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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清風運功抵擋,長青刀頓在身前。
「昏君!」黑暗裡竄出個人影,往刀首上猛踢一腳,「咣當」一聲扎進了許清風的護身兵氣中,偏了一寸從肩膀在飛過去。
「衛霜你做什麼?」許冰凌焦急一喊。
衛霜立掌為刀,旋身往正中撩上,又接一掌,霎時間,雷霆冰雪相碰,他連連後退幾步,也不說別的,只是罵著「昏君」二字。
「孤王統御冰焰,以仁德治國,何罪之有?」
衛霜也不多廢話,再次攻上,一邊還吼道:「狗屁仁德!先輩遺志,你敗得一乾二淨,統治之下,只知委曲求全,割地求和!若非昌平侯,冰焰早就是一片焦土!你見過吃土漲死的人嗎?你知道人肉煮熟是什麼樣子嗎?易子而食,你見過這個場面嗎?」
時音灌入他腦海的東西太過慘烈,以至於他不知從何說起,只覺得噁心、憤怒,並且痛心。
他親眼看到荒野上連根草都沒有,看到孩子被剝去衣服開膛破肚扔進鍋里,一切都像他在當場親眼所見。
只不過幾十年的時間。
衛霜氣急之下,召出彼岸花,使出了飛花滿襟,花瓣似片片飛刀扎向許清風,同時鴆羽也將他包圍。
許清風還想再抵擋,卻被許冰凌擋在身前。
彼岸花可不是隨便就能擋下的!
花瓣根根戳進許冰凌的肌膚,將她推倒,衣裙瞬間被染紅。
許冰凌受傷,周圍全部圍了上去。
衛霜感覺心跳停了一般,一個恍神的工夫,往人群裡頭擠去,也管不了太多,左一拳右一掌,再把一個個身體扒開。
「讓開!全部讓開!」衛霜還是被拉走,絕不能讓他這個兇手再靠近的。
「慢!」許清風側耳到許冰凌嘴邊,又說道,「讓他過來。」
衛霜身上一松,立刻撲了過去,運功為她拔下一根根花瓣。幸好沒人貿然拔過,不然若根斷在裡面,就要用刀挖出來了。
他手中捏著血氣,一觸及花瓣,柔軟的花瓣又堅硬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衝動……對不起……」
「你……聽不聽我說啊……」許冰凌虛弱地說道,「你說的,我都見過,都見過。我真的見過……」
「你別說話,我先給你療傷。皮外傷不重,可是靈氣的傷……」
「我的身子沒以前這麼弱……你先聽我說!一定要聽!」許冰凌激動地握著衛霜的手,「他當年,就是因為看到了,才願意入仕,又帶我去,我也看到了。衛霜,你一定,我求你,你一定也能做到的對嗎?」
衛霜悲中慘笑道:「我不是葉輕塵,我也沒他這麼大的能耐,我什麼都不是,只是神州的一個逃犯而已。」
「你不需要成為他,誰都不能成為他,可是你是衛霜!你是她的徒弟!你可以的,用你自己的方式!你答應我!」
沒有任何證據,也沒有人會為他記錄,只能口頭答應,許清風也可以直接反悔。
「我答應你。」衛霜不顧多人在側,毫不顧忌地將許冰凌抱在懷裡,運起風吹青荷,又用太乙神針給她渡穴療傷。
衛霜將她扶起,往後心拍了一下,許冰凌登時噴出一口黑血,將彼岸花的陰氣都排了出來。
「沒事了……沒事了我保證。」衛霜主動說給許清風聽他們想要的,「天盤給我看了,沒有國運,沒有未來,只有過去。」
