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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聯軍氣勢洶洶地趕到了鷹娑一帶,本擬在此兵分兩路,一路攻晏城,一路取霜氏城,但卻萬萬沒有想到,一夜之間,本是通途的前路竟消失了,變成一片澤國。
數萬人馬浩浩蕩蕩已是開拔到了這裡,若就這樣掉頭,怎能甘心,又如何向昆陵王交待?
聯軍大將是東狄的一名宿將,審時度勢之後,改變計劃,決定放棄晏城,只打更有戰略意義的霜氏城,於是下令繞道,又行軍了數日,這日,眼看霜氏城遙遙在望,忽遇到了都護府的軍隊,被攔截在一個名叫鐵門關的地方。
兩軍突然遭遇,東狄將軍在起初的短暫慌亂過後,很快也穩了下來,命手下整隊,憑人數優勢,務必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攻破鐵門關,直取霜氏城。
都護府的軍隊由葉霄統帥,雖兵馬不及對方一半,但堅守關道,半步也未退讓,雙方戰況激烈,斷斷續續攻守易替,在鏖戰了差不多半個月後,這一日,傳來了一個好消息。
在北方的韓榮昌終於帶著他的人馬趕了回來,配合葉霄,兩邊夾擊。
東狄聯軍到達之後,一開始先就受挫,後被擋在這裡寸步難行。雖有兵力上的優勢,但對方憑藉關隘牢牢死守,只見每日傷亡不斷。到了後來,被逼著攻在前的,都是北道國的士兵。那些邦國之間又相互猜忌,誰也不願沖在最前。本就軍心渙散,號令無力,再遭這般前後夾擊,更是鬥志全無。
一場大戰,聯軍潰敗,徹底四分五裂。諸北道國的士兵紛紛各自逃竄,東狄將軍眼見大勢已去,領著殘兵敗將也狼狽敗退,都護府兵馬乘勝追擊,痛殲敵寇,一口氣追出了百餘里地,方高歌而歸。
這一場保衛戰,前後歷時一個多月,雖過程艱難,險象環生,但最後,不但獲勝,還繳獲了大量的戰馬和糧草物資。整個霜氏城為之歡騰,都護府也為眾將士舉行慶功宴。寶勒王帶著酒水,從晏城親自趕了過來,參與犒慰。
李玄度走後,已是兩個月了。
這兩個月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對太皇太后的牽掛和悲傷還深深地壓在心底,便又獲悉聯軍來襲的消息。她忙碌不堪,到了後來,忙得甚至幾乎沒有時間去想別的了。葉霄他們堅守關隘,在前方作戰,她組織後勤,每天一睜開眼睛,想的就是前線的物資和口糧、受傷軍士的救護,幾乎沒有哪一天能睡個囫圇覺。堅持到了現在,她已是疲累至極,但這一夜的慶功宴,當她出現在眾人面前之時,依然是面帶笑容,神采奕奕。
寶勒王緊張了多日,唯恐霜氏城失守,那樣接下來,他的晏城也就岌岌可危了。如今險情終於解除,心情愉快,酒宴過半,人也微醺,忽想起一件事,借著幾分酒意起了身,對座上的菩珠笑道:「小王在王宮之時,聽聞了些關於秦王殿下表妹闕國宗主的事。言宗主不但品貌過人,此次更為保衛戰之勝立下大功。小王又聽聞,宗主尚未婚配,小王國中恰有一族弟,與宗主年貌相當,故趁這機會,斗膽想替族弟求親。」
宴堂里的喧笑之聲漸漸安靜了下來。寶勒王見眾人有的看著自己,有的看著王妃,神色各異,卻是渾然未覺,繼續極力遊說:「小王族弟文武全才。我晏城的防衛之事,他出力甚多。若是得配宗主,不但是他的幸事,亦是我寶勒國之幸!」
菩珠開口,微笑回覆:「李宗主家有尊翁長輩,似這等終身大事,當由長輩做主。尊王你尋錯了人。」
她說完,舉起手中酒杯,請眾人飲酒。
宴堂里的人忙紛紛跟著舉杯,方才那求親的場面,也就過去了。
寶勒王有些敗興,只好坐了回去。
片刻後,一個在他近旁的此前一直以常備軍身份留駐在都護府的寶勒國副將悄悄附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不知道也就罷了,等到聽完那話,寶勒王腹內的酒意頓時沒了,腦子也清醒了過來。
那副將告訴他說,先前在這裡時,自己便聽到傳言,說秦王和這個闕國宗主少年時有過婚約,這回宗主落難,被鬼國之人劫持,也是秦王不顧危險親自去救回來的。她是秦王的人。王妃對宗主亦是十分關照。宗主那日帶人取火油歸來,是王妃親自出城去迎她的,二人同坐一車回來,關係極是親密。可見王妃對此事也是樂見的。讓寶勒王趕緊打消提親之念,免得得罪了人,還不知道。
寶勒王這下懊悔萬分,怪自己喝多了酒,一時衝動,說錯了話。
他方才是想著若能結下這門親,往後自己和秦王這邊的關係便就更加親近,這才借著酒意起身替自己的族弟求親。卻沒有想到,那闕國宗主竟和秦王還有那樣一層關係在裡頭。
