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南面是一派喧囂的狂歡,但在江南,處處卻見蕭瑟之意。/www.qВ5、c0m//
太倉嘉定城外,一群農人翻耕完冬閒田,聚在一起聊天。水煙旱菸一起上,煙霧模糊了顏面,也掩住了話語中的情緒。
「新朝廷這套田物稅則怎麼看都看不懂啊,還是得到明年春稅時才知道要多繳還是少繳。」
「還是以前老法子好,有甲首里排分派著,大家心裡都有底。」
「官府的農正商正不說了,什麼青田民貸、天主教、神通局的人也輪著來盤查底細,是不是要學著之前那年大帥、李制台一樣抄家啊?」
「南方人那嘴臉真是看不慣,開口就是銀子,瞅咱們的眼神也跟瞅畜生似的……」
「關心這些作什麼?咱們埋頭自己過,礙不著誰,還是多想想明年種什麼吧。」
這話牽起的線頭太重,情緒驅開煙霧,顯出張張浮著怨色的樸實面孔。
「咱們這裡已經被劃到羅店鎮,往日那些胥吏老爺變成了正經的官老爺,還不知是什麼日子。你們知道鎮主薄是誰麼?縣衙刑房的馬文書!他們馬家幹了一輩子缺德事,現在居然還修成正果了,切……」
「早前村子裡的黃油郎給什麼龍門油業當商代,現在發達了,卻一點也不念鄉親情分,趕走了其他油郎,收菜籽豆子的價還在往下壓……」
「菜籽豆子算什麼?以前直接收漕糧,現在折銀。老糧商都被鬥倒了,那伙商代翻身當了家,一個壓得比一個狠!」
「唔,這米價真是懸乎啊,眼下這冬日,一石好米都賣不到四錢銀。新朝廷降租子減皇糧有什麼用?咱們嘉定,以前一畝田交兩斗漕糧,加耗和漕項五六斗,不管糧價怎麼變,都是這麼多。現在一畝田的漕銀收一錢五分銀子,聽起來比以前少,可咱們賣糧時糧價最賤,怎麼也得賣七八斗才能得一錢五分銀……」
說到糧價,眾人都唉聲嘆氣,一個人剛走過來,正聽到這話,大聲道:「那是前幾年大清朝廷就有的規矩,新朝廷不過沿用嘛。」
來人雖還是一身農人裝扮,卻趾高氣揚的,頭上還戴了城裡人時興的英士巾子,看起來份外惹眼。
「前幾年?前幾年大清就只掌著這江南的皮面了,下面的官老爺和商人全都在幫南面朝廷辦事,這規矩還不是他們逼著大清改的?」
「不管哪個朝廷,反正咱們老百姓都是交皇糧的命,差別只是交多交少,現在這麼算,新朝廷比大清還狠。」
「老林啊,你得了這個什麼鎮院的院事,是不是該幫咱們鄉親們說說話啊。」
農人們怨氣更重,群起抱怨,卻有心思活泛的把話題轉到了來人身上,眾人醒悟來人身份已非同一般,頓時閉了嘴。
老林摘了巾子,顯出只有一層青茬的腦袋,其他農人下意識地縮了縮頭,不敢讓自己的辮子露出來。
老林摩挲著腦袋道:「早前萬歲爺見咱們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了,咱們江南人遲早是有好日子的!只是現在剛歸了朝廷,事情太亂,朝廷辦事,總得一步步來嘛。」
說起「萬歲爺」,這老林臉上就光彩四溢,其他農人眼裡本是不屑加隱隱畏懼,此時也多了一層嫉羨。
那是月前的事了,皇上……不是北面剛即位的乾隆皇帝,而是南面的聖道皇帝,在蘇州召見江南各方人物,官宦士紳,商賈走卒,田間小農,什麼都有,這老林不知上輩子積了什麼德,居然也被選作了農人代表,前往蘇州面君,回來後就被鎮上點為鎮院的院事。這樁幸事,怕夠老林在人前顯擺一輩子了。