衛霜瞥了許清風一眼,低聲說道:「冰焰的恥辱還少嗎?這樣的過去,還能有什麼國運?我對未來之事,沒有興趣。盡人事聽天命,這是唯一能做的。天盤出世,便再不能被困住了。」接著他向許清風深深作揖,又看了許冰凌一眼,帶著程立雪和時音走了。
許清風將許冰凌抱起來,等聽不到衛霜的腳步聲,才一同出去,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地牢。
衛霜將時音帶到了宮外的驛館,老闆看到他們似乎還有些印象,畢竟當初衛霜可是被禁衛帶進宮的。
「一間房,再搬個爐子。」衛霜放了快銀錠在櫃檯。
宮裡肯定不能住,他對許清風動手,還把許冰凌傷了,冰焰估計是不能再待下去的。
對他來說無所謂,反正就是孑然一身,只不過現在多了兩個孩子跟著自己受苦,令他過意不去。
到房間裡,衛霜一邊給時音診脈一邊教程立雪,她的脈象虛軟,根部尚存小緊,手足濕冷,衛霜不由嘆道:「到底關了多久啊……」
也不知葉輕塵的打算,既然時音只來得及給他看了當年冰焰衰頹的慘狀,那便沒有別的了,世人皆想窺探未來,可是沒人想回頭看看,哪怕從心底知道應該回頭審視一下。
說不定,葉輕塵早就察覺了,只是順水推舟,就是想故弄玄虛,讓冰焰重視這件事,公布這個淺顯易懂的道理吧。
只可惜,他沒能有這個機會。
衛霜看著小盅里的阿膠慢慢煬化,一股甜膩的香味混雜在其它藥香里,又把另一盞燉人參的小盅拿下爐子,吩咐程立雪道:「下去拿兩個雞蛋。」
不一會兒的工夫,程立雪拿來雞蛋,衛霜取了几上的茶杯,將雞蛋敲開,兩手交換之間取下兩枚完整的雞子黃。
「碗。」
程立雪端來個大碗,看著衛霜將湯藥全部混在一起,有倒進那兩枚雞子黃,拿箸攪勻了,探了一下碗壁的溫度,直到不燙手又自己嘗一勺,合適了才將時音扶起來,小口給她餵下去。
衛霜收拾乾淨,又倒出一小碗來給程立雪:「你也在下邊待這麼長時間了。」
程立雪接過碗,又往茶杯里倒了小半杯。
衛霜心頭一暖,拿起茶杯喝了下去,程立雪看著衛霜喝了才把自己碗裡喝乾淨。
衛霜把自己的藥壺小盅收了,準備去清洗乾淨,開門差點兒撞上個高大身影。衛霜穩住了身形,看清那人是許清風,穿著當初那身黑衣。
「沒想到是貴人駕臨。」衛霜冷冷地打招呼,「讓一下。」然後看都沒看一眼就下了樓。
等他上來時,許清風等在廊邊,衛霜剛才掃了一眼驛館裡,到他面前問道:「你是不怕死,還是覺得我不敢再動手?」
「先生不該在這裡,還請先生回去。」許清風說道,「寡人舉國相托,先生想就這麼走了,對得起誰啊?」
衛霜面色一皺,沉聲道:「你應該知道,國事無情,你用這想留住我?你自己把國家變成這個樣子,你又對得起誰?」
許清風面部抽動,很好地掩飾了,又勸道:「如今廷和跟子云二人未歸,待援軍來時,還需有人主持大局。」他又補了一句,「冰凌無大礙,說來找先生,一定會回心轉意。」
衛霜冷哼道:「呵,她知道我如今拖家帶口無處去,才能說這話。」
衛霜一甩手,絲毫不給許清風面子,拂袖進屋,閉了房門。
許清風來回踱步,不知所措,又覺得無計可施,只得回宮。
衛霜在驛館住了幾日,每天只是給時音診治,算算日子,許冰凌的傷不知怎樣了,吩咐程立雪照顧著時音,自己獨自進宮。
本以為會被攔住,結果守門禁衛說請衛霜趕緊去見許清風。
衛霜白了一眼,兀自往福安宮去,見了許冰凌,他將太醫令全都趕了出去,又是診脈又是行針,容不得許冰凌拒絕。
