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紳弄鬼 第一百三十三章失魂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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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說,女畫家朱琦?就是那個——?」

    我謹慎地打量四面的展廳。在精心設計的照明下,簡單卻極富品位的字體浮現在白牆上,是各位畫家的生平介shào 。一旁貼著描繪背景的作品畫作,畫作下擺滿了開幕當天各界贈送的豪華花束,好令人對畫作印象深刻。

    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掠過我的頸後。

    這感覺是從哪來的?

    我想起展場入口的橫幅,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來自那橫幅上龍飛鳳舞的字跡。

    橫幅上的字跡太過潦草,當初看到時我只認得一鱗半爪,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不過劉耀勇的話卻打亂了我的思緒。我突然想起之前看過的朱琦背景資料,其中有一條,朱琦在任教於首都大學前,曾在藝術家聲名鵲起,記得她曾作為女畫家嶄露頭角——這個新銳畫家朱琦,就是那個殺人案件的朱琦嗎?

    於祖佳因為手機響,打開機蓋通話,腳步輕盈地走向展覽大廳的門口。

    劉耀勇看出我的疑惑似的,在旁邊問:「你肯定讀過有關我小媽的資料?全城人幾乎沒幾個人不知道我的父親,朱琦被稱為劉夫人。但二十年前,你應該知道,小媽算是下嫁,劉震hàn ,只是朱琦的丈夫。」

    這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藝術版嗎?

    「對,朱琦就是那個女畫家。有關我的小媽和她的畫,我們一家人過了20多年,應該說,我最有發言權。她雖然近來很少作畫了,但不能否認她的藝術水平。她的畫確實好,畫壇很多新老畫家對此眾口一詞,說她發現了繪畫的新視角,只不過一般人不怎麼接觸這個圈子罷了。」

    「我不太懂,你說……朱琦的畫水平很高?」

    「不只是我愛屋及烏的認為高,是專業人士和畫商們認為高。」劉耀勇顯得理直氣壯地說,「我私下裡收集了關於小媽畫作的評論有50多篇,大部分是褒揚文章。你如果有興趣的話,回頭我發個資料包給你看看。

    小媽主要是創造了一種新畫法,在畫油畫時將中國畫傳統技法揉進qù 。更重要是在油畫顏料方面有絕活,從古老的硃砂、石青、胭脂,到現代丙烯原料、植物色素、金屬材料和化學成分等,無所不用,也有人誇張地稱她為女版徐悲鴻。」

    走進畫展長廊深處,作品尺寸也越來越大。劉耀勇引我看旁邊的一幅畫,那張畫的名zì 和某部女性電影同名,叫做《紅白藍》。第一眼看上去,我便感到睫毛一顫,心被觸動了一下,就像是在他鄉、在繁亂的鬧市和擁擠的人流中,突然邂逅久別的朋友、同鄉或看到熟悉的面容似的,我興奮而緊張地發呆。

    畫面中有三個年輕女人,都長得很漂亮,像同一張臉似的;但她們衣著不同,各自以不同姿勢站著;後面是黃土地的背景。這三個女人和顏色有什麼關xì 呢?劉耀勇在旁邊又評點起來。

    「你看這三個女人長得那麼像,會以為畫家畫的是三姐妹,或者畫的是一個人。

    都對。又都不對。怎麼說呢?其實她們就是一個人,但又確實不是一個人。你看,那站在稍後面的女人,穿描花的斜大衿上衣,繡領口、紅袖口,下面是錦上刺花的裙子,髮髻高盤在腦後,兩手捏著個手帕,怯生生地壓低眼神看著人。你說她是什麼時代的人?「

    「應該是民國的女人,交際花什麼的吧?」

    劉耀勇點了點頭:「對。你看中間那女的,湖藍布衫和短裙,已改biàn 了舊式樣,尤其是我齊耳的短髮和寬鬆的平底帶絆鞋,與人正視不卑不亢的眼神,便鮮明地呈現了女子生活的年代——」

