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林深處,那株名為萬象無聲的異種硃砂梅下,擺著一張紫檀木製成的琴台,台上長琴被一塊綴滿流蘇的絹紗覆蓋著,幾瓣緋紅的落英靜靜躺在絹面,與琴弦隔絹相倚。
玄闌抬步過去,踏雪無聲。
在琴凳上撩袍就坐,他抬手拂開琴上絹紗,長指在琴弦的一徽、七徽和十三徽上無聲按了按,弦絲的鬆緊度決定音準,而七根琴弦所需的緊緻度又各有區別,失之毫釐,音色便差之千里,他另一隻手伸到琴額之下,細微地調了調弦軫,既而雙手就弦。
半空中花瓣吹落,一抹試弦的清音幽然飄起。
昭純咦了一聲,沒有回身,甚至懶得回首,只問了句:
「和雲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玄闌的眸光在她繾綣的背影上停駐,唇角微彎不應,雙方父執皆不願他與她今生遇見,聯手將兩人隔成天各一方,冥冥天意卻在最恰當的時機將她送至他的面前,這枝與世無爭的清梅,對世間男子的評價低不可言,可惜無論她的性情如何超脫,總歸逃不開,有朝一日被某名男子折下的命運,到那時……怕是在她的清容上,再不能復見今日悠然。
他收回目光,安斂心神,垂首撫琴。
飄逸琴音在弄指下如水流淌,起初清新恬淡,婉轉輕回,像是一枝梅花不經意探入小窗,若有若無的香氣將眠榻上的玉人喚起,繼而音調漸為舒暢,愉悅難言,恍如梅枝上飛來一雙翠禽,相啼鴛語,互噙羽玉,忽而琴聲中加入滾拂技法,旋律由低至高激盪燎烈,使人心眩神移,情難自已,仿佛榻上玉人望著苔枝禽鳥,不經意觸景生情,緬懷起心中那人,心潮起伏不定,時淚時笑,臨末他輕然三弄前調,似惆悵舊歡如夢,纏綿入骨,余情未了。
曲調未到過片,昭純已經詫然擱卷,這琴聲技法嫻熟,韻味雋永,意境無窮,憑和雲是決計彈不出來,便是她親自操琴,只怕也要遜色幾分,撫琴的人究竟是誰?
回身映入眼帘的瞬間,她被眼前景象懾得屏住了氣息。
一具貴氣與書卷氣並濃的沈約長身,坐倚在硃砂梅下,潘鬢俯垂,專注入神,扦飾在他發端的珠冠寶簪花光璀璨,端美華容卻是靜影沉璧,顏丹如畫,清姿昭著,蘊然有種氣魄入眉的曠世風采,抹弦的柔修雙手如蝶伏飛,織金袖纈灑宕迴旋,奪盡眾生精氣。
最後一縷餘音若隱若現,飄過萬籟俱寂的花枝,漸而消弭在他指下。
世間悄然無聲。
曲盡弦了,他抬首她對視。
整樹傲然綻放艷冠天下的丹砂魅梅,比不過他含唇一笑。
昭純情不自禁以手中金球貼面,臉龐上傳來的溫熱昭示著,如夢似幻的這一幕確然發生在人間眼前,熱源同時將她驚醒,他唇邊笑痕似有還無,身上那襲絳紫色錦袍繡金紋雲,襟端冠正,安之若素地坐在琴後,竟是無意起身,惟只眸波如漩,靜然凝視著她。
相形之下,她以手支頰側臥著,披風退到腰間,甚不雅觀。
他既無意離開,不大雅觀的昭純便有點發窘。
從後園門到琴台人跡不至的雪地上有一行徐徐履印,而就她所知,隔壁苑子今日僅只宴請兩名客人,雖然她素未謀面,平日父兄卻時常提及諸皇子,她心中早存了印象,加之無論怎麼看,這人都應該是兩位皇子當中名聞天下的那一位,由此他的身份已無懸念。
禮制和家教都在提醒,她須得下去向他請安行禮,無奈這青網懸得不低,倘要下地,她誓必得雙足懸空,跳落地面,如此不免失態,後面的茶几邊上倒是有張腳凳,然而他身份非同凡響,轉身背對他落地又是為失儀,她遲疑了下,一時拿不定主意。
「此間沒有外人,五小姐無須多禮,照舊臥著便好。」
從她猶豫的面色看穿她心中掙扎,他柔聲開口,有點比琴音還動聽,說完之後,唇邊又是微莞,眸光蘊含一抹讚賞,面前的這身柔骨仙姿,賞心悅目猶勝雪中三花。
昭純頗為不好意思。
「沒想到五皇子大駕光臨,奴家樣子不成體統,失禮之極。」她以手肘撐起身子,想著不管怎樣先坐起來再說,誰知肘部這一使勁,手指便有些接不上力,一個不穩小金球脫手掉落,她本能地探手去抓——