衛霜沒好氣地說:「你所做的一切,不會都是為了讓我給你們賣命吧?」
「嘁,」許冰凌故作冷漠,「那是自然。」心裡又想著,得好好把衛霜托著下來,他這人的心思就不是有坡就能下驢,而是要別人哄著勸著才肯,哪怕他心裡已經一點兒怨懟都沒有。
不過,正因為如此,她才覺得有趣,忍不住戳兩句。
衛霜手上重了幾分,捻得許冰凌受不了:「呵,果然無利不起早。」見她無事便拔針,「我答應了,不過還有要求。」
「你說。」
「我要封地、人才,和軍隊。」
許冰凌心下一驚,難不成他有裂土封王的心思?不對,既然說出來,那就是想讓冰焰封,而且老爹也有「與之分土」的承諾,衛霜這要求提得也算合情合理,只是就怕……罷了,自己再幫他一把。
「還有,這一回,我需要調動的範圍很大,你是知道的。我要足夠的權力,能夠調動冰焰所有人。」
許冰凌沒有應下,而是反問道:「為什麼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好像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一樣?天盤醒了?」
衛霜冷笑一聲,回答道:「你們怎麼都這麼執著於微不足道的東西?」
「如今,天盤已於你手……」
「那孩子叫『時音』。」衛霜冷冷地提醒道。
「好吧,我的意思是,擔心你窺探天道,去做一些出格的事。」
衛霜搖搖頭,許冰凌這話說明,知曉三才陣法的人還是太過淺薄。
「冰凌,要知道,過去只能反省,未來尚不可知。很多人想窺探最深的『未知』,同時哪怕有幸如願,卻又無法接受結果,想要去改變。這不是什麼好事。」衛霜摩挲著指側的薄繭,「這跟下棋一樣,雖說都能或多或少推出對方落子,可有趣的就在於瞬息萬變的博弈。若是提前就知道了過程和結局,這盤棋局還有多無趣啊?所以不論我有沒有用三才陣法窺探天機,全都不該在乎,任何人或者單純這件事都一樣,因為我可以接受並且應對所有可能發生的結果,而此間朦朧,才是樂趣所在。」
許冰凌看衛霜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又是欣賞又是惋惜又有不舍,想他一心求個快活,就應該去門派找個靠山,然後肆意灑脫,而不是費心於俗務,但是現在冰焰國運皆在他手,也不能讓他離去。
「廷和他們還有個半年就要回來了,你先等幾日,我替你去走動一番。」
「行。」衛霜本就不準備短時間內跟許清風透露太多,正好把該說的都說給許冰凌,讓她代自己言明。
他又想起來一樁事,提醒道:「天盤的傳人,是可以直接接觸到天機的,他們一般都會因此背負因果,於人於己都不甚安寧,還是少接觸的好。」
許冰凌關切道:「那你此番不就是要一人承擔?」
衛霜自信地笑道:「此事時音也知道,所以我並不會有多少機會。而且,家師上官,還沒個避禍的法子?」
等回了驛館,進了門,衛霜發現程立雪正坐在床頭,時音已經醒了,兩個孩子直愣愣地對視著。
衛霜驚奇地發現,時音的眼睛竟然沒有瞳仁,甚至整個眼珠都是混濁的,像是清水裡滴入墨汁,又撒進一把沙礫,迷迷濛蒙。看著看著,又覺得奇異,好似諸天星斗皆在眼中,深邃得令人膽寒。
衛霜隱隱覺得,這樣的眼睛,與天盤有關。不知自己是否也會受地盤影響呢?
