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城外,趙軍大營。
傳令已畢,主帥趙奢閉營高臥,只聞更鼓之聲,滿營軍中寂然。五萬大軍,由此竟滯留原地,期月不行,只每日使人增壘浚溝,為固守之計。
秦將胡傷聞說趙兵來救,使諜人前往邯鄲,打探軍情。
間諜探聽清楚,回報主將:趙國果發救兵,但出邯鄲城三十里後,便即下寨不進。
胡傷問道:可知領兵之將為誰?
諜探答道:聞說是叫趙奢,末將未曾聞其名。
胡傷聞報嚇了一跳,罵道:你知道個球!這人卻是本將軍師叔,鬼谷門高才。
諜探笑問:既是將軍師叔,必是熟諳兵法,卻因何按兵不進?
胡傷:莫非是聽說師侄為將,欲使我成此大功;或不願救韓,故意養敵自重乎?
思來想去,不知其意。於是乾脆遣使前往趙營,明下戰書。趙奢命入,觀其書道:
秦攻閼與,旦暮且下。將軍若要助韓,便即來戰可也。
趙奢當時正在醉中,半夢半醒,對來使說道:寡君以鄰邦告急,礙不過盟國情面,出兵為備而已。某又不傻,何必為別家之事,去與秦軍拼命!尊使可好杯中物否?若有同好,便與我大醉三日可也。戰陣之事,還是遠離。
因命親兵,具備酒食,厚款秦使,飲酒中間,並引其遍觀軍營壁壘。
秦使見趙營深溝嚴壘,果是布防之狀,毫無進攻之態,於是還報本將。胡傷大喜,遂不為御趙之備,就此調集三軍,全力攻韓。
趙奢目遂秦使離營遠去,還於中軍大帳,立即擂鼓聚將。
眾將不知發生何事,急奔大帳,瞬間齊至,站立兩班。
趙奢下令:諸位將軍!前者本帥曾經下令,凡方及軍事者斬。今迷惑敵軍任務完成,秦使還報其主將,必不以我為備。此令!諸將各引本部軍馬,棄營疾走,往救韓國。限兩日一夜,必至瘀與。若有誤期,必當軍法!
諸將:喏。末將遵命!
趙軍星夜兼程以進,果然只用兩日一夜,便至閼與,離城十里紮下營柵。
胡傷聞知趙軍大至,暗道:我這個師叔,足夠狠辣!
於是立斬前日所派之使,留兵一半圍城,悉起餘眾,來迎趙軍。
趙奢相勘地形,又下帥令:大軍厚集嚴陣,不必迎戰;命副將許歷,率一萬精卒,避開正面之敵,搶占北山高地,屯據嶺上,居高臨下監視,聽我號角而行。
許歷:喏!
當即領命,遂引一萬精兵,潛出兵營,迂迴前進,搶占北山。胡傷立於營門望樓,看見趙軍分兵登高,便明其意,急命眾軍出營爭山,但是為時已晚。
山勢崎嶇,趙兵倨高臨下,石落如雨。
秦兵仰攻,擠作一團。前列軍士多被飛石砸傷,後隊軍士更被前軍逃回者擠下深谷,屍骨無存。胡傷大怒,正欲親登,忽聞鼓聲大振,回頭看時,卻是師叔趙奢引軍殺到。
趙奢並不與秦兵交戰廝殺,只令:弓手上前,各發十矢!
於是趙軍弓手上前,一陣亂射,便殺秦軍數千,積屍塞道,山路更不能行。
一陣箭雨下完,趙奢便命吹號。
許歷在山頂拒敵,發石將盡,聽到號角之聲,數其長短間歇,知是進攻命令。遂大喝一聲,盡驅部下萬人,從山頂上趁勢殺下,喊聲如雷。
趙軍上下前後夾攻,直如天崩地裂,秦軍沒處躲閃,四散逃奔,復有三成跌落懸崖,死於非命。胡傷果然人如其名,胡亂受了幾處箭傷,拼死殺透重圍,落荒而去。
胡傷逃出二十餘里,這才勒住坐騎,回望戰場,悲苦難言。因深知秦法嚴苛,立有軍功重賞,敗軍之將重罰;眼見數萬大軍幾乎片甲不回,暗自咬牙。
胡傷彷徨無計,在馬上仰天呼道:趙奢!我是你同門晚輩,你為一戰成名,便施這等詭計,相煎何急!某便是拼卻身家性命,受盡屈辱,也要報今日之仇!