寶勒國心中極是不安,哪裡還有心思繼續飲酒,終於等到宴散,待王妃起身離開,忙跟了上去。待她身邊人少之時,覷准機會,出聲喚道:「王妃留步!」
宴會結束後,菩珠感到乏累無比,正要去休息,聞聲停步,轉頭見是寶勒王,朝他點了點頭,面上再次露出微笑,問他何事。
寶勒王將她請到一旁無人的僻靜之處,立刻作揖賠罪:「方才小王喝多了,這才說了兩句糊塗話,得罪秦王,待秦王回來,還望王妃替小王在他面前美言幾句。小王方才絕非有意冒犯,實是一無所知。倘若知道秦王與宗主的關係,莫說一個膽了,便是再借小王十個膽,小王也絕不敢生出如此妄念,實是得罪秦王,唐突宗主。」
菩珠怎會不懂寶勒王的話下之意。
她想起了那次無意撞見的張捉向駱保問話時的情景。
想是不知什麼人告訴了寶勒王李玄度和李檀芳的「關係」,這才引他如此惶恐,迫不及待地來找自己賠罪遞話。
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答才好,茫然怔立,忽見那寶勒王還在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想是在等著自己回答,回過味來,壓下心中那如五味翻陳的難言滋味,笑了笑,安慰他道:「不知者不罪,你非故意,不必放在心上。秦王更不是如此計較之人。」
寶勒王向她道謝,又再三地央求,請她記得等秦王回來之時,務必替自己解釋一番。
或許是真的太累了,菩珠忽徹底地失了耐性,再也忍不住,面上笑容消失,道:「尊王若還是不放心,那便等秦王回了,親自向他賠罪。」
她說完,轉身離去,回到後頭自己的住的地方,只覺滿身上下,從頭髮絲到腳底心,沒一處不是筋疲力盡。
她吩咐人不要打擾,進屋後,連妝容都未卸,便就和衣上床,胡亂躺了下去。
她閉上了眼睛。
她想睡一覺,什麼都不管,先好好地睡上一覺。
她很快就睡了過去,卻睡得並不安穩。做夢。夢起先混混沌沌,什麼也抓不到,漸漸地,眼前的遮雲迷霧消失了,她終於看清楚了。
她看見自己坐在一塊巨石之旁,在哭。
那地方有些眼熟,一片高原,四面荒蕪。
她很快認了出來。那裡就是皇陵萬壽觀旁的那處高原。
她不想這樣。
不要哭,哭沒用。等的人是不會來的。夢中她好像在心裡不停地這樣告訴自己。但是眼淚卻還是不停地流。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不知道哪裡,伸過來了一隻溫暖而粗糙的手,仿佛在替自己拭著眼淚。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對上了阿姆那一雙充滿了關切和擔憂的眼睛。
她躺在枕上,定定地和坐在床邊的阿姆對望了片刻,忽然萬般委屈湧上心頭,爬起來一頭撲進了阿姆的懷裡,閉上眼睛,眼淚再次洶湧而下。
阿姆緊緊地抱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用這種她熟悉的方式無聲地哄著她,仿佛她還是小時候的那個小女孩。
「阿姆,晚上你陪我睡好不好?」她抽噎著,低聲懇求。
阿姆點頭。
這一夜,菩珠在阿姆的陪伴之下,沉沉入眠,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醒來,她慢慢地睜開還帶了點殘餘紅腫的眼,朝著阿姆笑道:「我沒事了。昨夜只是太累了。阿姆你莫擔心。」
阿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幫她穿衣梳頭。
婢女送來早食,她毫無胃口,聞到氣味,甚至有些犯嘔的感覺。但也知道自己昨夜失態了,不想讓阿姆今日再為自己擔心難過,忍著不適之感,勉強吃了幾口,放下了,隨即去看望王姊若月。
若月現在已經顯懷了,五六個月大,說早上醒來,感覺到肚子裡的孩兒在輕輕地頂她。那種感覺,極是奇妙。
若月描述之時,臉上充滿了溫柔而欣喜的笑容。
菩珠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光憑若月的描述,她無法想像。但她喜歡來這裡看望若月。看她這麼幸福,自己仿佛也能感同身受,心情跟著明朗了起來。
正說笑著,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王姆疾步入內,歡喜地通報,說就在方才,前頭又收到一個捷報。
秦王也打敗了昆陵王,昆陵王逃走,闕人解圍,秦王擬繼續護送他們西去,等和西狄人馬匯合,他便回來。
並且,除了那個捷報,還帶回了一封秦王給王妃的書信。
阿姆眼睛一亮,立刻走了過去,將信接了過來,遞給菩珠。
他那邊也打了勝仗!