「幹什麼呢?」衛霜湊過去一看,忽地身邊飄來個燈籠,給他嚇得差點反手一掌劈下去,定睛一看更是覺得奇特,那燈籠四四方方的,懸空晃著,拖著兩條絲帶流蘇,上邊寫寫畫畫幾道符紋,裡邊點著幽幽螢燭,像個遊魂般飄在他面前。
燈籠繞著衛霜轉了一圈,回到時音身側。
時音看向衛霜,混濁的眼睛反而炯炯有神,雖然衛霜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真的看見,只是當她轉過來時,總有一種被一覽無遺的奇怪感覺。
「牾厭君衛霜。」時音淡淡開口。
衛霜微微一笑,說道:「空亡子時音,以後你跟著我,不會讓你再關回去了。」衛霜心中盤算,時音被冰焰關這麼多年,都想要她卜算一二,留在此地難免惹上是非,得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時音仿佛知道衛霜的內心,直言快語道:「牾厭君不願節外生枝,今日就此別過,你我有緣終將重逢。」說罷化作一道白光,縮成桐子大小,又變成紫色,進去燈籠裡邊,燈籠受感知飄然而去。
衛霜瞬間哭笑不得,時音來去匆匆,天盤做事果然不可捉摸,只是也不知去了哪裡,既然她說有緣再見,那必有相會之日,他也不再掛念了。
往後幾日衛霜都進宮與許清風籌謀部署,符離王蕭煜還是被軟禁著,可是南慶也不傻,冰焰就差臨門一腳了,總不能一直不動手,最終還是要把蕭煜放出來讓他帶兵攻城掠地。
終於,那外出的幾人有了消息。
夜半子時,衛霜聽得有人叩門,警覺地起身,本想輕手輕腳不擾著程立雪,卻沒想法她也是機敏過人,握著劍鞘伏在窗邊。
衛霜兩指撩過牆壁,一抹青翠順著窗沿地縫溜進去,沖門外答道:「夜深了,有何事明早再說吧。」
「在下有南國妙手,小公子可要看看?」
衛霜一聽,自是欣喜,開了房門,外頭的正是華橘紅。
華橘紅將笠帽摘了,關緊房門,從懷裡摸出封書信和一卷竹簡,奉予衛霜。
衛霜趕緊接過兩物,讓他好好歇息著,先看那書信,只有短短几句話:「賢侄可自取,上有二人注。保重,保重。」
「二人」?除了萬可還有別人作注嗎?
莫非……衛霜心下一揪,想起某人,頓感酥酥暖意,不由勾起唇角,兩指點著那竹簡,心道不知何時就為自己準備好了,早就料到會有一日自己會來要,一舉一動都在他人掌握了。
衛霜又深深看了一眼那兩個「保重」,莞爾一笑,沒來由地想起萬叔那嚴厲的面容,此刻竟生出一點疲態,他承認,有點想萬叔了。
自己的生身父親,應該與萬叔一般大吧……
衛霜揉了揉眉心,不再想這些瑣事,將竹簡遞給程立雪。
程立雪拿著竹簡有些不知所措,打開後上邊並無字跡,僅有道道劍氣。
華橘紅指點道:「將竹簡捏碎,把其中劍氣放出就行。」
程立雪會意,將元氣聚在手中,竹簡頓時脆如薄餅,輕輕一捏就爆開,成了碎渣,一股劍氣匯入程立雪體內,她眼神朦朧,轉而清明,對衛霜道:「師父,劍法已然都在。」
衛霜點頭示意。這法子雖然花的工夫多了些,卻能為後續省去不少麻煩,而且那竹簡絕非看上去那般脆弱,要徒手捏碎也是不易的,如今程立雪有了完整的乾坤劍法秘籍,而且不怕外泄,他在一旁指點,不日便能真正築基,也是終於了了一件事。
衛霜向程立雪擺了擺手,她自去打坐消化秘籍當中內容,而他與華橘紅則出了房門,坐在欄杆邊的桌上,說起所託之事。
華橘紅絕非一般護衛,說到調配人手、令行禁止,他僅次於霍斛和石見穿,身手也在雲苓、天南星之上,是萬暮白精心挑選出來相助衛霜的。
「神州無事?」
華橘紅答道:「聯繫不上公子,上峰也沒有交代。我與他們沒有交叉,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在何處,消息也不甚明了。」
「這裡的事情呢?」
「沿途歸來,有些收穫。」華橘紅拿出幾張絹帛,「這裡是南慶占據冰焰五城十八鎮的布防,大致摸清楚了。」
衛霜快速掃了一眼,道句辛苦,說得輕描淡寫,眉頭卻未鬆開。雖說最近很是平靜,可正因如此,才讓他不得不警惕,忽然又想起來萬暮白似乎很討厭他皺眉,衛霜又揉起了眉心,捏出了一條紅線。
「沒什麼事了,去休息吧。」
華橘紅卻沒離開,而是問道:「還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跟小公子說。」
衛霜覺得很無趣,既然這麼說了,還會有人說「不」嗎?
