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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記得從前曾聽駱保提過,說李玄度從小就是個急性子。
她原本有些不以為然,覺他怎麼看都不像是急性子的人。
但這回,她終於信了。
她親眼看著他當場便去找葉霄說事。
葉霄尋了一夜的人,天快亮才終於回來,那邊勸人也不是他的事,他便回去睡覺。誰知才躺下去眯上眼,就被叫了起來。什麼都還沒明白過來,又得知他得娶親了,娶上術國的王姐。
他出身大族,世襲為官。梁太子一案發生之前,才二十出頭就做了四品的武官,正當風華,前途無限,也早定有世交的婚約。那是一個溫婉而秀麗的女子,他對她也很是滿意,只是之前女方守著母孝,故一直在等,原本那年就能成婚了,誰料命運巨變,他為不連累對方,主動提出解約。女家大約也正求之不得,正中下懷,再三致歉過後,婚事便就平靜告終。
去歲他隨秦王回到京都,有一日回到本家,偶聽親族提了一句那女子的消息。在和他解約之後,不久便就得了另外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如今早嫁為人婦,生兒育女,且丈夫官運亨通,日子過得甚是平順。
平順便好。
已是時隔多年,故人的消息,再不會在他心中泛出什麼漣漪,且這麼多年,他也再無暇去考慮這方面的事了。
以命去效力秦王,捍衛家族榮譽,成為了他每日睜眼後的唯一的信念。
他沒有想到,才來西域沒幾天,竟遇到了這樣的事。
娶妻,還是個西域女子?
他很是吃驚,一時愣住了。
……
其實菩珠很是清楚,聯姻固然能叫王子更加安心,為上術國換得更為牢固的受庇護的關係。但對於都護府而言,也並非沒有好處。甚至可以這麼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都護府初立,什麼都沒有,在恢復屯田能夠自給之前,不說別的,光是五百多人每日的口糧便是個大問題。解決的法子,要麼強取,要麼獲供。強取自不可取。若是如此,和那些時不時掠奪邊民的狄人有何不同?有了上術這個近鄰,初期的供應問題便能迎刃而解。不止所需的物資,兵馬也完全可以調用。
但在菩珠心中,她早將葉霄視為老大哥一般的人。又穩重,又可靠,簡直比李玄度要好得多了!
她半點也不想勉強葉霄。
雖然娶親不算壞事,但她打算先問問他自己的意思。他若無意,她再向王子推薦別人。畢竟,非本意而被迫接納的婚事會有多彆扭,看自己和李玄度就知道了。
誰知事情被李玄度這樣給攬了過去。
她也不知他是如何對葉霄說的,他不讓她在場。反正根據事後他在她面前的說法,葉霄對娶妻一事求之不得,當場就很痛快地點了頭。
他都這麼說了,事後看葉霄的樣子,確實也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那就皆大歡喜了。於是事情便就如此順順利利地定了下來。
護送王子回到上術繼承王位之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都護府的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忙碌不停。除了修復塢堡、清理屯田這兩件重要之事,李玄度另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他為犧牲的三百前哨士卒在塢堡所在的高崗之巔立了一座石碑,碑上刻了所有人的名字。立碑的那日,他帶五百士卒親自祭拜,發誓復仇,激勵生者,告慰英靈。
第二件,他任命葉霄為副都護,升張石山和張捉二人為左右司馬,另外擢了部分精幹之人,分別擔任候官、百長,約定法條,明確獎懲,正式建府,並且特意列明,凡立下大功者,不論地位,有成家之需,都護府將優先予以支持。據說五百人中,除了新上任的右司馬張捉沒有反應,其餘人對這一條尤其擁護,反應熱烈,無不期待。
至於長史這個負責賓贊謀事和尺牘文書的位子,因手下一時無人能用,暫時還空缺著。不過影響不大。都護府方開,根基淺薄,涉及這方面的事也不多,他自己完全可以兼任。
這兩件事後,惹眾人關注的另個焦點,自然就是葉霄即將迎娶上術國王姊的大喜之事了。
這段時間李玄度忙,菩珠也很忙。她在忙著替葉霄籌備婚事。
雖時間很緊,婚事的排場,肯定沒法和在京都操辦相比,但該有的禮節,一項也不能少。
在送聘禮的時候,她出發時特意帶出來的一車絲綢,這時便派上了大用。
當時她之所以帶絲綢,倒不是為了給自己裁衣,而是打算備作日後的賞賜或者饋贈之用。
她從父親日誌里了解到,西域除了人口眾多的幾個富庶大國,其餘諸多小國,名為國,實為單邦,國小而民寡,人口往往不超萬,即便號稱王室,受到舉國供養,但因地域之限,日常之供應,甚至不若京都中的大富。來自東方的精美絲綢,在那些地方更是價若黃金。王室貴族,爭相以衣絲綢為夸。
這回給上術國王姊準備的聘禮里,絲綢便是大頭。
當日駱保送禮回來,據他講述,王宮裡的賓贊官員見到如此多花色繁複、各種各樣的華貴絲綢,欣喜驚嘆,當時他面子很足。
菩珠相信王姊也會喜歡那些精緻而華麗的絲綢。畢竟,世上有哪個女子能拒絕得了如此美麗的東西?