菩珠鬆了一口氣,接過信,抬頭見阿姆和王姆都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心跳有些加快,忙背過身去,取出裡面的信瓤,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展開。
李玄度那熟悉的字體一下躍入了眼帘。
他寫信的時候,似乎很是匆忙,字體潦草,信也不長,只寥寥幾句,除了問她近況,另外只說了一件事。
是個噩耗。
他告訴菩珠,他的舅父傷重垂危,怕是不治,問表妹傷病是否痊癒,若是可以,讓菩珠立刻安排人護送她上路去他那邊。
菩珠臉色大變,拿著信轉身立刻奔了出去,來到了李檀芳住的地方。
李檀芳病體尚未痊癒,還在養著,看了李玄度的信,當場淚流滿面,不顧一切,便就要動身上路。
菩珠和葉霄緊急商議過後,安排了一隊人馬,由張捉和尉遲勝德帶隊,當日便就送李檀芳出發。
她站在塢堡的大門之外,目送李檀芳的身影漸漸消失,心裡空洞洞的。
那一行人馬走了,走得無影無蹤,她卻還在原地立著,任風吹著,捲動裙裾,人一動不動,直到駱保在旁輕聲提醒,方轉過身,邁步朝里走去,走了幾步,忽然感到一陣胸悶,想吐,眼前發黑,身子跟著晃了一晃。
「王妃你怎麼了!」
駱保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扶住,見她臉色蒼白,慌忙叫人去傳醫。
菩珠很快就緩了回來,站穩身子,阻止了他,說無事,大約是近期有些乏累,歇息幾天便就能好。
駱保無可奈何,只好作罷。
她回了那間議事堂,坐了下去。
張捉和尉遲勝德護送李檀芳走了。
葉霄外出辦事去了。
韓榮昌好像去了寶勒國。畢竟,他的正職,是朝廷派去寶勒國的輔國侯。
所有的人,這個白天都各自忙碌,有著他們自己的事情。
菩珠忽然空了下來,發現自己好像無所事事。
一道陽光從窗牖中照射而入,光影里的浮塵輕輕抖動,愈顯四周寂靜無聲。
她發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抽出了一張信箋,挽起衣袖,慢慢磨墨。
她想寫一封信。
是寫給李玄度的。寫好了,再派個人追上張捉他們,便能捎過去了。
她有許多許多的話想和他說。
關於太后太后。
還有一些別的……
但是落筆之時,這封信卻又如此的難寫。
她只起了個頭,便就懸腕半空,停了下來。
墨汁在筆尖慢慢地凝聚,凝成一滴墨點,沾附在毫尖之上,將墜不墜,微微顫抖。
這時,門外突然又傳來一道叩門聲。
菩珠手微微一抖,那滴墨點便「啪」地濺落,滴在了信箋之上。
菩珠一時心浮氣躁,擱下筆,將信箋隨手揉了丟掉,隨即命人入內。
傳信的守衛說,外面來了個人,帶了道口訊,說霜夫人有急事找她,讓她立刻過去。
菩珠起身出去,那傳訊人卻不見了。外頭的另個守衛說,那人方才傳完口信,似有急事,匆匆先就走了。
菩珠略覺反常,沉吟了下,命人去將自己的紅馬牽出,正要再點選幾個隨從和自己一道上路,這時,恰見韓榮昌從城門口的方向縱馬歸來了,很快到了近前。
菩珠問他怎的這麼快就回來了。
韓榮昌下馬,笑著解釋道:「我不耐煩待在晏城那邊,把事情交待掉,便就回了!王妃這是要去哪裡?」
菩珠道:「霜夫人那邊似有急事,叫我過去。」
韓榮昌望了眼莊園的方向,道:「我送王妃送吧!」
他身份不低,菩珠怎肯讓他充當自己的隨扈,出言謝絕。
韓榮昌爽快地笑道:「王妃不必客氣。我今日無事,恰好又遇到了。我聽說霜夫人那邊藏有美酒,順道去了,說不定還能喝上幾口。」
他既如此說了,菩珠也就不再客氣,笑著道謝。待馬匹送到,翻身上馬,帶了兩個隨從,和韓榮昌同行,朝著莊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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