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三年,春。
春分過後,細雨綿綿。
雨盡雲開,草木芬芳。
就是在這麼一個十分舒適的時節,一位白衣飄飄、俊逸挺拔的少俠,走出了悟劍山莊,初踏上江湖之路。
少年的名字叫蕭烜,這年,他二十歲。
蕭烜的父親也就是蕭准,在年輕時,也曾和很多的女人有過糾葛,但最終,那弱水三千,他還是只取了一瓢,且再也未娶任何一房小妾;甚至在妻子因難產死後,當時還不到三十的蕭准也沒有再動過任何續弦的心思,這在那個時代看來,其實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蕭准,他願意。
也是從那時起,蕭準的生命中,讓他覺得重要的東西,就只剩下了兩樣:其一,是劍;其二,就是蕭烜。
劍法是蕭准必須要去鑽研的東西,這是他們悟劍山莊在武林的立足之本,為了蕭家的祖宗,蕭准自當守住這份基業。
而蕭烜,是蕭准此生至愛留給他的、唯一的兒子,無論如何,蕭准也希望這個兒子將來能有出息。
列位,您可注意了,蕭准眼中的「有出息」,和咱們的理解顯然是不同的
一般來說,在大部分人的眼裡,將來自己的子女可以自食其力、有份體面的工作、生活能過得不那麼艱辛,再找個門當戶對的伴侶,那就算是「有出息」了;還有更膨脹一點的呢,無非就是希望自己孩子將來能成個有錢人、富豪,或者當個大官兒什麼的。
但蕭准不一樣,他可是悟劍山莊的莊主,身為他的兒子,其起點基本就已經是很多人的終點了,畢竟這個江湖上有無數人哪怕拼到死也不可能擁有和「悟劍山莊少莊主」同等的武功和地位。
所以按蕭準的預期,蕭烜將來即便不能當上什麼武林盟主、當世第一劍客,也當和自己一樣,至少固守住這悟劍山莊的基業和地位,睥睨一方。
而蕭烜呢,其實也算爭氣的,前文也說過,他的天分的確很高,又有父親的悉心教導,所以十幾歲時,蕭烜就已經可以輕鬆戰勝莊中的很多成名高手了。
於是,在蕭烜成年的這一年,蕭准也終於決定,讓這個兒子自己下山去歷練歷練。
當然了蕭莊主的性格大家是知道的,他肯定是派了人暗中跟蹤保護這個兒子的,不然他不可能放心。
蕭烜呢,對此也有數,他倒也無所謂,跟就跟唄,別礙他事就行。
這二十歲的蕭烜啊,可說是知書達理,滿懷理想,一腔熱血,嫉惡如仇。
雖然和很多在溫室般的環境中長大的少爺一樣,他難免有些不諳世事和天真,但好在他的武功很高,高到足夠為他的這份天真買單。
再加上,他有「悟劍山莊少主」這個身份當護身符,又有人時刻暗中保護他,因此,蕭烜就這樣在江湖上闖了足有半年多,愣是沒遇到過什麼挫折。
直到
永泰十三年,冬。
這一年,滹沱河北岸出現了一夥盜匪,人稱「十八惡剎」,可謂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雖然有不少的武林俠士都前去圍剿,但這夥人仗著自己是地頭蛇,熟悉地形,於是趁著嚴冬萬山載雪之際,躲入了那雪山密林之中,讓人難覓蹤影。
聞訊而來的蕭烜,憑著年輕人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膽氣,隻身深入山中追殺這伙匪徒。
然而,當他連找了三天三夜,終於找到對方時,自己卻因饑寒交迫,已然體力難支。
且這一刻,那些蕭准派來暗中保護他的人馬也都在大雪中和他走散了。
而就在蕭烜被那十八惡剎圍攻,命懸一線之時,忽有一陣笛聲傳來,瞬間扭轉了局面
離開雪山的時候,蕭烜和聞玉摘已成了莫逆之交。
這兩位年紀相仿(聞玉摘比蕭烜大兩歲)、志氣相投的江湖青年才俊,可說是一拍即合、相見恨晚。
解決掉十八惡剎後,聞玉摘便邀請蕭烜到自己的草堂作客,蕭烜也沒拒絕。
