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把匕首插入靴筒,受傷的左臂往她面前緩伸過來,昭純才定了定神。
救死扶傷乃醫者之本,對她而言,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此刻只是一名需要幫助的傷患,顧不得那許多男女之防,她稍傾身往前,面孔依然隱在貂帽的圍護里,張眸審視他的傷口,長兩寸有餘,深約半寸,雖然皮開肉綻,血流不止,好在沒傷到重要的筋脈。
她掏出乾淨帕子,輕輕拭去他傷口周圍的血跡,然後將帕子縛緊在他手臂上方,阻止血液回流,纖纖玉指從錦囊中掂起一根細長銀針,扎在他左臂的尺澤穴上,指尖來回輕捻,頃刻深入脈里,緊接著她又往孔最穴下了一針。
由於始終垂著首,那人驚奇的面色她便沒看到。
不管她的打扮舉止,還是車廂里的精美裝飾,無不彰顯著她出身非富即貴,應是備受萬千寵愛,從小嬌養深閨,然而從被他挾持伊始,她便鎮靜如斯,臨危不亂,這一點已大屬不易,再看她用針,認穴精準,動作嫻熟,下針時不加思索,對脈理瞭然於胸,造詣似是頗深。
京中的名門閨秀他皆略有所知,未曾聞哪府的千金小姐身懷如此醫技。
銳目掃過轎中精繡祥雲飛鳥的四方簾帷,不見任何府徽,似刻意隱匿家世。
不想不覺得,一想之下,這女子無處不成謎,她到底是什麼身份?
「你傷口過深,行針封血只是權宜之舉,待會進了京城,還是得去找大夫瞧瞧。」昭純細語交代,疊好小錦囊放入袖中,便想退回原處。
他空閒的右手忽然唐突地勾向她的下巴。
她被嚇得急切將頭一偏,險避開去,不料嗆到氣門,當場咳了起來。
「小姐你沒事吧?」伴隨著和雲的說話聲,簾鉤處動了動。
「我沒事!」昭純情急生智,「你別掀簾,風冷。」
和雲果然停下動作,將帘子又密密捂回去,嘴下卻抱怨起來。
「小姐,不是奴婢想說你,夫人這幾日沒錯是心胸作悶,食欲不振,可她再怎麼喜歡吃這家茶舍的桃酥,也不會樂見冰天雪地的你親自乘車來買,回去說不得要挨一頓罵。」
昭純緊緊縮在輿座的角落裡,退無可退,渾身充滿戒備。
才剛慌亂瞬間,她傾斜的帽沿前飛映過一張沉著端方的面孔,軒眉昂廓,氣宇畢揚,此際他不聲不響,不再有任何異動,似是呆住一般,她心中忐忑,不知他是否瞧真切了她的容貌,雖然這當下他像是無意再魯莽行事,她仍舊不敢動彈,只謹慎出聲應付和雲。
「你不想說我,這前前後後卻說了不下七八遍。」
「小姐若不小心染了風寒,奴婢可是要挨板子的,勸你勸不住,也只能說說罷了。」
「我是去國寺替娘祈福,為人子女,事親盡孝乃份內之事,這桃酥不過是順路捎兩包回去,爹娘便想責怪我也尋不著由頭,定不會連累到你頭上,你便放心好了。」
「小姐就仗著大人疼你,夫人也拿你沒辦法罷,你早晚要嫁作他人婦,到時候侍奉公婆,相仇妯娌,看你還有沒有這般好日子過。」
昭純面上一紅,「你瞎說什麼呢。」
「不就是說你的終身大事咯。」
昭純心裡有些發急,這些年來她遠離大宅,避世獨居,樂得清閒自在,倘讓貼身侍女繼續口無遮攔下去,一不小心便會暴露身份,她當機立斷,輕聲低斥。
「和雲你再嘴碎,回去我便和娘說是你攛掇我出來的。」
「……小姐你也太狠了吧,奴婢識相,奴婢閉嘴。」
和雲消停之後,廂輿里便是死寂一片,只聞車軲轆咯吱咯吱地響。
昭純靜靜窩在角落,似獨秀於無風空谷的幽蘭。