於是便尋來路,再入戰場。此時大戰結束,趙軍已經撤還,只余滿山秦軍屍體。
忽見山道之側,有一具死屍仰臥石上,相其身材肥瘦長短,與自己異常相似。胡傷心中略動,跳下馬來;四顧無人,便將身上衣甲脫下,又扒下死屍號衣,兩相對換。
更換衣甲已罷,正要離去,忽又閃念,更由囊中拿出主帥令符,揣入死屍懷中。
又恐被人認出相貌,復又割下屍體首級,遠遠拋入深谷。
偽造現場已畢,胡傷便即化妝改扮,匹馬返回咸陽。眼見都城在望,復又狠心咬牙,將所乘名駒放入山林,這才入城。進城後不還自己家宅,徑直逃入師伯武安君白起府中。
白起:胡傷!不在外帶兵攻韓,因何來此?
胡傷:弟子一時大意,被師叔趙奢矇騙,以至兵敗喪師。只得逃回,望師伯搭救!
白起:你是我師弟王翦愛徒,某為師伯,安能不救!
胡傷:師伯大恩,弟子沒齒不忘!
白起:不必如此。且你此番如此慘敗,亦是那趙奢師兄,為報我多次屠殺趙軍之仇,故此下手狠辣,覆你全軍。子之兵敗,追根溯源,亦是由我身上引起也。
乃將胡傷留宿一夜,次日便修書一封,命其持之出城,前往驪山老母宮。
胡傷奉命,來至驪山,投奔驪山老母鍾離春,遞上師伯白起親筆書信。
鍾離春展示來書,見其略云:今有鬼谷門下弟子胡傷,將兵伐趙,失機逃回。若依秦法,失機當斬。懇請師姊老母,以驪山派易容之術,為師侄胡傷改易容貌,以避此難。
當春秋戰國之際,諸子百家門派,墨家派劍術第一,兵家派用兵無二,縱橫派謀略無雙,驪山派易容之術天下獨步,無人不知。鍾離春見書允諾,便將胡傷引入秘室,令徒弟隨意為之。半日之後,胡傷出室,便是另外一番容貌,世間再也無人認出。
胡傷又在山上休養百日,已經面目全非,水洗火燙,再不改回。因回咸陽,再入白起府中,拜見師叔。白起亦認不出面前此人,竟是師侄胡傷,於是大喜,便使在麾下聽命。
白起:你今後隨我征戰,只要奮勇上前,不愁軍功不立;十年之後,又是一員大將。但這花名冊上,卻填個甚么姓名為好?
胡傷:便依我師父王翦之姓,更名王齕便了。
白起:因何取此怪異名字?
胡傷:以志侄兒對那趙奢咬牙切齒之恨,提醒自己,必報此仇。
白起點頭,提筆在名冊上添註:左軍前鋒末將十夫長,王齕。
然後說道:置你於左軍前鋒,立功甚易。能否依靠軍功升遷,便要看你造化矣。
王齕向師伯跪拜,謝過再造之恩。
畫外音:恰如吳起所言,此後王齕隨軍征伐,屢立戰功。十年之內,便即升為左庶長,更為秦國著名大將。十年之後,王齕再隨白起攻打趙國,經過長平一戰,擊殺仇人趙奢之子趙括。大戰之後,又極力攛啜師伯白起,坑殺趙國降卒四十萬,以報今番覆軍之仇。
鏡頭閃回,復說韓趙。
秦趙大戰方酣,殺聲如雷。瘀與城中,韓國守兵聽得城外鼓號齊鳴,人喊馬嘶,猶如開鍋一般,便知救兵已至,急報守城主將得知。
韓將大喜:此必是趙國援兵來也。我等殺敵立功贖罪,便在今日!