第二年的春節,蕭烜都是在聞玉摘的草堂中過的,有那麼一個多月,二人都在草堂中每日飲酒品茗,研文論武,不亦樂乎。
永泰十四年,夏。
蕭烜遇到了一個女人。
是的,這樣的故事裡,總會有那麼一個女人的。
因為如果把這個女人換成男人的話,你們可能就看不到這個故事了。
蕭烜遇到的這個女人,是個山賊,而且是個女匪首。
他們相遇的過程很簡單,那天蕭烜途經一條山路,遭遇了打劫,他反手就制住對方,並一路尋到了人家山寨里。
然後,蕭烜就遇到上了一位女寨主。
她的名字叫闞香寒,這年二十一,和蕭烜同歲,按大朙的常識來說這算大齡剩女了吧。
闞香寒的長相很有特點,按現在的說法,叫「中性」;假如她是那個男人,那這長相應該算是絕世帥哥了,而作為女子,則可說是英姿颯爽、霞姿月韻。
蕭烜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位女匪首的言行氣質皆與尋常女子不同,不禁對其產生了一定的興趣。
兩人隨即交手,闞香寒自然不是蕭烜的對手,但蕭烜也看出對方身手不凡,並非普通山賊,所以也沒立刻殺她,而是多問了幾句。
一問方知,這闞香寒本是五靈教的一名小頭目,但因受不了教內的一些行事做派,故叛教而逃。
然而,身負五靈教武功的人,是被中原武林其他各派所不容的,這點參考以前沈悠然的遭遇大家就知道了,所以闞香寒不可能在江湖上肆意行走;於是,她就乾脆占山為王,當起了山賊。
當然了,闞香寒算是比較有良心的那種山賊,跟前文中那「金腳寨」的牛氏兄弟差不多,基本只做做劫富濟貧和收買路費的勾當,一般不害人性命,更不會劫掠婦女。
今兒會劫到蕭烜的頭上,自然也是因為蕭烜這傢伙一身少爺做派,一看就是有錢人。
蕭烜聽完,就覺得這姑娘不錯。
雖然當時的他以為自己對闞香寒只是一種混雜著同情和欣賞的感情,但列位看官,您見多識廣,這種橋段看過沒一萬也有八千了,您應該知道,其實這一刻,蕭烜已經喜歡上她了。
這種事,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所謂「心動」的感覺,全都是突然產生的。
有些人是第一次接觸就覺得有,還有些人則是在相識一段時間後,在某一個時間點,因某一件事,偶然萌發。
長相和荷爾蒙這種生理、化學方面的因素當然也不可否認,但男女相愛的實際過程,還有成功率,要具體量化,是很難的,講到底還是兩個字——「緣分」。
蕭烜和闞香寒有「緣」是肯定的,但有沒有「分」呢
永泰十四年,秋。
蕭烜想帶闞香寒回悟劍山莊,見自己的父親。
這是一個將會改變他一生的決定。
闞香寒很害怕、很不安,她知道自己的出身意味著什麼,所以她覺得像蕭莊主這樣的人物,不會接受她這樣的兒媳。
但蕭烜覺得父親是講理的人,即便不同意,也不會做出什麼有違江湖道義的事;再退一步講,即便蕭准想做,蕭烜也有辦法來防止。
「他若不允,我便帶你走,我可以不做悟劍山莊的少莊主,從此與你長相廝守,遠走天涯。」
這是蕭烜的真心話,闞香寒自然也信他,所以她答應跟他回去。
一個月後,蕭烜帶著十來個人一起回到了悟劍山莊。
除了闞香寒之外,其他的人,都是他這一年多以來在江湖上結識的朋友。
這其中,不乏一些名門正派的高層、大弟子、還有聲明赫赫的大俠,
當然聞玉摘也在其中。
蕭烜覺得,有這些人在場,於公,可以確保闞香寒的安全,於私,也能幫他們倆說幾句好話。
就這樣,他們來到了蕭準的面前
二十年前的蕭准,或許也會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做一樣的傻事。
但當事情發生在了自己兒子的身上時,蕭准即便能理解兒子,也不會允許蕭烜娶一個「魔教出身」的女人進門的。