那人則連吐納的氣息都輕不可聞,許是才剛驚嚇到她,生了些許歉意,這會兒兩隻手掌規規矩矩地按在膝頭上,倒有點像正襟危坐了。
馬車又行了一刻鐘左右,昭純先他而動了動,微聲開口。
「……該起針了。」
他似乎這才想起手臂上還下著兩枚銀針,自顧往臂膀上瞧了眼,他本是習武之人,多少知道行針的時間過長,會反成其害。
俯眼所見,臂上衣物破爛,污血骯髒,刀傷處更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先前她審視他傷勢時,雖看不到她的面容表情,然而拿針的手曾微微一顫,想是深閨繡閣之中,手腳磕青些許已算大事,何曾見過這等皮肉血傷,他覺得尋常至極,對她可能慘烈了些。
「不用了,等進了城,我尋個無人的地方下去,找家醫館便是。」他低聲應。
昭純心裡盤算了下,也不出言相勸,只轉過身,掂起窗帷微撩一線。
不遠處高聳的梁門門垛映入眼帘,將近年關,城門外搭著連綿的大棚,堆售各式年貨,叫賣聲此起彼伏,夾道上人來人往,車夫放慢了速度,輾轉駛入城內。
和雲隔簾相詢。
「小姐,先去府中見過夫人再回慧園罷?不然那桃酥要涼透了。」
「嗯……等等,往武學巷繞行一下。」
「從啟聖街直下多順啊,無端端繞到武學巷做什麼?」
「我往那邊買點東西,你照走就是了。」
「王二子哥,小姐說的你聽見了?往武學巷去罷。」
車夫應聲揚鞭,行到前方路口,向北調轉馬頭。
昭純藏身帷後,一路微窺細察,照往常禮佛返來,這會兒應是申時初刻,不像城門外大棚人雜聲喧,或是往常要經過的啟聖街兩邊店堂濟濟,附近就數武學巷子裡最為冷清,雪地上半天看不到一道人影,馬車沿巷駛過史家瓠羹,張家香鋪,又駛過荊筐兒藥鋪。
昭純適時作聲。
「停一下。」
「喝!」車夫聞聲收韁勒馬,靠著牆根停下。
「小姐,怎麼了?」和雲疑惑道。
「我身子有點發冷,王二子哥,勞煩你去史家瓠羹為我買碗熱羹好麼?」
「好咧,小姐您稍侯。」
昭純窺著車夫跳下馬車,往羹鋪匆匆走去,又對外頭的和雲道:
「才剛是不是經過張家香鋪的分號?我的口脂快沒了,你去添兩管,再挑幾盒上好的水粉胭脂,帶回去送給娘和姨娘。」
和雲應聲,也下車離去。
昭純迅即彎身,摸索著將帘子的角鉤摘了,微向後低首道:
「趁著左近沒人,你趕緊下去,往回幾步便是藥鋪,你去找大夫把針起了。」
那人當即起立,魁偉身軀侷促在狹窄的車廂內,半彎身朝她拱了拱手。
「事出突然,在下情非得已,諸多得罪之處,還望小姐海涵。」頓了頓,他遲疑了下,兩人萍水相逢,他又唐突在先,也不知恰不恰當,心念動處,到底還是說了出口,「多謝小姐援手療傷,我名平仲,他日有緣再會,定將銀針香帕奉還。」
說完他不再停留,將帘子一掀,鑽出車外,卻沒往藥鋪回去,立在車轅上振臂如鷂,腳尖一點飛越巷牆,幾個縱掠,消失在浸冷的青空下。
人去廂空,惟有毛氈上留著點點暗紅,昭純高懸許久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眸光停留在凝結的血跡上,又禁不住頭疼,回去還不知編個什麼籍口瞞騙和云為好。
她扯開帽子,頹倚輿闌,長長虛脫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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