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鋒 第八十三章 黑暗中的光芒

    古道樓是橫皇城數一數二酒樓。

    於這酒樓中出入的大抵都是橫皇城中的達官顯貴,隨便挑出一位酒客,說不得便是某位朝中大臣的公子,又或是某位王爺的世子。

    甄玥當然不認識這橫皇城中的大人物,她來到此處,只是因為在某一日她忽的發現在這酒樓外,始終盤踞著一群小乞兒。甄玥是過過苦日子的人,她對這群乞兒動了惻隱之心,因此一得空閒,便喜歡帶些飯菜來此處,分給這些乞兒。

    「多吃些。」

    她看著低頭啃著饅頭的小乞兒,笑著摸了摸對方的腦袋。

    她多少有些心思。

    或許她不能再在這橫皇城中待太久的時日了,徐寒似乎是鐵了心要趕她離去。

    她不太能理解徐寒的心思,或者說,徐寒整個人對她來說都是一個謎。

    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想要將之一探究竟。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想法,至少在她前二十年的生命里,她從未對任何一個人生出過這般強烈的好奇心。

    想到這裡,甄玥有些苦惱的搖了搖頭,她索性收起了這些心思,微笑著看向這群小乞兒言道:「你們喜歡吃什麼?都可以和姐姐說,姐姐明天再過來,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來看你們了。」

    「為什麼?」小乞兒們聞言紛紛詫異的看著甄玥,眸中的不舍自然是溢於言表。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姐姐也有姐姐的事情。」甄玥試圖用一個這般年紀的孩子能夠聽懂的邏輯,講述自己的理由。

    不過很顯然,她並未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小乞兒們瞪大了眼睛,眸中淚光閃動。

    那樣的不舍,並不只是關乎於這能保住性命的一口口舌之物,更是源於對於小乞兒們來說,甄玥是他們在這世上所能感受到的少有的溫暖。

    而正是這樣難得的溫暖,方才讓他們分外珍惜。

    甄玥有些受不了小乞兒們這樣的目光,她頓時手足無措。

    為此她廢了好些功夫,方才安撫好這些孩子。

    直到目送這些孩子離去,她方才長長的舒了口氣,隨後收拾好東西,正要起身離去,可就在這時,耳畔卻響起了一道聲音。

    「你這樣幫不了他們的。」那聲音這般說道。

    甄玥一愣,轉頭望去,卻見徐寒不知何時竟然出現在了她的身後。

    她有些詫異,以至於一時間並未回應徐寒的話。

    「在黑暗中跋涉的人,見慣了冰冷,一旦擁有過些許溫暖,之前習慣的寒冷,便會變得愈發難熬。」少年似乎並未感受到她的詫異,依舊自顧自的言道。

    這話里的語調著實太過深沉,讓甄玥不知但如何回應,因此,她再次沉默了下來。她並未聽懂徐寒的話里的意思,但本能的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些什麼,故而低著腦袋,就像是犯了錯的孩童被長輩抓了現行一般,惶恐不安。

    徐寒沉默了一會,看了看女子,這才再次言道:「陪我走走吧。」

    甄玥又是一愣,似乎有些不習慣少年的主動邀約,又或是聽出了少年語調中忽的出現的那抹少見的溫柔。在她愣神的檔口,少年卻已然邁出了自己的步子,甄玥豁然醒悟了過來,當下趕忙快步跟上。

    手腕上那個徐寒為她系上的鈴鐺,那個險些要了她性命的鈴鐺,隨著她的奔跑在夜色中盪開陣陣悠揚的輕響,久久不曾散去。

    ......