他十分肯定,這是為了蕭烜好,也是為了悟劍山莊好,甚至對闞香寒來說,這也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或許他是對的。
如果他真答應了這門親事,那在若干年後,蕭烜和悟劍山莊很可能會因為闞香寒的出身而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甚至是招來滅門毀宗之禍。
這個江湖就是這樣,你身上只要有那麼一丁點可讓人攻訐、污衊的點,不出事便罷,要出事就會有人抓住這些不放,直到讓你拋開肚子給他看有幾碗粉為止。
所以當蕭烜把闞香寒帶到蕭准面前時,蕭準的態度很堅決,不行就是不行。
但蕭烜的態度也很堅決。
於是,蕭准採用了緩兵之計,讓他們先在莊中住下,容他三思。
蕭准或許可以暫時騙過別人,但他騙不過聞玉摘。
當晚,聞玉摘便找到了蕭烜,讓他立刻、連夜帶著闞香寒逃走,永遠別再回來。
然他的警告還是晚了一步。
當他和蕭烜來到了闞香寒的房間時,人已不在了。
當蕭烜和聞玉摘找到闞香寒時,她已倒在血泊中,成了一具屍體。
蕭准就站在那屍體旁,他手上的劍刃,還在滴著血。
以蕭準的武功,想殺闞香寒,完全可以在劍不沾血的情況下就讓對方瞬間斃命。
但眼下他沒有選擇這種方法。
而是選擇當著對方的面,將劍刺入對方的腹部,緩慢地割斷對方的腸子,再拔劍而出,致人死亡。
且在他行兇的時候,還叫上了除聞玉摘之外的、其他所有被蕭烜請來的「朋友」們,一起看著他動手。
「你為為什麼!」蕭烜崩潰了,他跪在屍體前,眼淚已不住地流下,他對父親的稱呼,也從「爹」,變為了「你」。
其實他這個問題的答案,聞玉摘也能替蕭准回答——只要這個女人還活著,蕭烜就不可能對她死心,但蕭准也不可能允許他們在一起,所以,她必須死。
當然,蕭准不會那麼回答的,他的說辭是:「魔教妖女,混入山莊,企圖勾引老夫,奪我寶劍,故被我當場格殺」
「你放屁!」蕭烜瞪血紅的雙眼,怒罵出聲。
「你不信?」蕭准冷冷道,「不信可以問問在場的諸位,他們可全都看到了。」
蕭烜聞言,猛然回頭,怒視而去。
但迎上他的,是一雙雙或閃爍迴避、或冷漠泰然的眼睛
「是,我也看到了。」
「不錯,在下也看到了。」
「蕭莊主所言非虛。」
「蕭兄,令尊也是為了你好啊,這妖女實是個人盡可夫的蕩婦,我親眼看到她勾引你爹,還說什麼只要能進悟劍山莊,嫁給你們父子倆哪個都一樣。」
這些本來被蕭烜當作朋友的人,這些所謂的正派人士、大俠們此時此刻,卻都在說著這些明顯歪曲事實的話,這讓本就悲痛驚怒的蕭准更加怒不可遏。
「胡說八道!我宰了你!」蕭烜當即拔劍,朝著那群人沖了上去。
「放肆!」蕭准怒喝一聲,正要出手阻攔,卻不料
啪——
站得離蕭烜最近的聞玉摘突然搶先出手,從側後方偷襲了蕭烜。
蕭烜本以為,在場的人中,至少還有聞玉摘這個真朋友是站在他一邊的,對其也是毫不設防
他怎能想到,就是這個他最信任的人,此刻抬手就是一掌,打在了他的肩井穴上,並趁其暈眩之際,又接兩招,將他摁倒在地。
「蕭兄,事實已明,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我勸你還是聽你爹的,不要一錯再錯了」聞玉摘壓制住蕭烜後,便如是說道。
以聞玉摘的智謀和城府,他自然已清楚:此時此刻,除了他和蕭烜之外,在場的其他人都已經被蕭准用某種方式給收買了他們甚至有可能是在答應蕭烜來山莊之前就已被收買的。
而蕭准為什麼沒來收買他聞玉摘呢?很簡單,因為蕭准也很清楚,聞玉摘不是一個會屈服於威逼利誘的人,來找他只會打草驚蛇。
眼下,蕭准有那麼多的「人證」在場,即便聞玉摘站在蕭烜這邊據理力爭,也不可能辯得過對方即使辯過了,也打不過。
再說了打得過又怎樣?人都已經死了,今天就算蕭烜和聞玉摘能殺光在場的這些人,闞香寒也無法死而復生。