新房已經準備好了,婚期到來,葉霄也帶人去往上術國迎親了。
駱保那日還告訴她,他照她的叮囑,特意尋了個機會,遠遠地看過一眼王姊。
根據他的描述,王姊膚白大眼,高鼻紅唇,身材豐滿。
應該是個有著異域風情的美麗女子。
另外他也打聽到了一個消息。之前,王姊對她將要被無情的叔父送去給東狄大都尉做侍妾的命運感到十分絕望。那個大都尉在幾年前,曾來過這裡一次,又老又丑,舉止粗魯,她十分厭惡。就在不久之前,她聽聞她的弟弟還活著,受到李朝人的保護,曾計劃逃去投奔,不幸被抓了回來,當時激烈反抗,若不是被身邊人看得太緊,差點便要自盡了。
駱保帶回來的消息讓菩珠放心了不少。她有一種預感,葉霄一定能夠征服這個性烈的異域女子。但是想到葉霄這幾日越臨近成親,越是沉默寡言,好似十分緊張,她又不禁感到有點好笑,特意吩咐駱保,不要告訴葉霄他打聽來的那些消息。
讓他自己親眼看到新娘,慢慢去了解她,知道她的故事,未嘗不是一種更好的體驗。
葉霄順利接回了王姊,當夜便就大婚,塢堡里熱鬧極了。那幫嫉妒得快要變形的臉上帶著刺青的傢伙狠命用新娘帶來的葡萄美酒灌著新郎,待他被灌得醉醺醺地入了洞房之後,洞房情景具體如何,無人能知,反正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新房的門遲遲不見打開,直到日上三竿,葉霄才開門現身。
他的表情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好似還是帶著點嚴肅,但腳步卻異常輕快,小心地護著他身邊那個皮膚雪白的美貌西域女郎,穿過眾人投向他們的炯炯的圍觀目光,去見秦王和王妃。
自然了,又惹得身後一番咬牙切齒,暗恨昨夜竟沒有將他徹底灌醉,這才叫他今日如此招恨。
上術國的這位王姊比菩珠年齡大些,十八|九歲,因父親從前慕漢,不但有個漢人名字若月,也能說些簡單的漢人言語。昨夜出嫁,此刻被新婚丈夫帶來見秦王夫婦,雖面帶紅暈,顯得有些羞澀,但態度卻落落大方。葉霄對李玄度說話時,她便大膽地看著他,目光含情脈脈,絲毫不掩對他的喜歡和崇拜,倒是惹得葉霄有些面紅耳赤,表情不大自然,連說話都打起了磕巴。
菩珠猜測昨夜他二人應當十分洽合,今早才會這般郎情妾意,心裡也感到歡喜,將她領到一邊,和她親熱敘話。
李玄度和葉霄說了幾句話,便道放他休息三天。
葉霄臉微熱,急忙推辭。
李玄度微笑:「應當的。這些年你東奔西走,十分辛苦,如今新婚,好好陪你夫人幾日。」
葉霄不再推辭,看了眼那女子,低聲道謝。
李玄度興致似乎不是很高,點了點頭,再說兩句,道他還有事,起身便就走了。
菩珠瞄了眼他離開的背影,和葉霄的新婚夫人再聊幾句,將新娘還給葉霄,自己便回了房,進去後,意外地看見他也在,手執一卷,歪靠在椅中,懶洋洋一副樣子,竟在看著閒書。
最近他非常忙,白天極少能在後頭見到他的身影。方才他說有事先走,菩珠還以為他去了前頭,沒想到卻在這裡。
她走了進去,奇道:「殿下今日無事?」
李玄度眼睛盯著書,唔了一聲。
菩珠不再追問,趁著他在,取出一件快要做好的常服,朝他招手:「你過來,看哪裡還要不要改尺寸。雖是照著你的舊衣做的,但還是試一試最好。」
李玄度瞄了眼她手裡的衣裳,慢吞吞地放下書,走了過來,張開雙臂。
菩珠幫他套衣裳。他起先一動不動地立著,片刻後,頭微微地低下,朝她湊了些過來,低低地道:「這段時日事多,你忙裡忙外,還要幫我做衣裳……」
菩珠一邊幫他比著衣裳腰身的肥瘦,一邊道:「我針線不好,是阿姆給你做的。」
李玄度一頓,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辛苦她了,你幫我向她道謝。」