「說吧。」
華橘紅又拿出幾卷書簡,並排放在衛霜面前:「這是跟劍法一同送來的。」
衛霜撈起一卷竹簡,剛打開,松解的眉頭又皺緊了。
「江楚刀法?她在想什麼東西!」衛霜腹誹道,手上的竹簡上的字跡有力,彎處甚是順暢精巧,卻在起筆時怯了勁道,還有些地方能看出執筆不穩,許是動筆時時糾結。
衛霜又是嘆息又是搖頭,不知楚離將風雷衛的江楚刀法送給自己是為何,也不知她是怎麼想到這一茬的,如今秘籍在手,他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有什麼話嗎?」
「沒有,」華橘紅還想到個細節,「這是在下到崤關時就已經送到的。」
應該就是絕龍嶺一役後楚離送來的了,她知道如何聯繫到挽霜衛,或者說,只要跟萬可說上三言兩語就能做到。
不過衛霜更相信前者,因為哪怕楚離相信萬可為人,為了四親衛的關係萬可也不會應下來,以免落人覬覦他人秘籍的口實。
「算了。這些,我收了。」衛霜還是留下了江楚刀法。
莫不是楚離認為因風雷衛,衛霜才會被逼走,所以想來補償?
楚離啊,我與你沒有仇怨,你我的過去早已成了故紙堆里沒人願意瞥一眼的陳年舊事,若說執念……只是與所有經歷過的人一樣罷了。
算起來,你也是我的堂姐,可是時過境遷,都快忘了有這麼回事兒了。
「未了之事,總要有人去了結的。到時再說抱歉吧。」看來自己必須要找個時間回去一趟了,衛霜一直覺得當年之事另有隱情,否則為數不多的幾次,楚懷的表現都很是曖昧,那次在張仲和家裡,他不信楚懷不知道裡邊有別人。
而楚離身在風雷衛,哪怕對她有隱瞞,總能找著點蛛絲馬跡。
「趙子云還有多久回來?」
「沒來得及去查探,不過路上聽到的消息,還有一個月樣子。」
華橘紅交代妥當後離去,衛霜回到房中,看程立雪正打坐入定,自己坐到桌邊看著那捲《江楚刀法》出神,猜測楚離給他秘籍究竟是有什麼目的,或者是安排……
結果一夜過去,刀法倒是看了個七七八八,可別的就沒什麼頭緒了。
衛霜實在熬不住,撐著頭就睡著了,醒來是發現身上批了條毯子,自己的手還不知何時勾著另一隻小手,再看程立雪坐在面前,桌上橫著芷離劍,似有話要說。
衛霜猛地吸了一口氣,提上精神,掃清困意,問道:「怎麼了?」
程立雪板著面孔,看起來很是緊張,被他好不容易餵圓一點兒的臉蛋又縮回去了,一雙與衛霜如出一轍的鳳眼來迴轉著,又無措又著急,眼睛裡晶瑩似晨露般,看得衛霜還當她碰到什麼事兒要被急哭了。
程立雪也不多說,只是拉著衛霜的手道:「來。」說罷就拽著他出了房間,到驛館的後院,看四下無人,抽出芷離劍蹦到後院中間。
原本衛霜還不知道他這不讓人省心的小徒弟要做什麼,直到見著她一套略有生澀的乾坤劍法使出來才驚醒,她竟一晚上就練熟了所有招式?