    二人走在橫皇城的街道。

    即使此刻已經到了亥時,兩側的商販依然在賣力吆喝,似乎對於橫皇城來說,並沒有夜晚這樣的概念。

    「你和我以往的一個朋友很像。」徐寒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再次出聲言道。

    正低著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麼的女子抬頭看向徐寒,她忽的發現,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揚,分明在笑。

    出於某種女人特有的直覺,甄玥於那時問道:「女的?」

    徐寒微微一愣,他有些詫異的看了甄玥一眼,如實的點了點頭言道:「嗯。」

    「很重要那種?」甄玥也問道,她的情緒多少有些複雜,但卻很快被她壓下,臉上始終帶著一股雖不是發自真心,卻又確實燦爛無比的笑意。

    「很重要。」徐寒點了點頭,他的回答來得很快,也很篤定,幾乎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

    「哦。」甄玥悶聲回應,隨後腦袋再次低了下去。

    沉默再次將二人籠罩。

    只有甄玥手中的鈴鐺,還在夜色中叮叮作響。

    或許是這鈴聲讓徐寒想起了什麼。他側頭看了女子一眼,又問道:「你不怕我?」

    甄玥愣了愣,她再次抬起頭,見徐寒的目光落在了她手腕上的鈴鐺上,她大抵便猜到徐寒指的是那一夜的事情。

    她笑了笑:「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我清楚那不是你,所以,我為什麼要怕你呢?」

    甄玥的回答多少有些出乎徐寒的預料,他喃喃自語道:「那不是我嗎?」

    「那誰又是我呢?」

    或許是徐寒這語調中少有的遲疑,又或是讀出此刻徐寒心中的困惑。

    甄玥的臉上有些詫異,但這樣的詫異在數息之後又忽的融為了溫柔,她又笑了笑言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覺得跟在你身邊是最好的選擇嗎?」

    「嗯?」徐寒一愣,不知所以的看著女子。

    「我覺得劉笙對你似乎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為他拼命。」

    女子對於徐寒的詫異,並不以為意,她於那時鼓足了勇氣,用自己的眸子直直的看著徐寒,就好似用盡了畢生的溫柔一般,如是言道:「而我想,一個願意為別人拼盡性命的人,總歸不會太壞。」

    徐寒在短暫的詫異之後,不禁又問道:「就這麼簡單嗎?」

    「當然不是。」甄玥出乎徐寒預料的點了點頭,那時女人的臉上第一次在徐寒面前展露出一抹揶揄的笑意,她眨了眨自己烏溜溜的大眼睛,言道:「為什麼,你不比我更清楚嗎?」

    不知是不是這話戳中徐寒心頭的軟肋,那少年的目光少見的開始躲閃。

    他想了半晌,最後也只是回應道:「對不起。」

    這樣的回答早在甄玥的意料之內,但饒是如此,女子的心頭還是忍不住浮出一陣失落。

    但很快她便將這樣的失落遮掩了下去,但她再次抬起頭時,臉上浮現的又是那燦爛無比的笑容。

    「我知道。」她這般言道,「你是為了我好。」

    這並不是一件特別難以理解的事情,之前徐寒對她的態度雖然算不得如何的好,但自從那夜的異變之後,她對徐寒袒露了些許心跡,少年便再也沒有強迫過她離開,如今的再次提及此事,便是從那日見過那位森羅殿的大人物之後。

    以她的眼界自然弄不明白元修成讓徐寒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麼,但卻隱隱猜到,這位少年似乎並不打算順了那位大人物的心意,而違背這些人的心意,自然免不了的是需要承擔某些代價。

    甄玥並無法去揣測這樣的代價究竟是什麼,但卻也知道它的重量,似乎遠遠超過了這少年肩膀所能承擔的範圍。

    所以他讓她離開,做法或是態度雖然顯得不近人情,但她卻知道,這冰冷背後藏著的是怎樣一份溫柔。


    「你說得很對,在黑暗中跋涉的人,見慣了冰冷,一旦擁有過些許溫暖,之前習慣的寒冷,便會變得愈發難熬。」甄玥卻並無顧忌此刻徐寒感受的意思,她依舊自顧自的言道:「但若是沒有那些許的溫暖,人又能靠什麼支撐自己度過漫長的寒冬呢?」

