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把玩蠱器,巫盞問:「最近淨靈心法學得如何?」
巫召野與他並行,往星宮走。
他渾不在意道:「蠱咒幾年都沒發作,何須擔心。」
「胡亂用蠱有損淨靈心法的效用。」提點這一句後,巫盞再不多言,轉而道,「這些時日一直沒看見你師父。」
「估計又在哪處除魔,今日午時剛回宗門。這會兒要麼在溫師兄那兒,要麼去了藥園。」巫召野頓了步,「你去桑褚玉那兒煉器,就沒聽她提起大師兄?」
「未曾,她應不知道溫仙友的病情。」
「不知道麼」巫召野垂眸琢磨著,步子一轉,「趁天沒黑,我去瞧一眼大師兄,也看看他情況如何。」
「召野。」
「放心。」巫召野背朝著他,隨意擺了兩下手,「我自有分寸。」
**
天色昏昏。
青鴉站在屋檐下,望一眼簌簌落雪的庭院,又掃一眼死寂無聲的房間。
來回幾遭,神情更見急色。
不多時,庭院門口忽出現道人影。
他登時心喜,拔了步子就往階下跳。可還沒落穩,便又生生頓在那兒。
「巫仙師?」他臉上笑意消得乾淨,好歹忍著沒露出苦色,「您今日怎有空閒往這兒走?」
巫召野拎了劍大步往前,隨手丟個訣就將身上落雪除淨,端的利索。
「來看看你家公子如何了。」他朗快道,「聽說醫閣的醫師來了好幾撥,怎的,大師兄病得很嚴重?」
「也不是,不過尊主吩咐了,說要用心些,免得耽誤病情。」
「原是師父請來的,我還以為大師兄生了什麼大病——醫師怎麼說?」
「說是上回沒好全,又添了心悸之症,調養兩日便好了。」
巫召野停住,瞥他:「心悸?」
「對。」青鴉應道,「公子說是幽都鬼氣重,又是蠻荒地,這才受了驚嚇。」
巫召野挑笑,神情卻冷:「尋了個好藉口,往日斬鬼除魔都不在話下,今日竟被那沒見著影的鬼嚇著了,也是稀奇。」
青鴉只當聽不出他話里的嘲諷意味,不死心地往他身後看一眼,問:「巫仙師,就您一人來嗎?」
巫召野的手已搭在門上,聞言斜壓下視線:「還有誰要來?」
「並非,就是」青鴉躊躇一陣,終道,「大公子在夢裡喚了兩聲桑仙師,我便擅作主張給仙師送了信兒,盼她看望——您來的路上可有見著她?」
論私心,他極喜歡那位稀奇古怪的桑仙師。
以往她每回遭公子冷待,他都看著揪心。
如今公子能在昏迷中喚她名姓,說不定是轉變了態度。
這算得好消息,他自盼她來。
可不知為何,信是送出去了,卻始終不見人影。
巫召野微眯了眼:「何時送的?」
「已有半天工夫了。」
半天
可巫盞不是說,她並不知情麼。
「是盼她看望,還是盼她來受白眼?」巫召野收回視線,冷聲道,「你既知道是擅作主張,就別盼著回音了。」
話落,他推門而入。
青鴉應是,照常守在外面。
巫召野關了門,走至床前。
溫鶴嶺闔眼不醒,他便坐在床邊,就這麼盯著他。
那雙瑞鳳眼生得好,哪怕閉著,也從凌冽弧度中瞧出幾分冷意。
盯了半晌,他又覺看得不夠清楚,忽取了把匕首握在手中。
傾身,以刃尖壓著眼角。
拿刀尖捋平了皮膚,他也終於看見了那點小痣。
顏色比他的還要淺上些許,像是細竹籤沾上調多了水的墨,再點上去似的。
好似輕一剜,就掉了。
溫鶴嶺醒來時,還沒徹底清醒,就先感受到了眼尾的微微刺痛。
睜眼,入目便是一抹寒光。
隨後才對上巫召野的含笑打量。
「師弟?」
「是我。溫師兄小心,別被刀戳瞎了眼。」巫召野若無其事地收回匕首,別在腰間帶鉤上。
溫鶴嶺恍恍惚惚。
幽都一行,他像是得了癔症,竟有些辨不清夢境與現實。
眼下回來了,哪怕昏睡在床,也會做夢。
夢裡他化出妖形,被人反反覆覆地掐捏著那對耳朵。
那人或摑他,或誘哄他徹底化身成兔兒,再捧在手裡輕撫。
因在夢中,那人的面容影綽不明。
但他清楚是誰。
正恍惚著,他聽見巫召野問:「大師兄,今天桑褚玉沒來看你?」
溫鶴嶺半躺在床頭,卻道:「何故提起她。」
巫召野審視著他的神情。
這般冷著臉,好似真不喜她。
「隨口問問罷了,大師兄反應這麼大做什麼。」他端起床邊的水,「我聽師兄聲音有些啞,不若先喝點兒水潤潤嗓子。」
溫鶴嶺斜過視線,看向那碗水。
水面平靜,卻在巫召野遞近的瞬間漾開一絲漣漪。
他神色微變,抬袖就掃落那碗水:「師弟以為我不曉幽熒飲水下蠱的本事?」