菩珠嗯了一聲,試好衣裳,幫他又脫了下來,見他也不看書了,轉身朝外而去,忍不住問道:「你去哪裡?」
「屋裡悶,我出去走走,順便察看下地形。」
他悶悶地道。
「是為攻打寶勒國做準備嗎?」
她一下來了興趣,問道。
這些日,應是李玄度到來、上術國重新投向李朝的消息慢慢傳開了,菩珠知道附近有好幾個和上術國差不多的小國,已陸續派了使者,暗中前來求見李玄度。
這幾個小國,除了國力和上術差不多,人口數千不等,其餘情況也是類似,不堪忍受東狄大都尉的苛捐重課,表示願意投靠都護府,但又害怕東狄日後報復,希望秦王能給他們一個確定的承諾。
李玄度沒有拒絕,但也沒給任何的承諾,將人打發走了。
菩珠當時有些不解。
他告訴她,這些小國,除了少數真正願意歸附,其餘大部分不過是在李朝和東狄的中間左右搖擺,想要謀取最大好處罷了。如今聽說了上術國的消息,前來試探都護府深淺,甚至不乏想要趁機索取財物。
這些人畏威而不懷德,如同禽獸,不講信義,非常容易壞事,一味籠絡,事倍功半。對於都護府而言,現在的重點不是他們,而是位於這一帶的東狄的最大鷹犬寶勒國。只要能將寶勒國給滅了,牢牢控制住這段中道,威懾加上實力的壯大,周邊這些小國自然就會跟風歸附,到時候,再接納它們也是不遲。
「是。」他簡單地應了一句。
「殿下,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她雙眸放光,用期待的目光望著他問。
「我會騎馬!殿下你也知道的!」她忙又補了一句。
李玄度扭頭,看了她片刻,仿佛在評估什麼似的,終於微微挑了挑眉:「行吧。」
菩珠大喜:「那你等等我!我換身衣裳,馬上就好!」
李玄度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雙手背後,轉身走了出去。
菩珠立刻喚來阿姆,換了身男裝,讓她幫自己梳好頭,套上馬靴,取了自己的馬鞭,颯爽飛奔而出。
李玄度帶了幾名隨從已等在塢堡之外,見她出來了,指了指他已幫她牽出的那匹紅馬。
菩珠奔上去,親昵地揉了揉小紅馬的耳朵,隨後踩著馬鐙,利落地翻身上了馬背,跟著李玄度出發上路。
寶勒國人口將近十萬,位於西面,距離這裡有五六百里路。一行人朝西而去,漸漸進入曠野,縱馬奔馳了小半天,不時遇到奔跑的野驢群,最後李玄度攀上附近地勢最高的一處高崗,在崗頭上眺望著遠處的寶勒國,下來後,叫菩珠歇息片刻。
有些時候沒騎馬了,突然這麼縱馬奔馳了小半天,菩珠感到雙腿確實有點酸痛了,且又熱,汗津津的,衣裳緊緊貼在後背之上,想起方才縱馬來時路過的一個幾里之外的地方似乎有片水澤,便說過去洗把臉。
李玄度看了眼她微微沁著細汗的額,道:「我陪你去吧。」
他讓侍衛留在這裡歇息,自己領她騎馬來到水邊。下馬後,在生滿水蘆的岸邊找到了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招呼她過去洗臉。
菩珠蹲在水邊,掬水洗了幾把,洗去臉上的汗塵,取出隨身帶的手帕,擦了擦臉。
一陣風來,倍覺涼爽。她抬起眼,見頭頂天空碧藍,前方水草如茵,野鷺遊蕩在蘆葦中間,風景異美,心曠神怡。
她欣賞了片刻的美景,低頭見李玄度還蹲在她腳邊洗手,正要將自己的手帕借給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古怪的雜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打架,且夾雜著粗糙而兇狠的嘶叫之聲。
