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煙蔓草與遠方少年 《百鬼夜行·上篇·陰》山姥

    《畫圖百鬼夜行·上篇·陰》山姥

    【楔子】

    無情無愛無欲無求無悲無喜無痴無嗔，無心，得以成佛。

    【壹】

    是日落，西天有雲在燒，映得汩汩江水，都好似著了火。

    風就起了，卷著草根與沙礫，吹得塵土都往江里去，江面退後了些，再撲上來，連帶著冒出個男人腦袋。

    男人看著是挺狼狽，濕漉漉的上了岸，破爛不堪的衣服和一臉的驚慌失措，他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了那片林子。

    風更大了，飛沙走石的，說來奇怪，這樣大的風，那林里的葉子，竟沒有一片是動的，甚至，連風聲，都聽不見。

    無風，男人進了林子就感覺冷，他往前又跑了幾步，卻聽見身後的樹葉沙沙作響，男人感覺不到風，但樹葉卻顫抖得厲害。

    他有些害怕，一時間拿不準該往前還是回頭，便呆愣在原地。風這時從四面八方吹來，全都撞在他身上，男人退後兩步，跌坐在地上。

    他抬頭看，這樣大的風，樹葉反而靜立不動。

    而後他就看見那個女人，她大著肚子問他，「你愛我嗎？」男人心裡又驚又喜，慌忙站起身來，「小萘，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女人不回他話，從她身後又走出另個女人，這女人打扮得雍容華貴的，她也開口問男人，「邊慕楠，你愛我嗎?」

    邊慕楠瞳孔緊縮，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後來的這個女人，他聲音有些許顫抖，「夫……夫人，你怎麼也來了。」

    自然沒人回話，兩個女人越逼越近，嘴裡重複著的只一句「你愛我嗎」，邊慕楠詫異二人分明在他面前，聲音卻從四面八方鑽入他耳。

    「負心人！」邊慕楠聽到這句，胸口突然一痛，他低頭看，一隻女人手穿過他的身體，掏出血淋淋的心臟。

    邊慕楠轉頭，他最後看到的那個女人，蒼老面容，一頭白髮。邊慕楠倒下的時候還睜著眼睛，只是他再不能看到任何人了。

    【貳】

    翌日，邊府。

    邊慕楠的屍體已經派人抬回來了，有人親眼見著邊慕楠進了碧幼林，嬌娘得到消息後，第一時間派人趕去碧幼林，可惜邊慕楠已被女鬼挖去了心臟。

    碧幼林里有吃人心臟的女鬼一事人盡皆知，常有人在碧幼林里發現被挖去心臟的男子屍體，久而久之碧幼林就成了凶林，沒人敢夜闖碧幼林。

    邊慕楠是死不瞑目，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小，雖說人已經死了，眼神里的恐懼倒是真切。他的丫鬟小翠僅看了一眼，便嚇得哭了出來。

    嬌娘被她哭得心煩，一掌拍在桌上，小翠就不敢哭了，小聲抽涕著。

    「我問你，」嬌娘看她，「你家少爺去碧幼林做什麼？」

    「少爺他，他……」小翠猶猶豫豫不敢說，她抬頭看了眼嬌娘，注意到嬌娘在瞪她，趕忙跪下，「少爺去見仇姑娘，被仇姑娘的大哥看見了，就追著他……」小翠看著嬌娘愈發難看的臉色，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嬌娘的脾氣向來不好，如今丈夫因同其他女子偷情丟了性命，料想定是要大發雷霆的，廳堂里人人提心弔膽，生怕一不小心，嬌娘就會把氣撒在他身上。