    「好像『五四』時期的新女性。」

    「是呀。再看看前面這個,披肩長發隨意扎著,雪紡衣服款式時尚,寬鬆自然。無拘無束,攤開雙臂,微xiào 著遐想,像是要飛翔似的,完全是一副現代派開放女性的形象。「

    我若有所悟地說:「把這三個女人放到一個黃土地背景上,是想在某種程度上敘述女性的歷史,或者反映女人的命運嗎?」

    「應該這麼說。你既可以把她們看成是一個人,也可以把她們看成是祖孫三代,假如生活在不同的時代該是什麼樣子,畫家用色彩語言解讀女人們的人生。」

    說到這兒,劉耀勇強調地停頓了一下,「但是,這張畫更值得研究是在下面,你從側面看,就會產生多棱變化效果,那些年輕女人變了,你看,變成什麼樣子了?——」

    我站在劉耀勇的角度看那幅畫,頓時驚yà 得叫起來,那三個衣著各異的漂亮女人變了,霎時間衣服隱去,只剩下宛如初生嬰兒的肌體,雖然畫面朦朧,但仍能看出那肌體的蒼老,肋骨凸顯,肌肉鬆弛,雙眼枯陷。那分明是三個死去或行將死去的老女人。我嚇得後退了兩步——那三個漂亮的女人依然在我的對面望著我。看到這幅畫作,我立刻感到口乾舌燥。

    我呆立片刻,仍然不願相信地又走到畫前,從側面看了一遍,還是那三個老女人。

    再回到正面,還是那三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我來來回回看了幾遍,越看越犯迷惑。

    「這就是小媽獨創的立體畫,很神奇。」劉耀勇此時語氣激昂,像是在說自己親生母親似的驕傲,「每幅畫都有多層意義,給人多角度理解。你再看下面這幅《我的婚姻誰做主》,穿大紅衣服的女孩,兩眼含著淚;

    母親兩鬢蒼蒼,愁容滿面,在為女兒梳頭;旁邊的畫面深處,有個老男人戴著紅花,站在木板車旁等著,不耐煩地瞪著眼——再靠前從側面看這幅畫——瞧它變了,女孩居然幻成了大肚子山羊,母親則變為半截枯死的樹樁,而畫中的板車和男人,則化成了黑色岩石的背影,整幅畫像施了魔法似的。」

    「不曉得這樣子的畫是怎麼畫的?」我由衷佩服地說。

    「剛才我說了,我收集了一大堆專家寫的文章,他們都沒弄明白。有的從反光礦顏料、調和劑方面研究,有的從多層覆色、化學處理上作技術分析,有的從透視角度,什麼多焦點構圖進行試驗對比,等等,統統都沒弄清楚——我問過小媽,她卻笑著說,對不起,這是女人的秘密哦。「劉耀勇黯然神傷。