「小心。」
「啊!」
砰地一聲,她整個人從氅上摔下,撲倒在地,麗衣華裳凌亂一雪。
眼看著琴台後那雙麋皮靴子立時站起,朝她快步走來,狼狽不堪的昭純羞憤欲死,只恨那池子結了堅冰,不能讓她投水自盡,轉而又自暴自棄,心想這樣也好,不用費神思量怎麼下地了,行過這般五體投地的大禮,那萬福之禮說不定還可以省了。
只是哪還有臉等他來扶,她手腳並用爬了起來,見到裙裾上沾雪處,狠狠地拍下去,像和裙子生了天大仇恨似的,前後左右胡拍一氣,哪還有半點大家閨秀的儀態可言。
玄闌直想笑,又怕讓她更下不來台,虛捏一拳掩唇輕咳忍住了。
他彎身為她揀起雪地上的小金球。
昭純接了擱到案上,向他斂衽屈膝,酡顏羞紅未褪,此際更艷染至耳璫下。
「讓王爺見笑了。」
「領子上還有些雪。」玄闌輕笑,抬手輕拂她頸側衣領,「有沒有摔著?」
昭純慣常地打算抬首回話,不意頸間細膚被他的指尖抹過,她渾身微為一顫,不知是他的指尖拂動時帶入了寒冷氣息,還是那輕柔指腹一掠而過的微熱體溫灼到了她,只覺頸側的肌膚登時麻掉,連帶腦子也瞬間空白,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令人無措的突發狀況。
他微翹唇角坦蕩無邪,似全然不覺她的尷尬不安,若無其事地伸手取過大氅上半垂在網外的披風,揚開裹住她的雙肩。
「雪地寒氣侵人,還是披上以免受涼。」
說話間執起披風紋帶,在她頸間松松綰個活結,松指之前把玩了一下帶梢。
原來另一個是純字。
「奴家多謝王爺。」
昭純的臉頰微微發燙,再度合手就腰,朝他福了一福,從聽聞琴音回首伊始,各種意外狀況紛沓而來,讓她應接不暇,窘態百出,此刻終於冷靜下來,她以袖半遮面咳了兩聲,藉故從他身前退開,探手過網,執起酒注子自斟自飲了一杯,穩住心神,口中輕笑:
「有酒本應待客,奈何無杯,只能一會回到屋裡,再請王爺暢飲了。」
「我方才與蔚然兄喝過一回,已有些不勝酒力,五小姐自便無妨。」
「王爺琴藝超群,讓奴家大為嘆服,不知才剛彈的是何曲子?奴家竟前所未聞。」
玄闌面上笑痕微微一黯。
「此曲名為華情錄,當年譜曲人將之作為生辰賀禮,當世惟贈一人,是以不曾流傳在外。」
昭純見他言辭委婉,不願過多提及,神色也不似之前春光溫朗,又想起那琴曲悠揚婉轉,纏綿悱惻,極可能出自女子之手,她心思玲瓏,約略明白這曲子背後可能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隱情,無論他本人是否受贈之人,也定然切身相關,便識趣地不再追問。
心中卻隱隱有絲述說不清的不自在。
「奴家出來已然許久,這當下身上有些滲冷,王爺沒披貂裘,也不宜在屋外多作逗留,萬一染上風寒便不好了,莫如奴家陪王爺返回那邊苑子,到廳堂烤火取暖去?」
玄闌笑了笑,眸光投向石徑前方燦然盛放的梅林。
「我今日應蔚然兄之邀前來,原是為了賞梅,沒想到五小姐院子裡的梅花,開得比那邊更好百倍,不如我送五小姐回去,順道看一眼前面那片梅,也算不虛此行。」
「那便有勞王爺了。」昭純從善如流。
不管誰送誰都一樣,只要進了屋子,他與她便會分道揚鑣。
玄闌見堆雪的石徑左側鄰近池邊,低處積著薄薄冰漬,怕是濕滑難行,便緩了緩步,待昭純行前半個身位,他不著痕跡地從後方跟上,換到她的左側,將她讓往路況較好的右邊,兩人比肩而行,沿途花潮盈枝如入仙境,遠遠看去,一雙璧玉佳偶,宛若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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