綜上所述,為了朋友,聞玉摘選擇了一種或許會讓他失去這段友情,但卻能將傷害降到最低的做法。
當然,他也不僅僅是為了朋友——其實在這個時期,聞玉摘已經安排顧戎在悟劍山莊臥底了兩年了;聞玉摘早就知道蕭准這個人有問題,只是暫時還鬥不過對方,需要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而他先前會去結交蕭烜,也是有意為之,只不過實際結交了之後,聞玉摘發現蕭烜和蕭准不同,是一個可交之人,也真把他當成了朋友。
「你竟連你也」看到最信任的摯友也做出這樣的事,蕭烜絕望了。
村上春樹說過這麼句話——「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
此時的蕭烜,大致就是在經歷這個瞬間。
這一天,他對那些所謂的江湖大俠絕望了,對友情絕望了,對自己的父親也絕望了。
至於「愛」,已被他隨著自己的心一同埋到了土裡。
那件事發生的第二天,聞玉摘就離開了悟劍山莊。
其他人多留了一天,想來是為了索取蕭烜事先承諾給他們的好處。
蕭烜,則被他父親軟禁了起來。
有人說他瘋了,或許吧
蕭准覺得時間會撫平一切,兒子早晚會重新振作起來的,即使蕭烜永遠不原諒自己也沒關係,他死後還是會把一切都留給蕭烜。
他還覺得:有一天,當蕭烜來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終會理解自己,哪怕那時候自己已不在了,也沒關係。
過了有半個月左右,某天,下人給蕭烜送飯時,發現他滿臉是血地躺在床上,手裡還拿著一塊上一頓飯所用的盤子的碎片。
下人一見少莊主「自殺」,自是嚇得奪門而出,趕緊跑去通知莊主,但當蕭准帶著莊內的大夫趕來時,蕭烜已經趁守衛不注意時擊暈了對方逃走了。
由於蕭烜自己割傷了臉上神經,又沒有及時醫治,從此,他那原本俊秀的臉,變成一張詭異的、僵硬的笑臉。
他本人也由那個天真正直的少莊主蕭烜,變為了放浪形骸的惡徒笑無疾
看著眼前的劍魔蕭准,種種回憶湧上笑無疾的心頭。
幼時,他只知蕭准作為父親的慈愛。
少年時,又得其作為師長的諄諄教導。
但到成年時,他認識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父親,一個冷酷的、城府深沉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江湖梟雄。
笑無疾曾對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很自豪,但在見識了父親的真面目和行事手腕後,他就開始後怕因為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在他二十歲的那一年,在他那表面光鮮的江湖之旅背後,藏了太多他未曾見到的齷齪和血腥。
別人為何會被他那少莊主的名號所懾?父親派來暗中跟隨的人到底做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這江湖上那麼多的所謂名門正派、大俠義士又有多少是真正的「好人」?
這些答案,笑無疾或許一生都無法得知,他只知道,現在,面對這個已然化身劍魔的蕭准,自己可能是獲勝的關鍵一環
此刻,但見他左劍右刀,居於七絕陣陣眼之位,領陣而上。
以其為支點,那四劍三刀的速度、威力宛若化為一體,齊齊朝著蕭准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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