    如此安靜片刻，門口傳來腳步聲，過會兒，走進個僧人打扮的男子。這男子看著年齡不大，也生得俊俏，若不是見他身穿僧袍剃去烏髮，任誰也瞧不出他是個僧人。

    見他腰間掛著的刀鞘，眾人便知來者何人。

    寒雲寺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凡在寺廟裡吃齋念佛滿五年者，都要下山去遊歷，見人間冷暖也好，吃大魚大肉也罷，若是巧幸遇著情投意合的女子，就娶她做僧侶，往後成親還俗，或是回寺里繼續修行，都隨他。

    今年輪到澈辛下山。

    【叄】

    澈辛下山前，師父交給他一把刀鞘。

    澈辛不懂，遂問師父。師父不答，只是讓他去找到那把刀。

    「找到後呢？」澈辛問。

    「找到便是找到了，找不到便是找不到了，往後該如何，便是如何。」師父說完這些就不再說話，澈辛帶著刀鞘，下了山。

    江湖裡就出現個腰間掛刀鞘的僧人，他同一般僧人無二，也化緣，也伏妖，只是他見著無鞘的刀，總要用自己的刀鞘比劃一下。

    有用刀的僧人嗎？眾人不解，卻也只是不解，沒人問過澈辛為何帶刀，提及他時，都說那個帶刀的怪僧。

    澈辛會出現在邊府，自然是來伏妖的。他進城便聽說了這件事，邊家少爺死在城南碧幼林，被女鬼活生生挖去心臟，渾身是血，死相極慘。

    澈辛知此怪物，這女鬼名為「山姥」，因居深山又是老嫗模樣而得名，傳聞里她精通幻術，又擅長讀心，因自己無心，於是依靠食人心臟為生。

    他見過邊慕楠的屍體後，就更確定下手的山姥。

    「晚點我會去碧幼林里除妖。」他對嬌娘說。

    又是黃昏，澈辛同嬌娘來到碧幼林。澈辛是打算自己一個人來的，出了邊府才看見嬌娘換了身輕便的衣服在門口等他。

    對此澈辛並不詫異，嬌娘未嫁於邊慕楠前，在江湖中也是個叱吒風雲的傳奇人物，無人能在她的火蠍鞭下撐過三回。依她的脾氣，要去殺了女鬼為夫報仇，再正常不過。

    令澈辛詫異的是，在他們之前，早有另一批人到了碧幼林。

    是群烏合之眾，想當英雄又沒那個本事，浩浩蕩蕩的約了一群人來碧幼林里一探究竟。要澈辛說啊哪裡是一探究竟，一起送死還差不多。

    澈辛沒理會他們，不過領頭那人見著澈辛和嬌娘後突然眼前一亮，上前搭話。

    【肆】

    「澈辛大師也是來對付那妖女的？」領頭人問。

    澈辛不回話，徑直走進林子，嬌娘自然也進了林子，晚風吹過那群人後頸，他們一顫，趕緊跟著全進了林子。

    林里無風，陰森森的。

    澈辛走在前頭，其餘人緊跟其後，如此從黃昏走到日落，別說是女鬼，連飛禽走獸都沒見著。有人就開始煩躁，嚷嚷著女鬼皆為無稽之談，邊慕楠怕不是得罪了什麼不該得罪的人才被殘忍殺害的。