乃命大開城門殺出。眾軍被圍月余,怒憤滿腔,便如下山猛虎,殺向敵陣。
圍城秦軍被殺得人仰馬翻,支吾不住,無法相顧,只管望西逃奔。
韓、趙聯軍大勝,閼與之圍遂解。
韓釐王親自出都勞軍,稱謝趙王,重賜趙奢。
趙奢學成下山之後二十餘年,一直不見重用,由此一戰成名,天下皆知。
由是引軍凱旋而歸,趙王率眾卿親迎回城,封趙奢為馬服君,使與藺相如、廉頗並肩。先鋒大將許歷殲敵有功,給予重賞,命為國尉。
趙奢後代子孫,由此便以「馬服」為姓;後改為馬,是馬姓族人主要來源。
秦軍自出關東略以來,一直戰無不勝,首次遭此大敗。消息傳入咸陽,秦王驚懼失色,怒發如狂。遍尋主帥胡傷,找到無頭屍體,遂以陣亡舊例,恤其家屬。
胡傷作為鬼谷門弟子,畢竟智計不凡,兵敗之後,猶能為家人爭得優恤。
閃回結束。秦國向東攻勢受挫,轉往南征。瘀與之戰次年,秦王命蜀守張若,順江而下攻楚,並與武安君白起合力,奪取楚國巫郡及江南之地。
張若生卒年不詳,亦不知何地人氏。史籍只載其在蜀三十餘年,輔佐公子通、蜀侯輝以及公孫綰三代蜀侯。三代蜀侯都獲罪被殺,只有張若居官如故,甚為傳奇。
鏡頭轉換,按下秦征江南,再說魏國圖存。
魏安釐王圉繼承王位,因嫉妒異母弟信陵君魏無忌賢能,故封無忌於東部邊境寧邑;又罷孟嘗君相職,趕回薛地,更拜宗室公子魏齊為相。
魏齊為人刁鑽,對魏王一意奉承,又專愛嫉賢妒能,治國實無一策。
大梁人范睢,字子叔,魏國芮城(今山西芮城縣)人,師從鬼谷門第三代掌門樂毅,習學縱橫之術以及兵法韜略。學成之後,有談天說地之能,安邦定國之志。
范睢學成還家,欲事魏王,建功立業。因家貧不能自薦,又值恩師樂毅已死,更無門路可尋,乃投於中大夫須賈門下,屈身暫為舍人。
因樂毅伐齊之時,魏曾遣兵助燕;及聞田單復齊,魏王恐被齊國報復,便同相國魏齊計議,使須賈為使,至齊修好。於是須賈奉使至齊,范睢隨行。
齊襄王升殿,接見魏使,開言怒道:昔我先王與魏同盟,魏卻與燕人殘滅齊國,實乃大仇。今卿又以虛言來誘寡人,則何以為信?
須賈聞此,驚慌不知所對。
范睢從容出列,代家主接言答道:王言差矣。先君從齊伐宋,約以三分宋國,是上國背約,盡收其地,反加侵虐。濟西之戰,五國同仇,豈獨敝邑?然我先王不為已甚,至境便即撤兵,未從燕兵攻伐臨淄,是有禮於齊也。今大王英武,寡君以為可振桓、威之烈,兼蓋湣王之愆,故遣下臣來修舊好。大王何以己過,反責他人?
齊襄王愕然道:此位何人?
須賈答道:舍人范睢。
齊王點頭:范卿所言是也,寡人知過矣。
乃命散班,使人護送須賈於公館,命公卿設宴相待。
復又使人暗中喚出范睢:齊王欣慕先生大才,欲留先生客卿於齊,萬望勿棄。
范睢:蒙齊王愛重,固臣所願。然臣與家主同出,而不與同返,是為無義。齊王豈可以無義之人為卿?
