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人也是。」孫先生說,「我說我很痛恨貪官,你信嗎?」
孫先生自問自答:「是真的,開會表態也好,在主席台上講話也好,我沒有騙人,說的都是真心話。我是騙了自己,到自己這裡,就完全是兩碼事了。一個貪官,說他很痛恨貪腐,很可笑是不是?其實一點也不可笑,而是悲哀,這就是嚴以待人,寬以待己。
「什麼是兩面人?這就是,對別人的要求是一回事,對自己,又是一回事,覺得別人做的,都不應該,自己做的,都可以原諒,或者說是情有可原。
「每個出事的,都會說,對不起組織多年的教育和培養,看起來態度很誠懇,但那是鬼扯,他只是伸手被捉了,覺得自己真倒霉,從來也沒有真正地覺得對不起。就是嘴上在說的時候,心裡也沒有這樣覺得。要什麼多年,誰不是當初做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不對的。
「像我這樣的人,可以說集錢與權於一身,說錢,我掌管著幾萬億的資產規模,說權,至少在我那個單位,我已經做到頂了,管著全球幾萬名員工,你說權力大不大?當然大。
「這麼大的權力,不光我自己看著,別人也看著,也想通過我,運用這權力。也想通過權力的運用,怎麼把不屬於自己的錢,變成自己的。一般的人來提這樣的要求,很滑稽,會被我罵出去,但要是那個人,我根本就沒有辦法罵呢?
「那個來要求我的人,本身就是提拔我,或者幫我獲得這權力的人呢?或者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哥們姐們,我還能拒絕嗎?我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從來就沒有拒絕過幫我,他們需要我的時候,我能拒絕?如果拒絕了,才不是人吧?
「更不用說,當我自己有這樣的要求和想法的時候,我能拒絕自己的衝動嗎?拒絕不了,我總是抱著僥倖的心理,覺得無所謂,覺得小事一樁,也覺得自己會是一個例外。
「我這樣說,不是在為自己的行為狡辯,而是,這就是我自己真實的心路歷程,很少有貪官是面目可憎的,至少在我上下左右的人看來,我是一個有能力,好打交道,甚至很講義氣,很不錯的人。
「要是沒有這樣的好人緣,我也爬不到這麼高的位置,同樣,就因為我是個好打交道,不錯,講義氣的人,其他的人才會對我提起這樣那樣的要求,覺得我肯定會如他們所願,幫助他們,不然我就不是我了。
「我也確實是這樣做了,做的時候,也確實覺得,只有這樣做,才符合我為人處世的原則,才夠哥們,或者說才是個人,不會翻臉不認人,更不會人走茶涼。」
孫先生說到這裡,盛春成心裡一驚,他覺得同樣的意思,他好像聽到過,只是從另外的一個角度。想了一下想起來了,是陳姐,陳姐在說起權和身邊人,和自己的關係的時候,表達過類似的意思。
他看了看孫先生,孫先生沒有看他,而是微微低著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敘說里。
孫先生說:「我會不會有害怕的時候?當然會有,我說過,當我這樣做的時候,其實我就知道,這是不對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那裡想想,也會害怕,會不寒而慄,知道這樣做,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
「我這樣的人,在我這個位子的人,屬於嚴管幹部,特別是最近這些年,個人和家庭的重大事項和變動,每年都需要向組織報告,包括親屬的經商情況,子女的就業和出國留學情況,等等。
「我瞞著組織,還是偷偷地把我的女兒,送去了國外,去澳洲,去墨爾本大學留學。為什麼?為她的前途考慮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為她的安全考慮。活到了我這個年紀,值得留戀和關心的東西不多了,在外面虛與委蛇,敷衍應付,其實真正在意的,也就那麼幾個人。
「我總是在想,哪怕是自己萬一有一天倒霉了,也要保護好自己的女兒,不讓她跟著我一起倒霉。把她送出國是最好的選擇。我就這樣做了,用了假身份,通過朋友的幫忙,把她送了出去。」
盛春成聽著孫先生的話,暗暗心驚,也暗暗有些害怕,他不知道,孫先生把這些告訴自己是什麼意思,這不是他最隱秘的秘密?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自己和他的關係,到了這步了嗎?只是因為自己教會他划船?還是因為自己告訴了他自己的那段經歷,打動了他?
不可能啊,盛春成覺得,一個能坐到他那個位子的人,什麼事沒有經歷過,已經有足夠的閱歷和城府了,怎麼會被一個陌生人的幾句話就打動?
盛春成心生疑惑,他看看孫先生,就更疑惑了。他覺得看孫先生的樣子,好像又不是在說假話,不是在編一個故事誆自己,他說的一切,好像都是真的。
再說,他有必要誆自己,值得嗎?你誰啊?
孫先生沉默了一會,輕輕地嘆了口氣,他接著說:
「今年五月的時候,我老婆五十五歲,退休了,退休之後,她也去了澳洲,去陪女兒。對我來說,又放心了一半,她們出去之後,當然不會回來,等再過幾年,我也退休,就過去和她們會合,一家人就可以重新在一起,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徹底放心了。」
孫先生說到這裡,抬起頭,看了看盛春成,盛春成沒敢直視他的目光,似乎是因為自己窺破了他太多的秘密,都因此有些害怕。盛春成把目光悄悄地移開了。
「你知道顧城嗎?」孫先生問。
「誰?」盛春成搖了搖頭,「不知道。」
「你讀過大學嗎?」孫先生問。
「讀過,沒畢業。」
「哦哦,我想起來了,你前面說過,對不起。」孫先生說,「我不知道,原來現在的大學生,都已經不知道顧城是誰了,我們那個時候,誰不知道顧城北島和舒婷,還有芒克和食指。
「我們學校有個五四文學社,有個很屌的傢伙叫老木,江西人,他編過一套《新詩潮詩集》,雖然是內部發行的,但影響很大,那個時候,我們幾乎是人手一套。」
「他是什麼人啊?」盛春成問,「這個顧城。」
「一個詩人,也是我老婆他們家小時候的鄰居,他們住一個胡同的,我說的那套書里,就有很多他的詩。當然,他比我老婆大十一歲,我老婆很喜歡他的詩,還去過他家裡,我讀大學的時候也喜歡,包括我女兒,後來也喜歡他的詩。他的詩,語言很純淨,是淨化過的。」
孫先生和盛春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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