瓷碗摔碎在地,稍大的幾塊碎瓷片搖搖晃晃,折出寒光。
巫召野還維持著抬手的姿勢,半邊袖袍被水浸透。他笑道:「還以為能騙過師兄,不想又被看出來了。」
溫鶴嶺神情作冷,卻無斥責之意。
不比其他仙門,師尊當日領他們入門時,就說過存亡皆在自己的話,平日裡也默許他們爭來斗去。
巫召野手指稍動,地上碎片漂浮而起,在半空拼湊復原。
碎片恢復成碗的瞬間,溫鶴嶺忽然感覺指尖一陣刺痛。
他垂眸,卻見右手食指指腹不知何時破了條小口,正緩慢往外滲血。
似還有什麼東西在往傷口裡鑽,一陣作癢。
他瞬間回神,運轉內息。但為時已晚,那絲癢意從指腹擴散至心口,須臾又消失不見。
「大師兄小瞧我了些,飲水是能中蠱,可那都是尋常蠱修的本領,算不得稀奇。」巫召野揚眉輕笑,「我修的,自是那望水下蠱的法子。」
溫鶴嶺抬眸睨他:「你下了何蠱?」
「這可由不得我。」巫召野起身,頎長身形在牆面映出高大影子,「大師兄常是口是心非,本來想玩一玩真言蠱,也好從師兄嘴裡討兩句實話。可方才被師兄摔碎碗,我竟也不知種了什麼蠱。只能等那蠱物慢慢成形,顯現出蠱相來,才能知曉一二了。」
溫鶴嶺緊抿著唇。
因有師尊默許,往常他倆不是沒過過招,明里暗裡不知多少回。
但用上蠱術還是頭一回。
「師兄歇息,我便不作攪擾了。」巫召野拎起楓木劍,隨他轉身,墜在高馬尾間的鈴鐺發出輕響。
溫鶴嶺靜坐在床,眼中喜慍不明。
*
鑄器閣。
桑褚玉盯著手中的信。
又來信了。
但不是青鴉寄給她的。
跟她平時收到的信不一樣,手裡這封怪得很。
字形粗細皆有。
每寫幾字還會換一種顏色,黑的紅的、綠的紫的中間甚而還空出幾個字。
那紅通通的幾個字,還能隱約嗅見淺淺血味。
她幾乎能猜出這人寫信的流程:先蘸了黑墨寫下幾字,然後擱了筆又去做其他事。等想起來了,再隨手拿根竹籤蘸點血繼續往下寫。
寫了幾字,又棄筆去做其他事。
如此循環往復,最後磨出一封信。
至於空出的那幾字,她猜應是拿白水寫的。水一干,字就消失了。
「是溫鶴嶺的師尊?」裴雪盡問道。
「嗯。」桑褚玉粗略讀過一遍,「說是今天剛回無上派,讓我去找他。」
裴雪盡卻道:「可否不去?」
「為何?」
裴雪盡躊躇半晌,解釋:「我已能看見下一段劇情。書里溫鶴嶺的師尊將他受傷的事全怪在了桑褚玉身上,擅用私刑。」
桑褚玉明白了:「你擔心他是找我去問罪。」
裴雪盡沉默片刻,終應了聲是。
「可你先前不是說,這書里的人都有了自己的意識麼?放心,溫鶴嶺的師尊跟你說的全然不同。」桑褚玉將信往袖裡一揣,起身出門,「那人腦子有毛病,但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我之前托他帶了東西,剛巧去拿。」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她索性撕了張瞬移符,趕往無上派。
路上,她有意避開其他弟子,直奔無上派東側的藥園。
這藥園坐落在山清水秀的偏遠處,中間僅一石屋。
石屋中點著燭火,在暮色中格外顯眼。
桑褚玉走進藥園,聽見陣黏膩聲響——像極利刀磨過血肉。
她拾級而上,石屋木門大敞,淡色燈火勾勒出一道高大身影。
那人背朝著她,一身圓領寬袖白袍,腰間鉤帶襯得肩寬腰細。
他微躬著背站在桌前,似在忙碌什麼。
待她踏上最後一級石階,那人一頓,側身望她。
雖僅露出側臉,可也瞧得出是副好皮相。眼微勾,唇挑笑。不比溫鶴嶺的清淡面容,他要生得穠麗許多。
見是她,他徹底轉過身,露出另半張臉——上面濺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連頸上都沾了些許,白袍也被染成血色。
桑褚玉目光一移,看向他手裡的匕首。
上面也滿是血。
「褚玉?總算來了。」
那男人隨手拿起塊軟布,擦拭起匕首上的血,笑眯眯看她。
「快些過來,送你一樣寶貝。」
有病。桑褚玉面無表情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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