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車緩緩開進不算寬敞的德興里,眼神木然的難民和乞丐將道路堵得嚴嚴實實,道路兩側的眾多別墅內卻隱隱飄來食物的香味和音樂聲。
一堵圍牆,將此地分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如是而已。
許是怕打攪了車上貴人的雅興,幾個身穿黑色警服的巡警舉著警棍開始驅散難民,一陣混亂之後,原本擁擠的公路上變得空空蕩蕩。
何逸君透過車窗看到一個蜷縮在地上被巡警毆打的孩子,皺了皺眉頭,出聲叫停了司機。
她打開窗戶隔著窗簾向帶隊的警長遞出幾張鈔票,吩咐對方放難民們離開,不要再為難這些可憐人。
警長點頭哈腰地接過錢,目送價格昂貴的轎車開遠,回頭輕輕踢了孩子一腳,笑嘻嘻地帶著手下離開了德興里。
走出百多步,警長讓其他人先走,自己鑽進了一條小巷,等再次出現時上衣的口袋厚實了不少。
幾十米外的一座小樓內,鄔春陽轉身命令小特務:「查查這個警察和進出巷子的人,動作隱蔽點。」
小特務領命而去,鄔春陽抬起望遠鏡繼續觀察遠處的德興里14號,目送何逸君與孔二小姐走進金蘭會大門並消失在高牆之後,表情凝重。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金蘭會的位置非常隱蔽,周圍沒有任何建築能夠觀察到其內部,甚至連電話都是通過孔二小姐搭設的軍用線路。
經過短暫思考,鄔春陽更傾向於是後者,要在地形複雜,到處是制高點的山城找到這麼一處地方,司馬玲瓏肯定花費了不少心思。
想到何逸君孤身進入敵人的地盤,他再次命令手下,安排一名好手在金蘭會附近化妝偵查,隨時準備接應何逸君撤離,但話音未落,左重的聲音就從門外傳來。
「不用了,保持遠距離監視,不用派人貼靠。」
左重穿著長袍走進屋內,隨手摘下頭上的氈帽放到衣架上,幾步走到了監視窗口旁,遠遠看向「金蘭會」的金字招牌。
他不會因為任何人影響任務,即便那個人是何逸君也不行,工作就是工作。
鄔春陽點了點頭,卻依然讓監視點裡的行動小組隨時待命,這是行動的正常流程,左重沒有再反對,凌厲的目光緊緊盯著目標建築物。
另一邊,孔二小姐帶領何逸君往日常聚會的正房走去,口中介紹著金蘭會的情況。
「邵小姐,金蘭會的會員頗有能量,有了她們的幫助,你們邵家在國統區的生意會順利不少,不過想要高枕無憂,最好分潤出些利益。
畢竟有關係的人很多,有些人連我也得認真對待,大家和氣生財,這個道理我想你是知道的。」
她將「邵瑛」當成了真朋友,說起話來直言不諱,絲毫不避諱國府內部的狗苟蠅營,語氣平淡如同在講晚上吃什麼,顯然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這時,孔二小姐看到了門口處的司馬玲瓏,側頭對何逸君說道:「那位就是金蘭會的會長司馬玲瓏,一個還算聰明的女人。」
說完,她臉上露出微笑,伸手對司馬玲瓏招了招,看似很熱情地跟對方打了聲招呼。
外界都說孔家二小姐如何如何囂張跋扈,可一個沒腦子的人,哪怕是皇┴親國戚,真的能在上層社會橫行多年嗎,傳言只是傳言,孔二小姐並不簡單。
何逸君心中提高了警惕,跟著孔二小姐在門口停下,與前來迎接的司馬玲瓏寒暄,雙方談笑間開始了互相試探。
「這位就是邵小姐吧,果然是清新可人,難怪孔小姐如此看重,聽說邵小姐從馬來亞而來,不知是否適應山城的氣候。」司馬玲瓏一邊引路,一邊笑吟吟問道。
何逸君不假思索回道:「多謝司馬會長關心,我幼時在浙高官大,習慣了冬季潮濕寒冷,後來去了馬來亞反倒是不大習慣。」
司馬玲瓏微微頷首,腳下走到會客區,邀請孔二小姐與何逸君在沙發上坐下,又讓女傭送上茶點,隨後一臉好奇地詢問「邵瑛」這一路上的見聞。
「邵小姐,日本人在東南亞的動作很大,你回國途中可受到了影響?」
「還好,我搭乘飛機途徑安南返回國內,路上的景色很漂亮,沒有跟日本人有太多接觸。」何逸君端著茶杯輕輕搖頭,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返回民國的過程。
司馬玲瓏聽完面色一肅,語氣擔憂道:「聽說英國人對馬來亞的華人甚為苛刻,如今寰宇局勢有大變動,早些回來也好。」
