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煙蔓草與遠方少年 燈花空姣
《燈花空姣》
醉墨長歌
1.
民國十六年秋。
沈故安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沈九歌。
沈九歌這個女人，混在這脂粉圈兒里，憑著一把好嗓子，混得風生水起。
梧桐葉落了滿地的傍晚，她緩緩地唱著一首歌，目光纏綿。
沈故安坐在靠後的位置，放下手中的茶盞，低聲問了句身邊恭敬立著的人「她是誰？」
「紅樓的，花名九歌。」
2.
後來啊，沈大小姐和她志趣相投，常常帶她出入各種場所。九歌出行，都是沈家派的車在門口候著，好不威風，引來樓里眾姑娘的艷羨。
她把紅樓的牌子撩了下去，再不接客。
於是，九歌冠上了姓，姓沈。
後來的人都習慣叫她沈九歌。
有些名字刻下去，一筆一划就是一生一世。
沈九歌午後愛到街角那家咖啡廳喝下午茶。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個身價不低的妓，但沒有人敢拿這件事情嚼舌根，也不敢對她眉來眼去。
畢竟，這個女人，是沈家大小姐心尖上的人。
這位留洋回來的大小姐接手了家裡的生意，在商界很快也小有名氣。
才華美貌的佳人是多少成功人士所傾慕的對象。
可沈故安只傾心一個人，一直一直都傾心一個人，一不小心，就是一輩子。
3.
「九歌，你瞅著這鐲子好看嗎？」沈故安從廠子回來去了趟銀樓，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隻鐲子。
碧玉通透，襯得沈九歌皓腕如雪。
沈九歌細細瞧了瞧，微微一笑「是塊好玉。」隨即轉向沈故安，眉目溫柔「你送的東西，都是好的。」
沈故安托腮，看了她許久，突然說「九歌咱們洗手不幹這一行了吧。」
沈九歌梳妝的手頓了頓，沒有回答。
「你跟我吧，我們去國外，你不是喜歡英國嗎。我帶你去看我念書的地方。」
沈九歌閉了閉眼，吸了口涼氣「故安，我，不行。」
沈故安起身，秀眉微凝「怎麼不行？」她頓了頓「我可以養你，我會......」
「我知道。」沈九歌打斷了她，也站起身，殷紅的唇飽滿誘人。
「但我不行。」
微笑里的淒涼苦楚，沈故安這輩子也許都不會明白。
粗茶淡飯，她沈九歌如何不能過，流言蜚語，她如何不能承受。
可沈故安是沈家大小姐啊。
是大小姐啊。
4.
紅樓的姑娘們特別喜歡塗美指油，可沈九歌的一雙縴手，從來都是乾乾淨淨的。
有好事的姑娘陰陽怪氣地問「沈小姐平素最愛打扮，怎的這雙手也不染點蔻丹？」
沈九歌恍若聽不見她話里的譏諷之意，明媚一笑，略略帶了幾分小兒女的嬌羞姿態「沈小姐不喜歡，說紅的太扎眼。」
其實沈故安是覺得她配紅色過分好看，不想讓別人看了去。
5.
沈家院內種了好大一片玫瑰花，家裡的傭人說，大小姐都是親自採摘晾曬，不許旁人插手。
沈九歌微微紅了臉，俯身下去嗅了嗅，馨香撲面。
「果然玫瑰襯你，是最好看的。」她轉過身，看見陽光里緩緩朝她走來的沈故安。
她把花遞到她面前，笑著說「送你。」
沈九歌接過花，花枝上的刺已經一一被修剪乾淨，這隻玫瑰開得格外艷麗動人。
名花傾國，兩相歡。
「原來每日送我泡茶的玫瑰是從這兒來的。」
「嗯，你喜歡喝玫瑰花茶，自家晾曬的總要好些。」
「你對我太好了。」
「我願意。」
沈九歌靠近她，輕輕吻了吻她的臉。
6.
「你以為你是誰？你這麼個不乾不淨做什麼一直纏著我沈家的人？現在外面風言風語流言四起，白污了我沈家的門楣。沈故安也是你能染指的嗎。」
沈九歌幾乎是逃似得離開沈家，一路跑回紅樓喝了個酩酊大醉。
沈故安啊沈故安，對不起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啊。
7.
