階層連打架鬥毆這種事都不方便做。所以於范進及其僕人,只能以孤立這種冷暴力方式應對。
范進自己還好,畢竟張氏兄妹以及劉堪之可以來往,那些書生表面上也要敷衍一二,范志高、關清這兩個僕人就徹底成了沒人理會的悲慘角色。偶爾連飲食都沒得吃,只能自己想辦法去廚上要。范進給他們銀兩不少,向附近賣雜貨的小船採購也不為難,只是精神上的壓力不言自明。
其實那些書生倒也沒有幾個真為湯顯祖出頭的,大家彼此有交情,也沒深厚到這個地步,最關鍵的問題,還是嫉妒。一個廣東亞魁,在湖廣書生眼裡本來不算什麼值錢身份,可他竟在幾天時間裡成了張二公子重要客人引起嫉妒也是情理中事。
好在范進的性子倒是豁達,並不拿這種惡意針對當一回事,在凌雲翼身邊時,這種排斥也感受過,早已經習慣了。反倒自得其樂,每天自顧做自己的事情,顯得與整條船上的書生格格不入。
身後傳來一聲輕咳,回頭望去,見是張家三少張懋修。范進連忙行了禮,後者比張嗣修更有禮貌,也沒什麼公子架子,連忙回禮,又問道:「范兄,碼頭上這是怎麼了?」
「三公子可以拿一架望遠鏡自己看,碼頭上在打架呢。外來的江湖人,本地的江湖人,加上最大的力量,官府。三方面打的很熱鬧,官府占據絕對上風。雖然駐軍承平日久,不算精銳,但是對付江湖人還是綽綽有餘。這些外來人還打了旗子,自稱什麼衡山派,遇到官兵一樣完蛋。」
張懋修乾笑兩聲,問道:「范兄,這些人開打,如果追根溯源,似乎始作俑者就是兄台啊?」
「當然是我了。如果不是我說這裡有好幾十萬兩金銀財寶,附近的江湖人怎麼會過來?本地的幫會又怎麼會團結起來,跟這些過江龍火併?這幾天,整個長沙府都快亂了套,城狐社鼠大小幫會都動了起來,到處搜尋著那些亂臣賊子的消息,就差挖地三尺,那些賊子可以迴旋的空間沒多大了。」
「聽劉武說,長沙城裡現在很亂,連大戶人家都開始鬧賊,衙門裡搞的焦頭爛額。還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王府附近轉。這幾天城裡還出了不少人命,大多是鬥毆。」
「大多是跑江湖的,死了就死了吧。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們死於自己的貪心,也算是死得其所。如果不想著發財,大概還不會死。雖然眼下看城裡亂一些,但是只要幾天就能太平,一群小角色,官府壓的住。這不是壞事,城裡不亂,那些衙役公人又怎麼好去大戶人家搜?幾十萬金銀呢,貧民區肯定藏不下,藏匿這批寶貨的人非富即貴,他們自然要找了。找來找去,或許就把我們需要的東西找到了。」
「可……可是那些本來就是編出來的,哪裡去找?」
范進看著張懋修一笑,「三公子,你是君子講仁義,我是商人,講的是利益。我們人手不夠,地面上的人可能還不聽話,要想靠他們封住碼頭道路,不太現實。下面幹活的人有多懶,三公子這樣的世家子弟最清楚了,不管怎麼給他們下命令,到執行的時候一準走樣。那些亂黨如果想逃,就別想抓住。可是現在不同了,大家對抓亂黨沒興趣,對找錢可是很有興趣,什麼交情啊,門派啊,在幾十萬金銀面前都是鬼扯。碼頭、大道乃至小道上,都有那些江湖人安排的眼線,有江湖人想走,他們一定會察覺到,只要盯著他們,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人,這就省了我們的大力氣。乃至於藏在城裡的那些亂賊,也就快藏不住了。這麼多人一起翻地皮,他們有多大膽子,也不敢再在城裡這麼住下去。留在城裡,被人砍是早晚的事,想走,就是自尋死路,這一步棋不管他怎麼接,都不會舒坦。」