老林哼著小曲走了,農人們默默吃煙,好半天,才有人道:「這老林的兒子給大清效力,他又給新朝廷效力,南北都有好處享著……」
另有人道:「咱們就只會埋頭過日子,學不來的。」
此處阡陌縱橫,靠山處的田壟拓成小道,來來往往人色不斷。農人們從糧價說到柴米油鹽,再說到私塾要被取締,全都上什麼公學,也不再讀四書五經,而是亂七八糟的東西,甚至還要練習武藝,怨聲越來越大。
「還以為就俺們那裡苦呢,原來這裡也這麼苦啊,俺們逃難到這裡,有沒有過寬鬆日子的地呢?」
從小道上下來一群人,衣衫襤褸,開口就是山東腔,領頭的是個大姑娘,眼瞳亮晶晶的,有一股子攝人的莫名氣質,讓農人們自慚形穢的同時,又覺不對這大姑娘說實話就不舒坦。
「苦倒沒什麼,總能算著過日子,可現今這樣子,算都不知道該怎麼算。拿著吧,不定咱們什麼時候也得學你們,朝著什麼地方逃荒呢。」
農人們淳樸,一邊念叨著,一邊找來一些碎糧遞給這群人。
「哪能平白受叔伯們恩惠呢,俺們也有些本事,畫符治病驅邪還會,要不幫叔伯們清清家裡的晦氣!?」
大姑娘眼睫忽閃忽閃,讓農人們無心拒絕。
「畫符驅邪……張九麻子以前也是幹這個的,可前些年就不靈了,大家都不怎麼睬他。現在他投了什麼天主教,在村里鬧騰著要修什麼天廟,還說這畫符的是歪門邪道,誰幹這事他就要報給新朝廷的官府。大姑娘,好意心領了,別給你惹來災禍……」
農人們一心為大姑娘想,她卻甜甜一笑,擺手說這是賊喊捉賊,有沒有真本事,比比就知道。
「好好一個大姑娘,卻作那巫婆,可惜了……」
農人們一邊應著,一邊暗自搖頭嘆息。
巫婆神漢,鄉鄉都有,民人都缺不了。但凡得病有異,郎中和巫婆神漢,誰便宜就找誰,甚至為保險,兩邊都找。而干巫婆神漢這行當的都是靈媒,晦氣滿身,大多都孤寡單身,常人不敢近。
鄉間少有人不信這些人,就算不信一個巫婆神漢,也不敢不信畫符驅邪這一套。
「好啊,就比比看,讓那張九麻子拿出他在那什麼天主教學的新神通,咱們也見識見識。」
農人們嘴裡這麼說,語氣卻滿是對張九麻子的置疑。
大姑娘正招呼著同行人,遠處田壟間忽然鼓譟起來,就見兩群人正相對喝罵著,隱隱聽到「奪產」、「毀族」等等字眼。
不一會兒,喝罵變成了扭打,眾人正看得熱鬧,老林匆匆而來,慘白著臉道:「方家在鬧族田的事!他們族田怎麼分咱們管不了,可要出了人命就了不得了,大家還是一起過去勸勸!」
農人們有動嘴的,有動腿的,意見不一。動嘴的都說這方家族中興旺,他們鬧族產,怎麼能容外人摻和。更有人搖頭感嘆,說前一陣子,鄰鄉柳家也在鬧族產,這方家眼見是要敗了。
「原本這方家積了幾輩子德,養出老大一家人子,在這一帶就有百畝族田,現在卻不明不白地倒了……」
「哪是什麼不明不白?分明就是新朝廷的官府不認族田,一定要掛到人戶下面,整個嘉定,聽說破了無數人家,大清都沒這麼糟蹋,這新朝……嗨……」
「有家有勢的富戶都這麼倒了,接著就該輪到咱們這些小戶了吧。聽說新朝廷擴城建鎮搞得厲害,一頃頃的毀田。」
「何止啊,他們還廣辦工坊,放上什麼蒸汽機,整日燒煤,滿天都是黑煙,周圍根本種不了莊稼。」
前方打得熱鬧,後面也罵得起勁。
那群從山東來的難民相互對視,臉上都浮起淡淡微笑,大姑娘身邊一個男人低聲道:「新朝在這江南真不得人心呢,聖姑的話還真是靈驗……」
大姑娘自得地低笑道:「無生老母保佑,聖道皇帝跟那雍正皇帝也是一丘之貉!不,比雍正皇帝更暴虐無道!咱們的大業,又有了落腳之地。」