沈故安手上的包裝細緻的錦盒掉落在地上，咕嚕咕嚕的滾下樓梯。
突然的聲響終於讓窗台邊兩個如火如荼的人分開。
沈故安沉默了許久，死死盯著那個女人，盯著她姣好的面容，殷紅的唇，還有她那雙攝人心魂的眼。
直逼得眼眶發紅，沈故安沒有再看她一眼轉身下樓。
真真是沈家良好的教養。
真真是她沈家大小姐的風範。
沈九歌站在窗台上看著那個人乘車離開，莫名的笑了起來，直笑得喘不過氣，笑得眼淚怎麼也停不下來。
她撿起樓梯上滾落的錦盒，仔仔細細拂去上面的灰塵，小心打開，包裝好的玫瑰餅已經摔了個粉碎。
8.
沈故安回了沈家，看著滿園的玫瑰花，突然感覺宛如大夢一場。
她在做什麼，她又在做什麼。
沈九歌你怎麼敢。
沈故安站了一天一夜。
看著整片玫瑰花陷入黑夜，又被陽關鍍上金光，明艷動人。
她喚來傭人，滿眼疲憊「把玫瑰鏟了吧，我不要了。」
她轉身就走，只留下傭人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她病了很久，好像再也，再也好不起來了。
9.
抗戰爆發，一時烽煙四起。
沈故安當即立斷的賣掉廠子，不顧家人勸阻，說著什麼抗日救國匹夫有責，巾幗怎能讓鬚眉。
沈夫人一天仿佛就老了十歲「故安啊。聽娘的，去英國找你哥哥吧。」
沈故安拉起沈夫人的手，笑容蒼白「我不願。」她頓了頓「我會回來的。」
沈夫人眼裡盈滿淚「戰場上你怎麼說得清楚！」
沈故安卻突然說「娘，求你，放過我吧。」她替沈夫人擦了擦淚，低聲說「我從小就這麼倔強愛逞強，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回來之後，我就聽你們的，去嫁人。」
很快沈家大小姐賣掉工廠奔赴前線如風一般吹遍。
上海夏天很是悶熱，街道兩邊的樹葉都被烤得發亮。可這個消息，卻讓沈九歌仿若置身寒冬。
她指尖夾得香菸落地，喃喃出聲「沈故安你瘋了啊你瘋了啊。」
沈故安立在碼頭上遲遲不肯離開。
「大小姐，船要開了。」
「再等等。」
一等就是一個下午。
沈故安垂下頭，她的面容有些迷糊不清。
她突然有些煩躁，她在等什麼。
她還在痴心妄想個什麼呢。
我沒有想要萬水千山走遍，我只想再看你一眼，然後道別。
汽笛響徹，黃昏來了。沈故安抬起頭，船上的旗幟，在夕陽里獵獵而飛。
10.
沈九歌在沈故安離開的五年後嫁人了。
是個商人，看起來斯斯文文是個靠得住的男人。
她每天都關注著抗戰的最新消息，她不知道自己這麼做的原因，她想，她可能是愛國。
沈故安走得那天，她沒有去送，她一杯又一杯的喝著酒，瘋瘋癲癲地拿著蔻丹染指，一邊痴痴笑著念著「故安你看好不好看，你看看我。」
那雙波光瀲灩的眼睛，差點哭壞了，再也泛不起攝人心魂的光。
11.
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抗戰勝利，國泰民安。
沈九歌還是沈九歌，身邊多了個孩子，小字念安。
沈故安也還是沈故安，不過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只留了個冰冷的墓碑。
沈九歌有時候覺得，她的一生，不過如此了。
她悄悄去看過那塊碑，上面刻的那個人名字，一刀一刀劃在她心裡。
沈九歌輕輕吻了吻墓碑，淚水奪眶而出「沈故安你怎麼那麼喜歡當英雄，你做我一個人的英雄就夠了啊。」
「對不起。這麼多年，我知道我很可笑，但是我還是喜歡你。」
「你那個時候怎麼不罵我，怎麼都不問問我，怎麼就轉身走了。瞧，我又瞎想什麼了。」
「你不要討厭我好不好。故安你不要討厭我。」
12.
英雄美人，美人英雄。
最後的最後，美人成了英雄。
可美人沒配英雄。
燈花空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