齊使還報國君,齊王益加愛重,復使人賜以范睢黃金牛酒。范睢不敢堅辭,乃受牛酒,而還其金,使者嘆息而去。
須賈聞知此事,大生嫉妒之心:齊王賞賜不及使者,而獨及范睢,必有私通也。
當下隱忍不言,還魏之後,便將此事添油加醋,進譖於國相魏齊。
魏齊聞言,不問青紅皂白,乃使人擒執范睢,即席訊之,杖脊一百,使其招承通齊。
范睢叫屈道:臣實無私,如何枉招?
魏齊益怒,下令笞殺。獄卒鞭笞亂下,范睢遍體皆傷,牙齒亦被打折,血流被面,號呼稱冤。自辰至午,未曾停手,脅骨亦斷。范睢大叫失聲,悶絕而死,再無動靜。
左右報說,范睢已死。魏齊也不細檢,便命獄卒以葦薄卷屍,置之坑廁之間,並使賓客便溺其上,不容其作乾淨之鬼。
也是范睢命不該絕,當夜下起小雨,復被淋醒,輕哼一聲。守卒聞之,慌忙來看。
范睢哀求道:公能送我還家,死於榻上,我有黃金數兩,盡以相謝。
守卒貪其賄賂,遂入稟家道:廁間死人腥臭,不忍掩鼻。請發出府外,或扔或葬。
魏齊聞此,兀自怒氣不息。
賓客聞皆都勸道:一個死人,相公留他作甚?
魏齊:既是如此,以車拉走,扔出郊外罷了。
守卒奉命而出,乃以弊車私載范睢出城,送至其家。范睢命妻子取出黃金相謝,又卸下葦薄付與守卒,使其棄之野外,掩人耳目。
守卒去後,妻小為范睢縛裹傷處,小心伺候。范睢死而復甦數次,終於揀回一條性命。因恐魏齊不見屍體,使人來搜,遂囑妻子,將自己移送西門陋巷,到好友鄭安平家藏匿。
鄭安平為人仗,遂冒性命危險,就此收留范睢,在家養傷。
范睢妻小由是還家,依照家主所囑,舉哀發喪,號哭動天。鄰舍見此,無不下淚。
次日過午,魏齊酒醒,果恐范睢不死,又使人往視其屍。因在亂葬岡上不見屍體,便又派人來至范家訪問。
使人回報:范宅全家舉哀帶孝,正為范睢發喪。問其鄰舍,皆說昨夜已自亂葬岡上,妻小已將范睢屍首領回,盛殮於棺槨中矣。
魏齊聞此,方信范睢果然已死,由此放過不問。
鄭安平待范睢身體稍可,不敢在城中居留,便與其趁夜偷出,藏匿於具茨山中,養傷百日,方得痊癒。
范睢自此改名換姓,自謂姓張名祿,在山中苦讀師父樂毅所傳鬼谷秘籍。又過半歲,秦國大夫王稽出使魏國,范睢聞知,便請鄭安平前往館舍,將自己薦於魏使。
王稽聞說張祿乃是鬼谷門弟子,今隱居於具茨山中,不由大喜。出使公事完後,便行經具茨山下,將范睢、鄭安平車載歸秦。果真是神鬼不覺,魏齊更是絲毫不知。
將至咸陽,只見一支人馬揚塵而來,對面駛至。
王稽:對面是何處人馬?
侍從:乃是穰侯魏冉車駕,主公當稍稍迴避。
話音未落,穰侯車駕已至,與王稽車乘相錯。
魏冉:王稽何來?
王稽:奉命出使魏國,公事已畢,故此來歸。不知穰侯車駕來此,有失迴避,望乞恕罪。
魏冉:不知者不怪,倒也罷了。大夫自魏而來,車中可有夾帶說客入秦?
王稽知其嫉賢妒能,故有此問,急忙答道:下臣怎敢?
