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漣漪
他望見余喬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蓋住她眼前的光,讓人猜不透她目光。
靈堂外透進來一絲風,將火盆里的灰燼撞碎。
余喬說:「給你四百,做不做?」
陳繼川難得正經一次,繃著臉說:「余小姐,老子不做那種生意。」
余喬抬起頭,陳繼川也正打量她。
孟偉曾經說過,川哥身上透著一股狠,凶起來野狗都繞著走。
但是她不怕,反而笑起來,根本不當一回事。
余喬握住他停在半空的右手,牽起他,貼上自己側臉。
陳繼川的掌心溫暖乾燥,虎口帶著薄薄一層繭,似乎比他濃黑的眼更易辨認。
她閉上眼,微微攏起的眉心,帶著虔誠,也寫著疑惑。
小曼說:「我跟你說,你這根本不是病,用不著看醫生,心理疾病都是作出來的。」
小曼的道理不止一篇,「聽我的啊,喬喬,總有一個天你會碰到一個你完全不排斥的男人。到時候你滿腦子只剩一個念頭——」
「余喬!」
陳繼川並沒著急抽回手,只是將余喬從回憶與現實的邊緣當中喚醒。
她睜開眼,烏黑的眼珠映出他疑惑地臉,顯得格外亮,「四百,記賬吧。」
陳繼川伸手觸她額頭,「你是不是發燒了?」
余喬笑,「兩個四百。」
「你錢挺多啊。」
「你缺錢?」余喬問。
「不缺錢誰來幹這個?」
余喬這才放開手,方才開玩笑的心情頓時滅了,低聲應,「也是,差點忘了你是幹什麼的。」
到這一步,兩個人都無話。
陳繼川打了個呵欠,囑咐她,「行了,我走了。八百,都給你記賬上。」
余喬低頭看手機,含糊嗯了一聲,算應了他。
等他走後,她擼起袖子,並沒有在皮膚上發現任何應激反應。
又過了一會兒,手機屏幕上顯示凌晨四點,她先發了條信息給小曼,「醒著沒?」
沒兩分鐘,小曼的電話追了過來,她的聲音清脆,像春天裡枝頭上的喳喳亂跳的鳥,「余喬我警告你,不要凌晨找我聊公事啊。」
余喬忍不住在冷光中抿嘴笑,下巴在羽絨服領口蹭了蹭說:「放心,找你聊心事。」
「心事還是姓事啊?」
「嗯……都算吧。」
「什麼?」小曼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遊戲內部團隊合作也顧不上了,她謊稱自己停電,變成了人人唾棄的豬隊友,專心對付余喬,「終於在山海之北,彩雲之南遇到了真命天子?」
「沒那麼誇張,我只是對一個陌生人,產生似曾相識的錯覺。小曼,你明白嗎?」
「明白。現實的人,多數時候是腦中的自我投射。」
「小曼,你好文藝。」余喬把凍得通紅的鼻子藏進羽絨服領口,聞到一絲淡淡的,屬於陳繼川的味道。
像初冬的葉片、秋末的槐花,活著即是掙扎。
「那你想不想…………」
「我不知道……」
「那他帥嗎?夠有型嗎?」小曼問完,不等余喬出聲,立刻自問自答,「讓小尼姑都**,能不帥嗎?我也是問得傻。」
余喬將耳畔垂落的一律發撩到耳後,盯著火盆邊緣陳繼川留下的半支煙說:「挺高的。」
「多高?」
「可能有一八四。」
「可以啊余喬,反正在休假,試試看唄。」
余喬猶豫了,「他跟著我爸做事。」
「噢……這倒是個問題,我聽說這樣的人那什麼之後都挺亂的,也不知道有沒有病。」
「但是他看著不像……」
「問你爸,或者問紅姨。」
「我再想想……」
不排斥,並不等於喜歡與留戀。
她們的談話無疾而終,但也許,女生之間的討論本也不必得出結果,要的只是分享與感受。
余喬掛斷電話,慢慢吐出一口濁氣,白色的霧氣在橘黃燈光下徐徐散開。
她轉過頭看著黑白遺照上不苟言笑的老太太,一時間再度被拖進回憶當中,有一個聲音始終如藤蔓一般纏繞在她身邊——
「快跑,喬喬快跑!」
她拼了命向前跑,直到淚水模糊雙眼、冷風哽住喉頭,山的盡頭、路的盡頭,再也沒有人在她身後喊——
「快跑!別回頭!」
「姐……」她的聲音太輕,像蜻蜓路過湖面,說過的話,只有漣漪記得。
凌晨氣溫驟降,滇南也冷得人縮手縮腳。陳繼川只穿一件皮衣和套頭衫,從靈堂回住處的路上,一貫皮糙肉厚的男人,也冷得弓腰駝背瑟瑟發抖。