    說話間風雲陡變，閃電划過，就開始下雨。是暴雨，砸得樹葉垂頭喪氣，迷得人睜不開眼睛，這時有人瞧見不遠處有間木屋，眾人便不顧三七二十一進了屋。

    這木屋出現得實在是巧合了些，澈辛同嬌娘對視一眼，提高警惕，也隨眾人一道進了木屋。

    木屋裡無人，中間擺一鍋熱湯，主人應是剛出門，湯還是熱著的。有個年輕人冷得厲害，就舀了勺湯喝暖暖身子。

    年輕人喝完湯抬頭，發現一屋人都看著他，「怎麼了？」他迷茫的問。

    說是烏合之眾，倒也不全是毫無經驗初出茅廬的新人，對於這樣剛好出現的一鍋熱湯，有江湖經驗的就知道不能亂喝，說不定裡面下了毒。

    見著年輕人又喝了幾口湯還好好的站在那裡，像是得到什麼命令似的，本來還有所懷疑的眾人也都放下警惕，還有什麼比淋雨後喝碗熱湯更令人享受的事情了呢？

    眾人爭先恐後搶湯喝，這湯味道極其鮮美，沒一會兒就快喝到了底。這時有人從湯鍋里撈出一塊肉，肉撲通撲通的還在跳動，看著像是人的心臟。

    舀起心臟的人尖叫一聲，扔出湯勺。澈辛眼疾手快接住那顆跳動的心臟，他放在鼻前一嗅，臉色便沉了下來。

    「同你夫君屍體上的味道一樣。」他對嬌娘說。

    喝過湯的人里有承受能力差的，立即吐了出來，其餘人臉色也不好看，想到剛剛喝的湯是用人的心臟煮的，就一陣反胃。

    【伍】

    門開了，門口站著個老嫗。

    老嫗發出「嗤嗤」的笑聲，她用沙啞難聽的聲音問道，「怎麼樣，我的湯好喝吧？」

    沒人回答，他們都知道，這便是那吃人心臟的女鬼，他們害怕，害怕下一個失去心臟的，就是自己。

    有人開始後悔了。

    嬌娘第一個動的手，她抽出火蠍鞭就往山姥身上抽去，山姥尖叫一聲，不過這聲音有些奇怪，聽著倒像個男子。

    的確是個男子，嬌娘這鞭抽在同行的一個男人身上，男人倒在地上嗷嗷大叫，山姥還好好的站在那裡朝嬌娘笑。

    「怎么小姑娘，這點年紀就老眼昏花了？」嬌娘又抽了幾鞭，鞭鞭抽在自己人身上，木屋裡哀嚎一片，山姥自然安然無恙。

    她好像看到什麼好笑的事情，又發出難聽的「嗤嗤」的笑聲。

    「你們在想什麼，我通通知道，嗤嗤，你們今天一個也逃不掉。」

    有刀出鞘的聲音，眾人轉頭，見澈辛手裡握著一把刀。這刀倒也沒什麼特別之處，若說有，大概是澈辛輕而易舉將這刀塞進他腰間的刀鞘。

    是他的刀，或者說，是他刀鞘里的刀。

    「你是誰？」他看著山姥問。

    山姥不再「嗤嗤」的笑了，她眼裡有恨，屋裡有風，驚雷落地，山姥出手了。

    山姥的手穿過澈辛胸膛，再收回來時，她手裡沒有心臟，澈辛胸膛止不住的往外冒血，卻也沒有心臟。

    「你沒有心？」山姥愕然。

    「出家人無情無愛無欲無求無悲無喜無痴無嗔，又何心之有？」澈辛盤坐在地上，雙手合十。

    「我不信，我不信！」山姥發了狂，她瘋了似的大吼大叫，哪還是老嫗，倒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姑娘。