魏冉半信半疑,口中咕噥數語,驅車而去。當二人對話之時,范睢一直隔簾偷竊,此時見對方驅車而過,急從車中躍出,變顏更色。
王稽:即將入城矣,卿出車露形,意欲何為?
范睢:臣於車中偷窺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視邪。此主其人性疑,而見事略遲,不久必要復來,不若避之。大人厚恩,且容後報。
說罷不容王稽回答,一把拽下鄭安平,向山林中便走,瞬息不見。
王稽兀自不信,狐疑前行。未過十里之程,只聽後面馬蹄聲響,回頭看時,果是魏冉心疑不釋,派從騎轉回,復又檢查車輛從人。
魏府侍眾遍索車隊,見使團中並無外人,方才向王稽告罪,轉身離去。
王稽望向侍衛背影,點頭讚嘆:此位張祿先生,果真智士也。
乃命催車前進。行猶未遠,只見路邊站著張祿、鄭安平,於是復請登車,同入咸陽。
來日一早,王稽朝見秦昭襄王,復命已畢,便薦張祿之才,說必有大用於秦國。未知秦王早受魏冉蠱惑,嫌惡遊說之士,只命安置於驛館,並無多言。
王稽只得將張祿與鄭安平安置,使居館驛下舍,隨吏就食。
如此忽忽年余,無人問顧。
轉眼之間,寒冬過去,春來花發,河岸拂柳,三月鶯飛。
這日早朝,丞相魏冉奏本:自田單復國,至今數年之久,從未與我通使納聘,是欲與我分庭抗禮,東西分霸也。大王宜乘其元氣未得,派兵伐之,以儆諸侯。
秦王:不知以何人為將?
魏冉:武安君白起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譽為戰神,即拜其為將最佳。
秦王:便依卿所奏,兵伐齊國。可發徵兵之詔,懸於咸陽各門。
范睢與鄭安平上街閒走,見到榜文,感覺奇怪,便潛至王稽府中。
王稽:二卿何來?
范睢:秦國與齊千山萬水,相隔懸遠,何故伐齊?
王稽:還不是只因丞相封邑陶山,是在齊國境內?綱壽近於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伐而取之,自廣其封耳。群臣盡知其意,無奈皆懼其勢,敢怒而不敢言。
范睢:臣便作書,委託恩公轉呈秦王。此番秦王必納,且必委臣以重職。臣此一生富貴功業,皆在恩公手上,伏乞恩准!
那王稽倒也頗具俠氣,又早看不慣魏冉驕橫群僚,遂欣然應允。
范睢大喜,就討刀簡,一氣呵成,寫成《進秦王疏》。其疏略云:
旅臣張祿奏秦王殿下:昔呂尚釣於渭濱,及遇文王,卒用其謀,滅商而有天下。臣所欲言者,皆興亡大計,大王若信而用之,秦國之幸也!夫秦地之險,天下莫及,甲兵之強,天下莫敵。然兼併之謀不就,伯王之業不成,豈非計有所失乎?臣聞穰侯將欲攻齊,其計左矣。少出師,則不足以害齊;多出師,則先為秦害。昔魏越趙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為趙有,以中山近趙而遠魏也。今伐齊不克,為秦大辱;即克,徒資韓、魏,於秦何利焉?為大王計,莫如遠交而近攻。遠交莫如齊、楚,近攻莫如韓、魏。既得韓魏,齊楚能獨存乎?
范睢一氣寫罷,其案上所獻熱茶尚溫。
王稽覽疏贊道:先生真奇才也。似魏冉尸位素餐,直蠢牛耳。
遂請二人回館舍聽信,自攜疏入宮,私獻秦王,更替張祿說項。秦王看罷奏疏,鼓掌稱善,深悔眼前有大賢而不用,白白耽誤這年余大好時光。於是密召范睢入宮,與語大悅。
次日上朝,即拜張祿為客卿,號為張卿,使與武安君白起共同運籌東伐韓、魏。
魏冉與白起二人攬政已久,見不知何處鑽出一個張祿,驟然得寵,俱都不悅。惟秦王對張祿寵遇日隆,每常獨召入宮議事,無說不納。
范睢:臣有安秦之計,因恐丞相妒忌,未敢言講。今願效於王前,王其信之乎?