這個話題就有些敏感了,何逸君放下茶杯,稍稍思索後給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一旁的孔二小姐也聽得聚精會神。
「司馬會長多慮了,英國人占領馬來亞後為了穩定統治,特意引入了不少天竺人、華人和當地人互相制衡,以防馬來亞獨┴立,這條政策直到現在還在執行。
聽家父說,我等華人在馬來亞雖不是最大的族裔,可在商業和經濟方面占據優勢,所以馬來亞華僑的生存狀況還算不錯,至少沒有性命之憂。」
司馬玲瓏露出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繼而說了聲抱歉,表示自己只是道聽途說,絕非有意挑撥華僑與馬來亞殖民當局的關係。
話是這麼說,但她轉眼又問及金陵偽政府在馬來亞的影響力,孔二小姐聽到與季某人相關的話題非常不虞,何逸君也面露為難之色,猶豫了許久才開口回答。
「馬來亞最大的華文報紙光華日報曾說,暹羅有意併吞吉打、玻璃、吉蘭丹和登嘉樓等馬來亞北部的四個州,以此為條件加入日本一方。
若是如此,華人將一躍成為馬來亞數量最多的民族,占總人口的一半,傳聞金陵偽政府有意與日方交涉,想在日本人進攻進攻東南亞時將這部分領土收入囊中。
故而,馬來亞華人社會高層對金陵頗有好感,尤其是那些擁有大量土地的種植莊園主,他們甚至準備在開戰後組建親日組織。
學校中的華人學生聽聞這條消息也很激動,我回國之前,還有同學勸我,國家的希望在金陵,而非山城,想要實現民族獨┴立,必須倚靠季某人。
當然,我個人和邵家堅決支持山城政府為隔命正統,絕不會輕信偽政府的說辭,現今的民國,只有韋員長才能夠拯救國家於水火之中。」
孔二小姐聽完氣得臉色通紅,當即痛斥某些人無君無父,季某人等叛逆想從日本人嘴裡搶肉吃,那是在白日做夢。
司馬玲瓏更是義憤填膺,言明將向各家報紙透露此事,避免南洋僑胞為季某人矇騙,心裡卻是另一番想法。
她有意無意地向「邵瑛」打聽馬來亞華人社會的風俗習慣,內容包括飲食、節日、信仰等諸多方面,問得非常詳細。
面對司馬玲瓏的提問,早有準備的何逸君根據資料,以當地人的口吻,或直接或間接的予以回復。
比如華僑的公共墓地叫「義山」,比如民間對仙師四爺、劉善邦和鄭和的信仰,又比如二十四節令鼓、高樁舞獅、扯鈴、園遊會等表演的內容,以及各地華人在飲食上的特色。
像是閩南人的蝦湯麵、炒黃面,福省人的佛跳牆、荔枝肉,客家人的釀豆腐、算盤子,每道菜的來源和味道,何逸君都說的一清二楚。
這些資料自然是軍統在東南亞情報站搜集的,經過幾年的深入工作,東南亞各國的政治、軍事、文化情報,對軍統而言已經沒有秘密。
要做到這個地步,只能靠時間一點點累積,別無他途。
講述中,何逸君還不時引用華文、英文、土著語言混合形成的馬來亞方言,孔二小姐忘記了季某人,津津有味地聽起了故事。
司馬玲瓏稍稍放下心,這位邵小姐所說的事情,外界和民國甚少聽聞,若非親身經歷,很難說得這般詳細,對方馬來亞華僑的身份應當不假。
不過,有件事必須問清楚,她目光一閃說起了孔二小姐和何逸君那日在靶場上的比試,話里話外對「邵瑛」的槍法感到疑惑。
「邵小姐,我有一事不明,令尊、令堂難道不介意你這個大家閨秀舞刀弄槍?」
何逸君與孔二小姐對視一眼笑了,這件事兩人之前就聊過,今天再聽到自然反應默契,笑完何逸君搖搖頭道。
「司馬會長有所不知,馬來亞與本土情況不同,群敵環伺之下華人必須學會保護自己,加之民風彪悍,無論男女老幼大多有射擊、習武的習慣。」
司馬玲瓏趕緊出聲抱歉,何逸君大度地回以笑容,接下來三人沒再討論大事,僅僅聊了些女人間的話題,氣氛倒也融洽。
兩個多小時後,何逸君跟孔二小姐走出金蘭會,司馬玲瓏親自將她們送到車旁,並邀請兩人參加幾日後的聚會。
「司馬會長放心,我一定準時參加。」
何逸君回了一句,轉頭吩咐司機開車,汽車駛出數百米,視鏡里的司馬玲瓏卻是一動未動,駐足路邊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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