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為定額說的還是不增不減,而這永不加賦,聽起來似乎還把「不減」給甩掉了。//www.yibigЕ.com\朝廷現在每年賬面上有三千萬兩銀子的收入,可不管是國庫,還是地方,虧空已經是一鍋焦糊,誰也不敢隨便亂揭。
歷年來朝廷都在清查虧空,而這虧空根源盤結,實難理清。既有官員貪腐,又有地方財力不濟,歷次軍事的諸多尾帳也沒料理乾淨,甚至這位皇上數次南巡還留下了一堆爛帳,這狀況皇上都心知肚明,怎麼還想著減賦?
眾人的視線無聲地來回著,都想起了一件往事。四十九年江南虧空案,江蘇布政使宜思恭任內虧空四十六萬兩。雖然大家都知道這銀子的去處,卻沒人敢說,但虧空被揭了出來,從縣府到督撫都得賠付,誰也不願背這黑鍋。戶部尚書張鵬翮兩下江南,都沒查出來,其實也是跟著地方一起裝傻,搞出一樁咄咄怪事。最後還是皇上的面子掛不住了,不得不承認這虧空多半來自南巡,掏出內帑銀子抹了此事。
如今皇上在這人丁錢糧上繼續動腦筋,還堂而皇之地說什麼「國庫充盈」,掌著一攤子實務的大臣們手裡都捏著把汗,真要這麼幹了,萬一大清朝又出了什麼大的妖蛾子,不得不再加人丁錢糧,這仁君聖上的臉面往哪裡擱?
這時候大臣們紛紛回過味來了,遠到康熙二十四年,皇上搞九省輪免,近到五十年要搞全國蠲免,結果發現不現實,改成了三年輪免。聽皇上這意思,真是在就事論事,要繼續給自己的仁政添磚加瓦,在六十大壽上更進一步?
原本說到「永為定額」,就算是個姿態,也都是自縛手腳,大家都想著應付了事,誰知這李光地跑得更遠,居然丟出了一個「永不加賦」!【1】
辮子尾巴上滿是白髮的李光地說完之後,顫顫巍巍地回頭,掃視了一圈大臣,臉上閃過一絲譏諷。袞袞諸公,居然都沒明白皇上的帝王之心,真是尸位素餐。
好個李光地,真是深明朕心!
康熙沉吟片刻,品出了這四個字的意思,心懷舒展開來。永為定額和永不加賦,內里的意思都一樣,可永為定額說的是該怎麼做,他和翰林們都沒想到該怎麼說,李光地就把這一環補上了。
「朕意即是如此,晉卿……有何具議?」
康熙點頭,再瞄了一眼大殿一側的竹簾,那後面侍立著寫起居注的記注官,隱約看到一個身影正在奮筆疾書,該是張廷玉。對這個以審慎沉穩聞名的年輕臣子,他很放心,張廷玉應該會知道這四個字怎麼記。
「臣等為皇上賀!永不加賦,此乃三千年未有之仁政!」
李光地滿臉紅暈地喊著,再度跪伏在地,牽得諸位大臣又趕緊埋頭叩拜,同聲稱賀。
聽李光地說到「三千年未有之仁政」,康熙輕咳一聲,這一刻也沒能完全掩飾住自己的情緒,連揮袍袖,示意諸卿平身。
李光地爬了起來,話也轉了個圈:「不過皇上此前屢歲蠲免、累至萬萬,有剛蠲免之地,再行這亘古未有之仁政,皇恩太重,恐小民擔受不起。臣請今歲先在直隸施行,檢討所得,明歲再推之各省。」
這番話讓大臣們驟然恍悟,真是個老狐狸!塞給了皇上一頂千秋未曾有過的高帽子,接著再將實務壓到直隸一地,李光地入閣前就是直隸巡撫,自然能讓這事漂漂亮亮,而明年……明年正好是皇上的六十壽典,這樣一件壽禮,歷代君王何曾有過?