秦王:寡人以舉國托於先生,絕無二意。先生即有安秦之計,何不辱教寡人?
范睢:臣居山東,聞齊但有孟嘗君,不聞有齊王;聞秦但有太后、穰侯、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不聞有秦王。今太后恃權擅行四十餘年,穰侯獨相秦國,華陽、涇陽、高陵諸公子各立門戶,生殺予奪,私家之富十倍於公。大王拱手而已,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齊,卒弒莊公;李兌擅趙,終戕主父。今穰侯內仗太后之勢,外竊大王之威,廣置耳目,布王左右。臣恐此後未久,田氏代齊之虞,將復變生於秦國,王之嬴氏子孫,不得血食也!
一番密室之言,猶如炸雷,在秦王頭上轟轟炸響。
秦王毛骨悚然,再拜謝道:先生肺腑至言,只恨聞之不早!
次日上朝,秦王便命收回穰侯魏冉相印,使就封國。魏冉前腳離都,秦王復逐華陽、高陵、涇陽三君於關外,置太后於深宮,不許與聞政事。
遂以張祿為相,封以應城,號為應侯。張祿便薦好友鄭安平,使為相府之掾。
魏安釐王聞知秦王欲伐魏國,急集群臣,計議對策。
信陵君:依臣之計,當嚴兵固圉以待,拒敵於國門之外。
相國魏齊:臣謂不可。秦師之精,冠於天下,不可敵也。當納質講和,可保萬全。
安釐王:信陵君之計甚險,國相之策頗安。傳令,遣中大夫須賈為使,至秦議和。
須賈奉命,於是齎持重禮,到至咸陽。因見天晚,就住館舍,等待來日陛見秦王。
范睢聞說須賈到來,恨道:上天眷顧,遣此賊前來送死,使我報仇!
遂脫下華裳,復換蔽衣,裝作落魄之狀,來至館驛謁見。須賈見是范睢,不由大驚。
須賈:子尚未死耶?
范睢:天幸不死,假令家人發喪,落魄於此。
須賈不覺哀憐,便邀同坐,更以酒食、綈袍賜之。
范睢故作感激之狀,更申請道:來日往見秦相張祿,臣請為駕御,不知如何?
須賈憐而許之,便令更換僕役衣冠。次日一早,范睢為須賈駕御,前往相府。咸陽人望見丞相親自御車而來,無不驚奇,咸都拱立兩旁,甚至遮道望塵跪拜。須賈以為秦人尊敬自己,洋洋自得,更不多疑。不消一刻,既至相府門前,停下車駕。
范睢:主人少待,某當代為通報。
不待須賈答允,自顧入府而去。須賈下車侍立門外,候之良久,無人招待。
只聞門上傳呼:丞相升堂!
須賈聞說丞相升堂,急於求見,卻不見范睢出來,不由大為著急。
因問守門吏道:適才為我御者,君能替我喚出否?
門吏答道:御車者乃我家丞相,公自入府中拜見可也。
須賈如聞睛天霹靂,暗道:我死期至矣!
至此不敢不見,只得脫袍解帶,免冠徒跣,前高后低,踉蹌而入,跪爬至正堂階下。
范睢:堂下何人跪拜?
須賈:罪人須賈,前來領死。
報名已罷,堂上再無聲息。抬頭看時,見范睢正在處理公務,求見者此來彼去,似乎已將須賈全然忘卻,晾在一邊。須賈跪在庭院,不敢起身,只顧哆嗦,猶如篩糠。
又過良久,內侍傳令:丞相召見魏國來使!
須賈起身,俯首登堂,至內連連叩首,更無一言。
范睢冷笑問道:公乃堂堂魏國使節,何謙卑如此?