    澈辛不理她，兀自打坐念著經文，有人注意到澈辛身上渡了層金光。

    山姥突然感覺胸口一痛，她低頭，見長鞭穿過心臟，她轉頭，最後看到的，是嬌娘的臉。

    【陸】

    澈辛初下山時，山底的鐵匠給他鑄了把刀。

    「有用刀的僧人嗎？」澈辛問，「僧人是普度眾生的，刀卻是用來殺人的，沒有僧人用刀的吧。」

    鐵匠聞言，又給他鑄了把刀鞘，「刀鞘是用來藏刀的，你把刀藏著，不就能普度眾生了嗎？」

    澈辛不明白鐵匠為何為他鑄了刀，他也不明白寒雲寺為何有五年下一次山的規定，依他所見，喝了酒吃了肉動了情殺了人，就是破戒，破了戒，六根不淨，如何得道？

    師父聽他困惑不以為然，你要是一直吃齋，吃成了習慣，當然不想吃肉，你若吃了肉還能抵住誘惑，繼續吃齋，那才真是吃齋。

    師父說，只有破了戒才能不破戒，只有不得道才是得道。

    澈辛沒能明白師父的意思，他下了山，不喝酒不吃肉刀不出鞘，只是，他動了情。

    杉落是個極其聰慧的女子，她好像總能輕易猜到別人心中所想，澈辛是在碧幼林遇見的她。

    「你現在一定在想，我是不是妖怪。」杉落看著澈辛笑，她的笑聲很奇怪，澈辛很少聽見有人是「嗤嗤」的笑的。

    澈辛的確懷疑杉落是妖怪，他困在這個林子裡整整三天了，一直走不出去，難免要疑心是妖患作祟。現在突然冒出個女子，澈辛很難不懷疑到她頭上。

    澈辛正要同她說話，肚子卻「咕嚕」叫了一聲，杉落又笑了，她實在是喜歡笑。

    杉落帶澈辛到了自己的木屋，她給澈辛做了碗蘑菇湯。

    「喂，我帶你出去，你帶我玩好不好？」杉落問他。

    澈辛抬頭看杉落，不知是因餓太久的緣故，還是蘑菇湯實在好喝，又或者衫落是他這些天來第一個見著的人，他答應了她的請求。

    「我帶你去寒雲寺。」澈辛說。

    寒雲寺的僧人是可以成親的，就包括澈辛的師父，都有僧侶，澈辛還是沒有明白師父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現在很想，把杉落帶回寒雲寺。

    沒由來的，看她第一眼時，就想和她在一起。

    破了戒就破了戒吧，澈辛寧願相信，這段姻緣，是上天註定。

    【柒】

    天降暴雨，澈辛看這情況是上不了山了，他敲響鐵匠家的門，要借宿一晚。

    鐵匠開了門，他瞧見澈辛身旁的女子，神色一變。澈辛知道鐵匠不喜歡女子，趕忙道，「等雨停了，我們就上山。」

    鐵匠先是看杉落，再看澈辛，又看澈辛腰間的刀。

    「我給你的刀呢？該出鞘了。」鐵匠說。

    「什麼意思？」澈辛不解。

    是杉落先動的手，她伸手就往鐵匠心臟處去，鐵匠冷笑，從身後拿出一把鐵錘，直砸在衫落手臂上。衫落收了手，惡狠狠的看他。

    「什麼意思，你還看不出來嗎，她是妖。」

    在此之前澈辛從不知道，鐵匠竟是個武林高手。

    那晚雨很大，砸在人身上生疼，風也很大，吹得人瑟瑟發抖。澈辛站在雨里，見鐵匠同衫落交手，幾回合下來，明顯是鐵匠占了上風。

    那一錘，正中衫落胸膛。衫落飛出去好遠，趴在地上，吐出一口鮮血。她最後看了眼澈辛，暈倒在地上。

    「妖女，最後一下，送你上西天！」鐵匠掄起錘子，正準備往她身上砸下最後一錘。澈辛就跪下了，他跪在鐵匠面前，鐵匠總覺得，他是哭了。

    「衫落什麼都沒有做，豈能因她是妖，就殺了她？」他質問鐵匠。

    「哼，衫落，山姥！」鐵匠指著衫落，「你不知道她是什麼東西嗎？山姥無心，便食人心，你不殺了她，莫不是要用人心養著她？」

    「山姥無心，便食人心，是嗎……」澈辛喃喃得念著這句話，「我知道了。」

    那是澈辛的刀第一次出鞘，對著自己的胸膛，「我把我的心臟給她，是不是，她就不會再食人心了？」

    「你做什麼！」鐵匠大驚。

    是夜，暴雨，澈辛挖去自己心臟，放進衫落胸膛，「出家人無情無愛無欲無求無悲無喜無痴無嗔，要這心，做什麼用？」

    【END】

    醉墨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