驚訝之餘,衛霜看她招招順接有些停滯,而以劍氣沖霄收尾時勁道又不夠,便知道程立雪只是記住了招式而疏於心法了。
「招式甚好,」衛霜捏了捏程立雪滿是期待的臉,「不過乾坤劍法以元氣御劍,隨是有形劍招,實則應為無形運勁,綿綿不絕,如環無端。當你熟識各招各式,接下來的就是要收勁,將每招間隔縮短,最後無有間隔。」
程立雪懵懵懂懂,還未完全明白,只當是自己做得不夠,師父不滿意。
衛霜寵溺地捏著她的臉蛋,又問竹簡上有無別仙蹤心法,結果萬暮白沒留,想來也是知道他自會,便不多此一舉了。
衛霜傳程立雪別仙蹤,接過芷離劍親自掩示一遍乾坤劍法,又想到須找個機會讓萬暮白教她,不然自己定是有所欠缺的。
然而衛霜不知,他與萬暮白多年相處,萬暮白練功時也不迴避他,乾坤劍法的要訣早就已經潛移默化地栽在心裡,只不過內功不同罷了,若說起對乾坤劍法參悟,他也能排得第四了。
衛霜也想過以誅邪刀法入手教授,可是乾坤劍法以守正中庸為道,誅邪刀法宗力破萬法為綱,二者雖說不至於水火不容,卻終究非是一途,衛霜也怕他這死腦筋的徒弟轉不過彎來,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往後日子,衛霜一面練習江楚刀法,一面指導程立雪的乾坤劍,還不到一旬,就傳來消息:許廷和與趙子云要回來了!
驚喜之餘,衛霜略有疑問,怎么半個月了才告訴他?轉念一想,許冰凌因他拿他們的安危來威脅出時音,定會有所防備,也是不言而喻的。
此後便一直在關卡眺望天邊,等待某日某時看到天際線上煙塵飛卷。
趙子云來消息說從東來,應該是自武魏回朝了。
一同在等的還有許清風派來的禮儀官,準備接應各國使者。
終於,衛霜借陰眼看到百里之外的車隊,後邊浩浩蕩蕩兵卒望不到頭,心中大喜,立刻策馬奔馳而去。
跑了一柱香的路,衛霜與趙子云接上,趙子云在馬上提槍警戒,待看清來人是衛霜才放下槍頭。此時龍膽槍的槍頭被他換成短劍長短,成馬槊樣式。
衛霜勒馬歡迎,臉上笑容燦爛,拱手道:「子云,此番辛苦!」
趙子云驅馬與衛霜並排,甚是放鬆:「辛苦倒在其次,還是擔心辜負眾望,還好,各國的援軍、將領、使臣都帶回來了。」
「許廷和跟柳坊主呢?」衛霜問道。
「在後邊馬車裡,此番柳坊主以音律歌舞助公子交遊諸侯,取了很多便利。」
衛霜笑看著龍膽槍,打趣道:「怎的換成馬槊樣子了?槍用膩了?」
趙子云的臉色反而凝重起來,說道:「路上我們遇到過好幾次南慶的刺殺,一開始只是幾個人,我與廷和還能應付,到後來已經是一個小隊的騎兵了,不得不謹慎。」
衛霜點點頭,若是騎兵對沖,馬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肯定還盯著,」衛霜沉聲道,「南慶不會這麼簡單就讓我們會盟成功的。」
「您是想……」趙子云愈發覺得衛霜與剛認識時不一樣,不僅僅在心智,更在於謀略和膽氣。
衛霜狡黠笑道:「不如一道出來,咱們也省得提心弔膽著。」
待到了城門口,衛霜與趙子云道別,而他們則是有禮儀官領著去驛館歇息,準備進宮。
衛霜回到自己暫住的驛館,領著程立雪進宮去見許冰凌說了計劃,又囑咐程立雪:「今後會有很長一段時日,師父不能帶你在身邊,你就跟著許冰凌,要聽她的話。」
程立雪乖巧地點頭,衛霜又將一面嘲風鏡給她:「跟著你許先生要好好學習音律,若是想師父了就用這個,為師能知道。」
程立雪鄭重地接過嘲風鏡,緊緊拿在手裡,又收回納戒中,伸出手指勾住衛霜的衣袖,捏在手裡不願鬆開。
衛霜拿她沒辦法,寵溺地把程立雪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臂彎里。程立雪的身子令衛霜心頭一顫,好似當初在索隙城吃過的雪花糕,柔軟得生怕一用力就揉壞了。
程立雪順勢靠著衛霜的腦袋,頸上的銅錢帶著體溫搭在他的臉上。衛霜也是愛好各類小飾品的,含笑托起那銅錢來,結果程立雪一反常態地抓回來塞進懷裡,似不願意給他看到。
忽聽門外有人稟報,有請衛霜到大殿。
「眾使臣皆言有要事,不見先生不可言說。」
衛霜覺得奇怪,大殿之上有許清風、太傅李不全、司徒汪直,以及許廷和、趙子云,有什麼不可說的?