須賈俯伏應道:擢須賈之發數罪,尚猶未足,焉敢與尊相抗禮!
范睢冷哼道:子何有這許多罪過?某來替你說罷,大罪有三,你可知否?
須賈:下臣不知,願聆明教。
范睢:誣我有私於齊,使魏齊怒笞良人,其罪一也;你可認否?
須賈:我認,我認!
范睢:魏齊笞辱於我,以至折齒斷脅,你不諫止,忍看我死,其罪二也;你可認否?
須賈:我認,我認!
范睢:及我昏憒,已棄廁中,你復便溺我身,何其太忍?其罪三也。你可認否?
須賈:既欲不認,亦不可得也。
范睢:則你自斷己罪,當獲何刑可矣。
須賈:該當斷頭瀝血,不足以贖。公自可行刑,以酬前恨。須賈雖死,並不懷怨。
范睢:斷頭瀝血,以酬前恨。說得好!左右何在?
左右:臣等聽命!
范睢:此人罪大惡極。只因有昨日酒食、綈袍之贈,饒其不死。與我送客!
須賈聞此,喜出望外,叩頭出血,稱謝不已,匍匐而出。於是相府眾人,始知張祿乃是魏人范睢。皆都暗道:此位老兒好險!未料一袍一飯,換回一條老命!
范睢處理相府公事已畢,乃引須賈入見秦王。須賈只顧叩首不已,不敢抬頭。
秦王:若依相國,對魏國用兵之事,則如之何?
范睢:魏國恐懼,遣使乞和,不須用兵,皆大王威德所致也。
秦王:准奏。魏使須賈,因何自始至終,不敢抬頭?
須賈:因在相府中請罪認罰,叩首太過,破相出血,故而不敢抬頭,恐礙大王觀瞻。
秦王不解,目視丞相。
范睢輕笑,這才離座趨前,奏明自己真實身份,並隱姓改名之故,繼而伏地請罪。
秦王:卿受奸人陷害,千辛萬苦赴秦,何罪之有?自此即可恢復本名,寡人不怪。須賈既到,任卿殺戮;伐魏勝後,魏齊亦任卿所為。
范睢:須賈為公事而來,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臣豈敢以私怨而傷公義?魏齊若誠心事秦,臣亦不殺,且甘與其同事大王。
秦王:卿公而忘私,真大忠臣也。
乃准魏國請和,就此罷兵。須賈免不得再向范睢下拜,叩謝寬恕大恩。
稍時朝散,須賈滿臉含愧,向范睢請辭。
范睢卻挽須賈之手,哈哈笑道:故人至此,不可不酬。
於是同車返回相府,命人遍請各國使臣與朝中眾卿,大張筵席,以待魏使。
須賈暗自以手加額:慚愧,蒼天對我不薄!
范睢入內安置,須賈獨坐門房靜候,不敢亂動。少頃堂上陳設已畢,眾卿與列國使臣皆至。相府總管安排坐席,惟獨不喚須賈,任其在冷板凳上呆坐。范睢出堂與眾賓相見,敘禮已畢,送盞定位,兩廡廊下鼓樂交作。
須賈此時心中轉覺不安,預感將要大禍臨頭。欲待走時,見身周皆是披甲帶刀侍衛,不敢動轉半分,只得靜耐。不一刻間,堂上酒過三巡。
范睢忽做猛醒狀,對眾賓言道:某還有一個故人在此,差些忘卻!
乃命設座堂下,喚侍衛挾押須賈入坐。席上不設酒食,但置炒豆,使兩個黥徒手捧餵之,如同餵馬。須賈至此地步,哪敢違拗?只得低頭就口舔食,嗚咂有聲。
范睢見座中眾客,皆有不忍之意,遂將往日舊事,訴說一遍。
眾客釋然:如此深仇,丞相不殺,難得大度能容。
須賈滿臉通紅,低頭食豆,不敢抬頭。范睢見戲弄已足,這才作罷,正色起身。
范睢:須賈!今雖饒你,魏齊之仇不可不報。你歸告魏王,速斬魏齊首級,並我家眷,一齊送入咸陽,兩國罷兵通好。不然,我將親自引兵,來屠大梁!