她循聲轉頭,赫然看見就在身後幾十步外的地方,竟又出現了幾頭野驢。其中一頭身形稍小,應是雌,還有兩頭公,一頭白額,一頭花耳,一邊往這邊跑,一邊相互踢打撕咬,毆鬥激烈異常,大有冤家對頭,恨不能咬死對方的架勢,發出的響動,驚得岸邊鷺群紛紛振翅飛起,逃離而去。
只見一陣兇狠無比的相互攻擊過後,花耳不敵,敗下陣來,耷拉著一隻被活生生咬爛流淌著血的耳朵沮喪地敗退逃走,剩下那隻鬥毆成功的白額便停下,衝著小母叫了一聲,叫聲不複方才鬥毆之時那般嘶啞難聽,好似獻媚,小母跑了過來,兩隻便相互擦頸蹭耳,情狀親昵。再片刻後,大公縱身跳起,兩隻前蹄搭在了它雌伴的臀上……
菩珠目瞪口呆,倏然睜大眼睛。
這一刻她方有點明白了,方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節,應便是這些野畜的交合之季。
她的眼角風瞥見身邊的李玄度。他似乎也在看著不遠之外正在發生的這一幕。
這發情里的野驢看著兇悍至極,有點可怕,且這一幕更是尷尬無比,她簡直連頭髮絲下都要往外冒汗了。想扭開臉,脖頸又似被什麼被給卡住了,不能動彈。猶猶豫豫間,屏住呼吸,心跳加快,人熱得簡直快要暈厥了。
幸好這一幕並沒持續多久,很快大公便告終,從小母身下跳下,但這兩頭新夫婦卻還不走,依然停在原地,繼續著方才的親熱舔蹭。
菩珠終於緩過來一口氣,慢慢地轉臉,卻見李玄度也轉過臉,二人頓時四目相對。
一滴汗從她額前倏然滾落,沿著眉心落下。
她也不敢去擦,這一刻只覺比方才還要難捱,心裡盼他趕緊說句什麼,好化解這尷尬的一幕,偏他一言不發。
她腦子一熱,看著他,喃喃地道:「這麼快啊――」
李玄度的眼睛亦看著她,低低地應:「是啊,太快了――」
就在這時,那頭公野驢仿佛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扭過頭,頓時暴怒,又發出一陣方才鬥毆之時的嘶啞而難聽的咆哮之聲,揚起蹄子,朝著這邊便疾速沖了過來。
李玄度臉色微變,道了聲「快跑」,一把攥住菩珠的手,帶著她便逃了出去。
馬放在遠處,來不及騎了,他拉著他,被身後那頭憤怒的野畜追趕著,奪路狂奔,一口氣奔到附近的一個坡地之前,抱著她滑了下去,連著打了七八個滾,最後停在一片凹地里,用草遮擋住兩人的身體。
坡頂之上,那頭公野驢又惡狠狠地嘶吼了幾聲,見沒了攻擊對象,這才走了。
菩珠起先縮他懷裡,一動也不敢動,直到聽到上頭沒有動靜了,片刻之後,感覺他也慢慢地鬆開了自己,扶她站了起來,問她有沒事。
她這才大口大口地喘息,抬頭,見他看著自己,表情微微懊惱。
她驚魂稍定,和他相互對望著,彼此模樣,都是平日未曾有過的狼狽。又想起了方才的那一幕,尷尬不說,竟還被畜生這般追趕,也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好笑,越想,更是越覺好笑,最後實在忍不住,噗地笑了起來,笑到最後,簡直是花枝亂顫,腳下沒站穩,又滑了一下。
她「哎呦」了一聲,正以為自己要摔了,忽然腰肢一緊,人已被李玄度伸臂抱住,撲進了他的懷裡,緊接著,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唇瓣一熱。
李玄度竟低下了頭,面朝她的臉壓了下來。
她毫無防備,一下便被他吻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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