他住在孟偉家,也是一棟新起的三層小樓。孟偉的父母哥嫂住二樓,他倆一人一間房占了三樓。
陳繼川上樓的時候孟偉還沒睡,窩在陳繼川房間裡占著電腦打遊戲。
還沒進門聞到一股異香,香得讓人反胃,陳繼川盯著電腦桌旁的水煙壺罵了句「操*他媽*的」,一勾腳跟把門帶上。
風止住了,臥室被電暖爐烤著,比外面暖和得多。
孟偉兩眼發直,看起來暈乎乎,整個人都在夢裡游。
他抽了口煙,盯著陳繼川一陣傻笑,「哥,又釣妹子去了?」
陳繼川沒理他,鞋也沒脫把自己狠狠摔在床上,兩隻眼盯住天花板上的黃色污漬,腦袋裡空空蕩蕩,敲一下仿佛能有回音。
「哥,你羽絨服呢?」孟偉又問。
陳繼川抬手猛地一錘垂在床上,「閉嘴。」
孟偉還是樂呵呵的,叼著煙,一個勁敲擊鼠標,「給余喬了吧,難怪早幾天要買羽絨服,嘖嘖……我看你看她那眼神不對。」
「怎麼不對了?」陳繼川皺著眉,突然間說不出來地煩。
「跟野狗看見豬下水似的,兩眼放綠光。」
陳繼川給了孟偉一腳,「滾你媽的。」一翻身挺起來,跑走廊吹風去了。
三樓走廊東北角是百米內信號最好的地方,風也最大,冷得人直哆嗦。
陳繼川把卡換了,熟練地撥通電話。
對方應該是剛睡醒,悉悉索索一陣,避開人,走到客廳才開口,「怎麼,有新情況?」
陳繼川一副吊兒郎當的態度,隨口說:「沒情況,沒錢買煙,找你要點兒。」
「你不能少抽點兒?」
「不抽菸你讓我抽那個?」
對方被他哽住了,一時沒話說,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行,快過年了,算我給你發壓歲錢。」
陳繼川樂得咧嘴笑,「我年紀大,得多給點兒。」
「滾滾滾,大半夜的我他媽沒空跟你廢話!」罵完了也沒立刻掛電話,反而正正經經叮囑他,「余文初最近連丟了兩批東西,估計疑心重,你自己小心點。」
「他要收手了。」陳繼川往樓下彈了彈菸灰,好像根本沒拿自己當回事。
「那更要盯緊。」
陳繼川「切」了一聲,還是無所謂的態度。
等了等,對面終於收起嚴肅口吻,轉而說:「你今天見著余喬了?」
「嗯,見了。」
「怎麼樣啊?」
「還行吧。以為能讓周曉西跟丟了魂的怎麼也得是李嘉欣張曼玉那個長相啊,沒想到那樣,穿個紅襖跟我姨差不多。」
「你嘴硬吧你。」
「得了,懶得你瞎扯淡,余文初丟了東西火氣大,我出門避避風頭。」
「又搞什麼?」
「不搞什麼,我他媽釣妹子不違反紀律吧?」
「能不能文明點?好歹是個大學生,有點自覺啊你。」
「行了行了,你記得發紅包行。」
「滾你媽的知道要錢——」
陳繼川沒等對方繼續罵下去掐斷了電話,卡再換回來放在褲兜里,他舉著板磚一樣的諾基亞手機玩了會兒貪吃蛇,實在冷得受不了才回房間。
孟偉還在那噼里啪啦敲鍵盤,兩隻眼睛充血向外鼓,活活一個怨鬼。
已經快五點了,陳繼川躺在床上,閉了閉眼,還是揮不開余喬的眼睛。
她說四百摸一下。
那八百是不是能幹點別的?
其實他當時有私心,他按耐不住地想要碰一碰她右眼眼角下那顆淚痣,遠遠近近看著盈盈像一顆露珠,總讓人挪不開眼。
他抬起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指腹貼在一起反覆摩挲,仿佛還能回想起前一刻觸碰她面頰的溫度。
陳繼川想起來了,余喬長得既不像李嘉欣也不像張曼玉,她挺像一個日本女演員,好像叫什麼靖子。一片柔和的五官當中,仍然保留著少女的嬌憨與純淨。
不是嫵媚也不是艷麗,偏偏,偏偏是這一種才最要命。
完了,要了老命了。
他長嘆一聲,橫在床上,直挺挺像一具活屍。
孟偉瞄了他一眼,湊過來說:「哥,要不咱找個片看看?」
不出意外,孟偉又挨了一腳,連凳子一起摔在地上,他一抬頭再爬起來,陳繼川已經裹著被子睡了。陳繼川把腦袋埋在枕頭裡,有點自暴自棄的意思。
算了,破罐破摔吧,誰誰。(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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