張懋修聽的不住點頭,但隨即又問道:「可這終歸是鬧的百姓不安啊。」
「等到他們真造反,百姓會更不安的。他們真造了反,這些人都沒好下場,這次算是為了避免大禍而付出的代價吧。好在時間不會太長,就這幾天的事,等亂黨抓住,就可以太平了。」
張懋修看看范進,「我姐姐和劉兄正在主艙下棋,想請范兄下去指點一二……」
「看他們兩個吵架啊?算了吧,沒興趣。再說我如果去看棋呢,你二哥又不會歡喜,我不去討這個嫌了。在這裡看看打群架,好過看人打嘴架。」
「那……明天橘子洲的文會,范兄可願賞光?」
范進笑道:「我去幹什麼?等著被二公子的朋友車輪戰?到時候湖廣舉子聯手斗我這個廣佬,我不管輸贏,都不好。所以乾脆還是高懸免戰的好一些,不去了。」
「可是……可是不去,他們會說……」
「說我浪得虛名,說我虛有其表,是個假才子。無所謂了,我即使真做什麼文章,也逃不過這個評語,又有什麼分別呢?無關緊要不必在意。決定讀書人命運的地方,終歸是科場,除了科場以外,其他地方拿到一個名次,或是得到多少揄揚,其實沒什麼用。人們會說某人很厲害,是大才子,名聲好聽是好聽,真說有多少用處則未必。想要做事,總歸要得官的。當然,這也要分人。二公子實質名歸,自己有才學,去文會那裡拿個名次也是應該的。我其實是才氣不夠,到文會上也沒好下場,只好給自己找個藉口而已,三公子別見笑。」
張懋修返回艙里時,自己的姐姐正好走過來。按說她和劉勘之的棋力伯仲,一盤棋怎麼也要下一兩個時辰,從未有過這麼快結束的時候。
正在狐疑間,少女已經看出他的念頭,笑道:「現在是二哥和他下,我覺得沒意思,準備回艙里試試范公子送的望遠鏡。方才范公子跟你說了什麼,說給我聽聽。」
主艙內,張嗣修與劉勘之一邊下棋,一邊談著明天的文會。那些同行的舉人,也在為張嗣修出謀劃策,分析著長沙城裡有哪幾個名士,他們大抵是什麼水平,文章特色是什麼,不足之處又是什麼,如果較量該如何著手。
還有人提及如今長沙城裡有哪些當紅行首花魁,其中又以誰名頭最亮。如果能收穫一個花魁芳心,在長沙城又將留下怎樣的佳話。
走廊內,少女聽了兄弟的話,打發了兄弟離開。在走廊里站了好一陣,轉身來到主艙門外,正要進去,就聽到劉勘之說道:「文無第一,大家也不要有太強的勝負心,大家以文會友,切磋而已,不是存著誰一定要壓過誰的心,否則就傷了和氣。再說一場文會輸贏,其實也無關緊要。」
女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伸手就待推門,卻聽劉勘之又道:「當然,長沙現如今也沒什麼真才子,算上嶽麓書院的,何松、秦病竹,簡瘦梅他們,又有什麼厲害的?大家對上弱者,總要有點憐憫心,千萬別把他們打的太疼,總要給人留點面子。否則夫山先生講學時,一準說我們這些人沒禮貌,欺負長沙無人。」
船艙內,一陣大笑聲傳出來,少女推門的手收了回來,轉身回了自己的寢艙,將一份手錄計劃書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雖然整個破敵計劃,少女與范進不謀而和,加之從小生長在宰輔之家,學過怎麼處理家務,怎麼應酬人情往來,乃至看帳管家這些主婦課程都有學習,又讀了不少治國安邦的東西。可是要說到處理這種大事,終究還是缺乏經驗。
不管自身才能有多出色,第一次辦抓反賊這種大事,心裡就難免激動又有些緊張。翻來覆去總覺得計劃還不夠完美,有這樣那樣的破綻,想要商議,卻不知該找誰好。
幾次衝動地想到主艙里問計於劉勘之或是二哥,但馬上又想起了房間裡的笑聲,便自己打消了這個念頭。沉吟良久,她忽然將自己的丫鬟叫進來,低聲吩咐起來。丫鬟初時連連搖頭,但是眼看小姐神色俱厲不容推託,最後也只能含著眼淚點了頭。