大多農人還在看熱鬧,前方也打得更熱鬧,突然響起蓬的一聲,居然是火銃,打鬧的,看戲的,立時大亂。許久之後,才響起婦人的哭嚎聲。
嘉定署理通判候安很煩躁,最初從紅衣兵轉為法司衙門屬下,套上綠衣官袍時,還飄飄然自覺升天,他一個湖南窮苦孩子,居然能由軍入政,掌刑獄大事,不知道上輩子積了什麼德。
可接著的事情就讓他如墮地獄,《皇英刑律》、《皇英法釋》等文書一大疊,啃得他頭暈目眩。留給他們這幫接收江南的法司人員時間不多,只能囫圇吞棗。
一月苦學,如脫了一層皮似的,好不容易過了這一關。正以為在江南能按部就班,如遵行軍法一樣,照著法文條款,穩穩噹噹辦這樁差事,卻不想哪一樁案件都難完全比照法文來辦。自己生搬硬套,硬著頭皮對付了個把月,一半的案子都被府法司批駁了,既覺惶恐,又覺不安。
現在治下又出了大案,候安再坐不住。羅店方家爭族田歸屬,鬧出了人命!
要他候全命的是,這已不是第一樁。自官府開始入鄉登記田畝以來,短短一月,他手頭上就接了十多樁這種案子,暴力程度不一,這只是第一樁出人命的案子。
出人命沒什麼,自江南歸英華,英華草草搭起官府班子,接收江南後,亂相頻頻。劫匪肆掠,大義社等餘孽橫行,這都是治安之事。警差押來人犯,他比照發文定罪即可。
可因民事而出的人命,那就麻煩了,解決了人命案,還得解決族田歸屬,這就讓他萬分頭痛。先不說上頭百般挑剔,就為求一個人心安定。江南人多能識文斷字,英華還為訟師正了名,本地讀書人頻頻出頭為案犯爭訟,他壓根就招架不過來。
之前的十多樁族田案,各有各的內情,這一樁這麼斷,下一樁那麼斷,兩方訟師串聯前後,都罵他斷案不公。現在還夾著一條人命,更不知該如何處置。
「怎麼辦!?怎麼辦!?」
候安在他的通判衙門,以前的鹽巡衙門裡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這地方曾是無數冤魂墜入地府之處,而此刻候安也覺自己置身地府,正受著刀山油鍋的煎熬。
「江南皮面已安靖得多了,可皮面之下,卻正有細碎油花蹦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火星點燃。」
龍門江南行營,行營參事宋既皺著眉頭,語氣沉凝。
「朕在這裡呆著,不止是要作皮面功夫,也是來料理皮面之下諸事。江南現在已復兩月,情況也該大致掌握了,說吧,朕想知道,到底出了哪些問題?哪些問題是因南北國體不同而引發的?」
李肆十一月自北面到江南,他的露面,宣告了江南正式納入英華治下,江南紛亂人心由此而定。
但這只是面上的人心,英華入主江南,帶來了一整套跟江南原本格局迥然相異的治政手段,同時也因新舊兩地的利益地位不同,待遇也有差,使得面下人心依舊紛雜沸騰。李肆原本要趕回去跟妻兒共渡新年,現在也不得不繼續留在龍門,親自過問江南政事。
江南……沒有江南,就不成華夏,江南更是英華騰飛的根基,李肆認為,再怎麼重視江南都不過分。
可江南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最新全本:、、、、、、、、、、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361s 3.673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