躊躇之間,衛霜定下決心,讓程立雪在此等候,與許冰凌一同往大殿去了。
大殿裡一群使臣就在那站著一言不發,還動也不動,跟個樁子似的,令許清風也失了分寸,只是一味圓場。
「我是衛霜。有什麼話,諸位但講不妨,何必關心一介白衣?」衛霜踏入大殿,迅速找到了一塊兒的許廷和與趙子云,剜了他們倆一眼,也不知他們去別國朝堂說了什麼才出現這種情況。
衛霜邊說邊走到階前,向許清風行禮:「在下來遲,陛下恕罪。」又轉身向眾位使臣道,「諸位,兵貴神速,如今諸位援助我國,消息很快就會被南慶知曉,須當儘早決斷,清點兵馬,以防不測。」
其中一偉岸公子出列拱手道:「衛先生,此番六國合力,須當共勉,我武魏願拜先生為相,以統全軍!」
衛霜心想,此人便是武魏的四公子魏無忌了,一直見人說他氣度不凡,果然不假。
魏無忌捧出一錦盒到衛霜面前:「請先生接印。」
還未等衛霜錯愕,其身後使臣皆捧印上前,同聲說道:「請先生接印!」
大殿中冰焰眾大臣皆竊竊私語,似有千百隻小蟲在耳邊嗡鳴。
許清風見底下各國尊衛霜,喜怒不形於色,淡然觀之。
衛霜看向許廷和,心想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怎麼自己現在被「逼迫」著接受五國相印呢?
許清風亦低聲向李不全說了些什麼,李不全點點頭,過了會兒有宮人端來個錦盒。
衛霜腹誹著,不會也是相印吧。
結果許清風一攤手,那宮人到衛霜面前奉上錦盒,許清風道:「願拜先生為相,統領冰焰全軍。」
一人身兼六國大封相,佩六國相印,前所未有。
衛霜不推辭,仰天大笑著將相印盡數收入囊中,抬手一揮道:「一旬後,長南會盟!」
終於好說歹說把使者都打發回去,許清風也退了朝,衛霜才鬆了口氣。
他這下看懂了,來的使者都不是一般人。魏無忌就不用說了,涼國來的也是位公子韓違,姜國來的是大將田言,北燕的是客卿荊芥,西秦來人最是尊貴,秦王最看重的公子林異。
魏無忌門客眾多,韓違才學在外,甚至秦王都說見他一面死了都值,田言曾大破燕軍,荊芥劍術高明,有遊俠之風,林異曾交遊諸侯,聲望極佳。
這哪裡是來的援軍?分明就是把半個國君全派過來了!
衛霜急急進了偏殿,立刻質問許廷和道:「你們究竟說了什麼?」他怎麼想怎麼頭大,也不是說因為現在這情況讓他站在風口浪尖,而是之後布局需要重新謀劃,而且還不知道前因後果,無法著力。
許廷和解釋道:「我等不過言明利害,涼、姜、冰焰三國直接與南慶接壤,首當其衝南慶攻勢,魏、燕兩國次之,雖有一片安寧,全賴三國抵擋攻勢,而秦有關隘阻隔,關內卻一馬平川,若五國失守,其亦如瓮中之鱉,無法獨善其身。故而只有六國聯合拒慶才能有一條生路。」
衛霜此時憂喜參半,原以為只會來軍隊,說明各國答應了冰焰以土事之的條件,到時不僅反攻的領土保不下來,想從七國格局中挖出一塊來也是無從談起,而來的是各國政要,還有迴旋的餘地。
原本又跟許清風與許廷和談了一整天,以為一切定下了,結果第二天早朝衛霜又得知一個令他警覺的消息:許清風把南慶國土封給了他,直言「自擇南慶三萬戶」。
衛霜衝上去抽許清風的心思都有了,仗都沒打呢就給他封地,封的還是南慶的地!