橘子洲文會的貼子,在長沙城文人中已經散開,由於是張嗣修發起,長沙府衙自然大力支持。在長沙知府的邀請下,本地幾位飽學宿儒都被邀請出面擔任裁判,包括嶽麓書院山長以及幾位本地士紳名流在內。官府方面,府同知也會參加,至於長沙本地清樓行首,也自然不會錯過結交首輔子弟的機會。
於城裡的亂局,書生雖有所知,但不會太往心裡去。讀書人的注意力還在文會那邊,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著在橘子洲先搏個出位。於夫山先生到來之前,先自成名。
城市裡,神色詭異的男子三兩結隊,四下打探尋找著什麼,時而發生衝突就會大打出手。衣冠楚楚的書生則對這一切視而不見,搖頭晃腦地構思著文章,等待一舉揚名,或是在二公子面前露臉。
密室內,書生將請貼遞給了曾光,後者冷冷一笑,「官府果然是沒什麼長進,始終還是那幾板斧。這次給他們來個將計就計,兩面開花。一路人馬去救宋掌柜,另一路去攻打吉王府。」
「那小弟做什麼?」
「你啊,自然是做好你的大才子,大文士,安心去和人應酬了,做幾篇好文章打死那幫衙內。讓他們明白一下,不是有錢有權就什麼都可以做的。我們做的是殺頭的勾當,總要有人在官府里為我們打探消息。保住你自己,才最重要,其他的事都不用你管。這幾日你藏匿我等,就已經冒了很大風險,拼命的事你就不用參加了。」
這一干男子在頭領帶領下,在密室里磨著刀劍,做最後的準備,書生回到房裡,抱起剛剛睡醒的兒子逗了好一陣,著實親了幾口,又拉著妻子回到小書房,將自家細軟地契全都找出來堆在桌上,向妻子囑咐著什麼。
女子哭著拉著男子的手不放,兩人緊緊擁在一起,過了許久,女子才推開男子,勉勵了他幾句,又自箱底取出一口軟劍親手替男子圍在腰裡。
橘子洲頭,大船、花船、小舟密密麻麻星羅棋布,清樓花魁帶著丫鬟及僕人,文士的書童家丁,以及衙門的捕快官軍,再加上趕場子賣鮮貨飲食的小販。所謂文會固然是讀書人的盛事,也是這些人發財的機會。
張家人已經上了洲,兩位公子以及劉勘之與本地官員以及士紳名流在交談著,而那位張家小姐也到了文會,只是人待在小帳篷里,不與人接觸。周圍是張家帶的家人僕役,不許外人靠近。這位張家小姐據說是才女,更是絕代佳人,不少文士來參加文會,也是想看看她的樣子,不想卻連機會都沒有。
張嗣修在這種文會場合,自然而然是眾人囑目的焦點,乃至想要自己安靜一會都是奢望。不知多少人過來結交,攀交情或是自報家門,希望被記住。好不容易應付了一圈的客人,抓了個機會找到自己三弟,低聲問道:「怎麼樣?到底來了沒有?」
張懋修面上帶笑,但是語氣卻很是愁苦,「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她不肯的事,我哪裡管的了?要不讓劉兄回去一趟?」
「也要他肯才行啊。你知道劉兄說什麼?既然她想留在船上,就隨她好了!這叫什麼事。」
「也別太擔心,范兄是君子,再說船上還有那麼多人,不會出事的。」
「我不是說會出事,我是說……總之這不成話,怎麼連李代桃僵這種把戲都用出來,真是越來越淘氣了。」
「得了彆氣了,對了,長沙這邊嶽麓三友很厲害的,尤其那個簡瘦梅,似乎比我們預想中還厲害。」
「哦?這人這麼這麼厲害?走,我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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