    「其實我和那些小乞兒們一樣,那些年大周災害連年,山中匪盜橫行,一天那些匪盜殺進我們的村子,我爹娘將我藏在水缸之中,方才躲過了這災劫。」

    「可當我爬出水缸的時候,包括爹娘在內,村里所有的人都死了。」

    「那時的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又該怎麼活下去。」

    「我就這樣守在了我爹娘的屍體前,整整一天一夜,直到太陽再次落下,星光順著房屋的縫隙照入房門。」

    說到這裡,甄玥頓了頓,她的臉上忽的浮現出一抹笑意,她的神情也變得有些恍惚,就像是又見到了那日的星光。

    「我忽的記了起來,我爹曾經給我說過,死掉的人,靈魂回去向星海,化成星星在天上看著地上的人。星星就是他們的眸子,星光就是他們的目光。」

    「那星光讓我感覺到,我的爹我的娘都在天上看著我,我要活下去。」

    「於是,我順著星光跋涉,走了很遠很遠,我遇見了胡馬、遇見了魯壓山....遇見了他們所有人,我活了下來。」

    「而讓我熬過寒冷與飢餓的東西,就是那夜星光帶來的溫暖。」

    甄玥再次轉頭看向了徐寒,她的目光有些閃動,她直直的盯著少年,說道:「我會離開的,但我要謝謝你,你也是我以後路上的星光。」

    女人說完這話,忽的長舒了一口氣,她就像是完成了一件無比重要的事情一般,如釋負重。

    然後她轉過了身子,邁著步伐就要離去。

    可剛走出數步,她的腳步卻又忽然停住,她於那時轉頭看向徐寒,問道:「對了,有件事我又沒有與你說過?」

    或許是女人之前那番話帶來的觸動,又或是此刻天上的星光將她的模樣照得太過明艷,徐寒愣了愣,方才問道:「何事?」

    「你遠比你想像中要善良得多...」

    女人說完這話,便再無半點留戀,她再次轉身離去。

    她背後的馬尾隨著她步伐來回晃動,連同著她手上的鈴鐺,發出的陣陣輕響,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清晰的傳入徐寒的耳中。

    ......

    離開後的甄玥,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

    那是發自內心的笑意。

    她並沒有多少遺憾,本就萍水相逢,既然流水無意,強求未必便有好的結果。

    這樣的釋然讓她如釋重負,那塊壓在她心底的石頭也終於被挪開,她覺得輕鬆,但輕鬆之餘終歸有些不舍。

    她走過了街頭,來到一處巷子口。

    小巷中沒有半點光芒,漆黑一片,就像她之前的人生。

    但她想,只要穿過黑暗,總有光芒照進來的一天。

    所以她沒有多少遲疑,邁著步子便走入了巷口,倒不是因為心中那忽然湧起的感慨,只是單純的因為,這裡是回家最近的路。

    說到底,她已經習慣了與胡馬等人相依為命的生活,以後的日子恐怕會依然如此。

    她想著這些日子的境遇,恐怕胡馬等人也為她頗為憂慮,她多少有些歉意,想著回去之後,好生與他們道謝。

    念及此處,她的腳步愈發的輕快。

    可就在她走入巷子中心的時候,數道黑影卻忽的躥了出來,將她的身子團團圍住。

    ......

    徐寒看著甄玥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帘,他終於回過了神來。

    一旁的玄兒與嗷嗚大抵是弄不明白這一對男女之間的糾葛,無聊透頂的他們早早的便被路旁一家賣冰糖葫蘆的商販所吸引,一大一小,一狼一貓蹲坐在商販旁,瞪大了眼珠子看著那一串串沾滿糖水,看上去美味可口的糖葫蘆。

    回過神來的徐寒看著這兩個饞鬼,頓時苦笑著搖了搖頭。

    「嗷嗚!」

    「喵嗚!」

    兩個小傢伙似乎也看出徐寒結束了之前的事情,側過腦袋紛紛朝著徐寒喊叫道。

    那一臉焦急的模樣就像是在催促徐寒快些給他們弄些吃的來一般。

    徐寒拿這二「人」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苦笑著走到了那商販的跟前,從懷裡掏出了些許銀錢遞了過去,從商販手中買下兩串葫蘆,遞給這兩個小傢伙。