若在平時,衛霜定然是盡心盡力去攻打,畢竟許清風發話了,打下多少都是他的。可是現在各國使者都在,許清風這麼說無疑是想孤立他啊。
衛霜面似鏡湖,雖領了封賞,但他知道,這等沉重的賞賜,一旦有失,許清風完全可以再因此治罪,而如果事成,也能落個信任臣子的好名聲。
待回到居所,衛霜環視著四周晶瑩的冰磚,臉色終於掛不住虛偽,瞬間比翻墨烏雲還要陰沉,自己果然受不慣榮華富貴。
程立雪想來問問自家師父的煩心事,卻被他擋在門外,吩咐道:「為師閉關十日,你去許冰凌處吧。」
衛霜盤膝於榻,閉目冥思,彼岸花生於五心,將他拉入了幻境。
周圍還是暗紅的一片,只能從深淺看出輪廓。衛霜環視之下,是個破敗小院,井沿上搖曳一朵孤零零的彼岸花。
衛霜走向那個唯一有點生氣身影,半是欣喜,半是敬畏,不知為何,見著師兄,心裡總會莫名激動。
或許這是他與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僅有的聯繫。
「師兄?」
姬雲沒有回答,任然枯坐井邊,似座木雕。衛霜連喚幾聲還是沒有得到答覆,猶疑之下以為師兄總是死氣沉沉,把一堆石頭當作了他。好生辨認之後才確定,深邃的陰眼,精瘦的身材,明明就是姬雲嘛!
衛霜漸漸沒了規矩,推搡著叫道:「師兄別發呆了,你師弟快被砍了喂!」
突然手下一松,肩上被勾著穩住身子,身後傳來姬雲的嫌棄:「丟人。怎麼不自己想辦法?」
衛霜討好地笑道:「我這不是知道自己兵法不如師兄,想來請教一下嘛。」
姬雲側過身,不正對著衛霜,淡淡說道:「你指望我什麼,要我十天把你教成軍神?」
「倒也不是……」
看著衛霜心裡沒底的樣子,姬雲愈發覺得這師弟沒出息了,而且心裡早就明白,衛霜無非就是想來找個安慰,並不完全要他教兵法。
姬雲深深一嘆:「說吧,按你的想法,怎麼打?」
一說起來,衛霜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雖然六國聯軍優勢巨大,按理來說應該穩紮穩打,不過我覺得,最多一年,蕭煜肯定會再上前線,那時如果還是如此,定然要吃大虧。」
他利用君臣猜忌將蕭煜調離前線,讓六國,主要還是冰焰,有喘息之機,可是南慶絕不會輕易放棄這個將星,而且不說計謀,哪怕正面遇上,也不能討著便宜。
衛霜想到了發揮各國優勢,可是這麼大的仗,別說指揮了,見都沒見過。
姬雲看出自家師弟又陷入想要萬事周全的死循環里,說道:「論帶兵,你應該是那些人當中最弱的,又何必非要掌控全局呢?你的強項從來都不是兵法,而是眼光和謀算,不如就此下手?」
衛霜沉思片刻,還是覺得心裡雜亂無常,不過姬雲說得不無道理,而且整日耗費心力甚是乏累,他順水推舟來到姬雲身邊,輕撫那朵彼岸花,花瓣輕薄如錦緞,颳了一下他的手心。
「在看什麼?」
姬雲遲疑許久,才回答:「沒有……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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