「都說我毒蛇,我看這李光地才是真正的毒蛇。永為定額,既是不減也是不加,可李光地嘴巴一張,只提永不加賦,這就成了『三千年未有之仁政』!朝廷丁銀每年不過三百來萬兩,向來都徵收不齊,還經常壓得地方出事。諸多地方本就按著定額在征,廣東府縣案,不就是因為這丁銀上的齷齪才鬧出來的?想加都加不了。皇上的心思被李光地這麼一打磨,聽起來動靜挺大的,其實並不影響錢糧根本。這李光地的道學心腸,簡直到了七巧玲瓏之境……」
趙申喬嘴角微微一抽,他最先明白過來。
接著其他大臣們也紛紛把事情想通透了,這根本就是把爛肉燒成醬肘的勾當,既得名又得利【2】。李光地一番話就把這事磨得光亮剔透,難怪這位仁君聖上會說「大臣中每事為我家計萬世者,獨此一老臣耳!」
不等大臣們發表意見,康熙一錘定音:「如此甚好,就依這意思,擬諭明發。」
康熙擺駕離開,李光地來到大殿另一側的竹簾後,幾個值南書房的翰林立在裡面。他們雖然是內廷之人,在這朝會上卻不能發言,只能和記注官一樣,躲在一邊傾聽和記錄。
制詔一類重要文書基本由大學士和學士等人草擬,而上諭一類經常性的文書,名義上雖然也歸大學士和學士負責,可他們不僅要辦理本章,還都兼著部務,根本忙不過來,基本都交給值南書房的翰林負責,大學士等人把關審閱,再由皇上親覽定奪。今天皇上丟出了這麼一個意思,還要求明發上諭,李光地這是來找草擬之人了。
見到李光地過來,翰林都躬身行禮,喚著「李相」。
「悔余,你來擬這上諭,前明之事和課徵經制,都不必提,記得……」
李光地看了一圈,點中一個年紀比他小不了多少的翰林。這人不僅文才出眾,和自己一樣,也曾有過大起落,為此還改名立志,此事交付給他應該靠譜。
「這都是皇上乾綱獨斷,我們臣子,不過是識漏補缺。」
查慎行,字悔余,以翰林院編修值南書房,辮子上也是白髮叢生。他對李光地畢恭畢敬,連聲應是,倒還不為身份,他可是李光地薦進南書房的。
「滋生人丁,永不加賦,嗯,就以這八字為綱……」
送走李光地,查慎行腦子急速開動起來,而李光地的囑咐,他也心裡有數。這位名臣的性子已經磨得渾圓,諸事不願挑頭。今天這事太過重大,李光地不得不冒出來幫著皇上,卻絕不願意把自己的名字留下,所以這上諭,就得是皇上一個人自說自話,再無他人。
「三千年來,天下確也少有今時之祥靖,可更未見有邀名之君如今上者……」
一邊打著腹稿,查慎行一邊腹誹著,接著意識到這可是大逆不道之念,驚粟地左右掃視,發現同僚並沒注意,偶爾偷偷瞄來的一眼裡,既有羨慕,也有嫉妒,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眼神,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可額頭已經泌起一層細細的汗珠。
交代了上諭的草擬,李光地走出大殿,朝大殿一側的廂房走去,那是他們這些參加朝會的大員們歇腳的地方,李光地還得等初稿擬好,順便在這段時間辦理本章。
一想到本章上面那些瑣事,兩江總督噶禮和巡撫張伯行的互訐,還有戴名世《南山集》一案也攪在裡面,就讓他心中隱隱煩躁。接著又想到皇上明里暗裡又在著手二廢太子,看起來,皇上這終考命可真是懸了。
想到終考命,李光地的心思轉到了自己身上,自己這終考命到底又著落在哪呢?看來得補點德行才好,張伯行得保,還有被戴名世案牽扯進去,現在還關在牢裡的方苞……
思緒翩躚之間,李光地進了廂房,一干中書們打千拱手,李光地微微頷首,見到了吏部侍郎薩爾泰,隨口問了一句「楊津叩閽一案的題本,可都參透了?」。
李光地本就是吏部尚書,此案也是吏部要務,他一直記掛在心。薩爾泰恭敬地拱手點頭,連道李相放心,必不辱皇命,將此事徹查清楚。
「徹查清楚?清楚到何等地步啊?」
李光地淡淡問著,薩爾泰啞然無語,他一個萌補出身的滿人,哪懂得那麼多文字上的彎彎繞繞。
「此案同新安縣知縣金啟貞並為一案,皇上還派了通政使湯右曾和你同為欽差,要的可不止是清楚,你可要好好斟酌。」
李光地雖然沒有徹底點透,卻依舊給了方向,薩爾泰頓時悟了。通政使湯右曾管的就是朝廷題本邸報的上傳下達,跟著去廣東幹什麼?那就是監督此案交上來的作業,確保毫無紕漏,絕不會犯下之前福建提督藍理那種低級錯誤。
「下官還需提查在京文報,審詢楊津,一時成不了行。李相若是還有交代,趁著這段日子,下官可多作些準備。」
薩爾泰一邊說著,一邊心想,巴結這個漢臣,也不算沒了骨氣,畢竟人家張口就能解決問題。
李光地對薩爾泰確實還另有期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一展袍擺,就拉開了話匣子。
「四十七年再申禁礦之後,廣東礦徒繁增,滋擾鄉民不斷,可見督撫府縣,著力不深。皇上讓你去廣東,除了此案,還囑你觀風查訪,這地方禁礦一事,須得擎領為要務。禁礦系我朝立國之本,干係重大。奸商慾壑難填,引細民逐蚊利而棄農稼,礦徒雲集,禍蘊其中。當年陝西商人何錫在廣東海陽開礦,盛時蟻集十餘萬人,一時不慎,全省糜爛……」
李光地畢竟老了,說起這禁礦,就絮絮叨叨沒個完,薩爾泰努力讓自己保持住洗耳恭聽的表情,心中卻暗自後悔,早知道這老頭對開礦深惡痛絕,說起這事就特別來勁,就不該多嘴,這一開口,不知道要扯多久。
可薩爾泰接著轉念一想,頓時心喜,這可是收上一圈孝敬銀子的絕佳機會!愉悅之心浸滿全身,他也不覺得保持這微躬姿態有多辛苦了,就算立個兩三時辰,也是划得來的。
看來得準備著朝廣東那幫軍政官員提前放點風了,薩爾泰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他自然預料不到,自己要放出去的這股風,最終會吹在一隻穿越時空而來的小蝴蝶身上……
【1:康麻子在六十大壽搞「滋生人丁,永不加賦」,李光地的作用應該不小。這老頭入閣之後,康熙每有大事,都要召他相商。《清聖祖實錄》載,五十一年二月,康熙發上諭說「滋生人丁,永為定額」,要求在直隸先施行,是「永不加賦」這一「仁政」的開端。】
【2:關於這「永不加賦」的實質,是一篇很大的文章,牽扯很深,沒辦法一時說清,只能先點到為止,後面跟著情節繼續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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