    「公子這貓狗還真是聰明。」賺到錢的商販自然是毫不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詞,笑呵呵的言道。

    徐寒微笑著朝著對方還禮,這才領著吃完葫蘆的小傢伙,準備回到自己別院中。

    吃過東西之後的嗷嗚與玄兒倒是心滿意足,玄兒蹲在了嗷嗚的身上,酣然入睡,嗷嗚對於玄兒這樣的做法倒是沒有半分的反感,任由玄兒如此,屁顛屁顛的跟在心事重重的徐寒身後。

    徐寒的心情自然不會太好。

    執劍人大會就要開始,他並未有十足的信心,而自己之前一個月的閉關同樣毫無收穫,劉笙的事情也讓他異常心憂,這些事情大大小小的攪合在一起,即使徐寒也難免覺得有些頭痛。

    「公子,烤好的紅薯五文錢一個,要不咯?」這時身後忽的傳來一道聲音。

    想著心事的徐寒,頭也不回的擺了擺手。

    然後便再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邁步離去。

    可誰知那身後的商販卻並不領情,竟是快步追了上來,又再次問道:「公子,五文錢的紅薯,好吃著呢,要一個咯。」

    那明顯帶著某種鄉音的古怪語調讓徐寒有些心煩,他轉過頭,正要喝阻那商販,可在那時卻看清了那商販的模樣。

    他的個子不高,約莫五尺出頭,雖然帶著兜帽,低著腦袋,但從之前那稚嫩的語調中卻不難猜出,這小傢伙的年紀應當並不大。

    二月的橫皇城雖然已經漸漸回暖,但於這深夜中卻依然帶著些許涼意,相比這下眼前這小傢伙身上的衣衫便顯得有些單薄。

    而他此刻遞來的那紅薯,被烤得焦黑一片,自然沒有任何的賣相可言。可小傢伙卻似乎對此一無所覺,依然固執的將紅薯送到徐寒的身前,似乎也是從徐寒這停駐的腳步中聞到了希望,小傢伙還晃了晃手中的紅薯,頗為希冀的重複道:「可好吃了,公子要一個咯。」

    徐寒大抵可以想像,這個小傢伙此刻的境遇,若非太不得已,估摸著這個年紀的孩童大抵是不會在這樣的寒夜裡,帶著一個烤焦的紅薯,四處推銷。

    可要是換在以往,徐寒大抵還是不會去買下這樣一個紅薯。

    畢竟於他看來這樣的善意,對於身處窘境的人來說並無太多助益。可或許是之前甄玥那番話的緣故,徐寒在微微一愣之後,還是掏出了錢,遞給了那小傢伙,然後從他手中接過了那紅薯,轉身方才再次離去,卻並未注意,被接過紅薯後,那兜帽下的身影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並未來得及將話吐出。

    離去的徐寒,掰開了那紅薯,嘗了嘗其中的果肉,一股難以名狀的焦糊味便充斥了他的味蕾。他撇了撇嘴,將那黑漆漆的紅薯扔到了一旁,嘴裡嘟囔的一句:「真難吃。」

    只是,他大抵想不到的是,在他離去之後,那位賣紅薯的小傢伙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當然還有扔掉紅薯那般隨意的動作。

    那小傢伙好似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跺了跺腳,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其下一張俏麗至極的臉蛋。

    她竟是一位女孩。

    此刻女孩漂亮的眸子中充斥著滿滿當當的怒火,她鼓著腮幫子,氣急敗壞的咬牙言道:「姓徐的!姑奶奶好心給你做紅薯,你認不出姑奶奶也就算了,竟然還敢扔了我的紅薯!」

    「你等著,你看我怎麼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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