須賈魂不附體,連滾帶爬而出,返回大梁。
使團之中,有一半乃是魏齊心腹,早有人連夜兼程奔至大梁,來報家主。魏齊大駭,苦思無計,只得棄了相印,逃往趙國,往依平原君趙勝。
魏齊前腳剛走,須賈后腳還至大梁,入宮面見魏王,說以秦王同意罷兵交好,但須獻出魏齊首級,並送秦相范睢家屬之事。
魏王又驚又喜,命宣魏齊入宮。片刻之間,使者即回,報說國相已攜全家逃走,追之不及。魏王無奈,只得大飾車馬,賜黃金百鎰,采帛千端,派兵護送范睢家眷往至咸陽。
范睢與家人相見,劫後重逢,免不得涕泣交加,感慨萬千。
秦王聞說魏齊聞風先遁,且被平原君趙勝收留,不由勃然大怒:前者寡人使王孫異人為質於趙,欲固其好。但秦伐閼與,趙奢救韓,敗我秦兵,向未問罪。今又擅納丞相仇人,豈能不報!寡人決意伐趙,一報閼與之恨,二為丞相索取仇人魏齊。
范睢聞此,再拜稱謝。秦王乃親自帥師二十萬,命王翦為將,攻伐趙國。
昭襄王親征趙國,三軍無不用命,一舉取趙三城。消息報入邯鄲,趙國軍民大驚。
是時趙惠文王本已病篤,聞說秦王舉國之兵來征,愈加驚駭。暗思國中諸將,趙奢已死,廉頗年老,李牧尚且年輕,更無一個大將,能是王翦敵手。尤可惜者,藺相如也已病入膏肓,不能視事。思來想去,於是憂急如焚,一口氣不能上來,含恨而逝。
可嘆一代明主,在位三十三年,年僅四十四歲而終。
鏡頭閃回,補敘趙惠文王平生。
趙惠文王對臣屬賞罰嚴明,有理有節。
廉頗伐齊,攻取陽晉,趙惠文王即刻便封其為上卿。
藺相如完璧歸趙,不辱使命,趙惠文王就封其為上大夫。
澠池會上,藺相如力挫秦王,維護趙國尊嚴,趙惠文王又封其為上卿。
宦者令繆賢叛趙投燕,本是殺頭之罪,但當其肉袒負斧質請罪,趙惠文王又予以赦免。如此賞罰嚴明,確實是為明君風範。
趙國能與秦國長期抗衡,不僅因有廉頗、藺相如等勇將賢相,更因是有趙惠文王如此明君。因其廣召天下才俊,並從諫如流,賞罰嚴明,才使趙國與強秦多次較量,立於不敗。
趙惠文王酷喜劍術,養劍客三千餘人,使日夜擊劍較藝,以為樂事。
如此年余,死傷者百多人,而趙王樂此不倦。三年之後,劍客死傷過重,皆都懷怨。於是國勢漸危,以至諸侯聞之,皆謀攻趙。
太子悝甚以為憂,遂召臣僚宣布:誰能使我父王停止比劍,賜以千金。
左右臣僚:我等非不欲領此重賞,但皆無能為力。若阻此事,惟莊子能為。
太子聞此,乃使人齎持千金,往請莊周。莊子不受千金,往拜太子,問有何求。太子說道:父王好劍,劍客死傷過重,並皆懷怨。又國勢傾危,故請先生前來,勸王止劍。
莊子:諾!臣亦善劍,便請以劍止劍。只請太子一事,為臣製做劍士之服。
太子聞言大喜,即命為莊子量身定做劍士服裝。三日服成,太子便引莊子入宮,來見趙王。趙惠文王聞說來人能以劍止劍,半信半疑,便拔劍相待。(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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