    我痛恨自己的天fù,因為我感覺他的哀痛深沉無虛,無法控制被感染的我強行轉過頭去,幾幅靜物畫掛在畫展長廊起始處。

    相較之前看到的宛如有著魔性的肖像畫,現在看到的這幾幅靜物畫又是另一種風格,下筆輕盈,色調也較為明亮,我因此鬆了一口氣。

    我先瞧了一眼,發現這幾幅畫雖然落款也是朱琦,卻都以童話為題材,便放鬆心情觀賞。看著看著,一股涼意卻逐漸包覆了我的心。

    一個身著黑色披風的女人,面無表情地觀察著遠方的七個小矮人,他們正為白雪公主的死哀慟不已。

    長滿青苔的巨大紡車背後,是被荊棘圍繞著的廢墟。睡美人倒臥在黑暗中,死體的周遭滿是蜘蛛網和灰塵。

    快樂王子鑲在眼中的寶石已被挖去,身上的金箔也全被剝離,銅像寂寥地佇立在廣場中央,腳下瑟縮著一隻氣絕多時的燕子。

    「哇!畫是很美,不過這畫家也太陰暗了吧。」

    身旁歸來的於祖佳發出驚嘆聲。

    我也有同感。

    畫中纖細的線條充滿知性感,色彩與構圖既前衛又華麗,但畫家的目光卻冰冷無情。

    童話中,睡美人得到王子的愛而甦醒,快樂王子將財富分送給窮人而感到滿足,然而,畫家觀察他們的視線卻閃爍著冰冷的光芒。

    這種冰冷的光芒籠罩了展場裡每一幅畫,在這幾幅靜物畫之後的油畫,包括那些奇幻之作都是這樣。

    「我好像看過類似的新聞,只不過沒想到對號入座,更想不到我們相夫教子的受害人居然是位才華橫溢的女畫家——」於祖佳突然說道,排解了我的抑鬱心情,我感覺到他心中的懷疑,畢竟這太過湊巧。

    「其實中外歷史上生前默默無聞,死後流芳千古的人不勝枚舉,好像綠教戰神薩拉丁,如果不是他叔叔謝爾庫赫1160年帶他去參加埃及戰役,並把他造就成一個為伊斯蘭而戰征服者,他可能會在大馬士革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這種蹉跎歲月,一舉成名的現象特別是在藝術界較為多見,被埋沒的大畫家、大作家不計其數,外國有眾所周知的梵谷,本國則從秦漢到民國時代,每個時代就有很多例子。

    畢竟藝術價值應該是超越生命,超越歷史的。許多人臨死說,要將他們的書畫全部銷毀,可家屬最終沒有按他們的意思辦,所以才給我們重新認識他們另一面的機huì 。「劉耀勇嘆息著,「也難怪你們聯想不起來,畢竟近些年我小媽漸jiàn 淡出了藝術家圈子,在我出事之前,她很久沒有正式作畫了。」

    「哦?」於祖佳語氣猶疑,「那她為什麼突然……」

    「後來……小媽似乎預料到自己的死期將近,所以開始日以繼夜的作畫。」踏進展場後,眼前這一個病怏怏的男子接連用平淡的語氣說出驚人的事件,讓我和於祖佳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特別是我這個小老百姓。從穆彤彤的血案至今,這一連串的事已經足以讓我驚yà 一整年,無法想xiàng 這是我平常熟悉的世界。從讓那個名zì 進駐我的心房後,她正一步步改biàn 我們的命運。

    「我是前兩天甦醒的,醫生們說這個是醫學上的奇蹟,但我寧願自己沒有醒來,因為我,忘了很多東西,也錯過了很多「,劉耀勇唏噓著,完全改biàn 了我對他的固有印象,」最讓我痛苦的是,甚至沒來得及看小媽的最後一面,好像她用自己的生命作為祭品喚醒了我……妹妹告訴我,遺作展中展示的那些作品,全是小媽在過世前一個多星期完成的。

    當時她以異常驚人的氣勢飛快完成。以往她作畫總是一點一滴消磨精神,慢慢完成作品,這與當時的她簡直是判若兩人。其中還包括許多不適合展出的素描。每一張素描都是同樣的內容——一個女人倒臥在紅蓮般火焰旁。小媽將自己死去的景象描繪成數十張素描,成品在那兒……諾。」

    一個多星期?正是朱琦表現出精神問題趨勢的那段時間,難以解釋的不安感再度重擊我的胃。我下意識的看過去劉耀勇手指的方向,一瞬間,只感覺周遭的溫度下降,空氣變得冰冷。那幅被我們下意識忽略的畫,描繪的背景是宛如時時刻刻都被陰天籠罩的房間。

    空曠寂寥的房間。

    季節應該就是現在,是夏末吧。被遠景吞噬的高樓大廈,低矮的天台宛如蹲坐在頂上。深沉的灰色和淡淡的粉紅色交織成陰鬱色澤的紅蓮般火焰,看似就要融入只余幾許微光的沉重天花板中。

    畫面有點淒涼,令觀看者不禁也情緒鬱結了起來。我覺得越來越不舒服。

    好熱,熱到讓人受不了。

    不知為何,我無法正視眼前的畫作。

    那幅油畫有種揮之不去的沉重感。然而,裡頭卻蘊藏了一股猶如殘火悶燒的詭異熱氣,讓人不由得入神。

    我轉開目光,其他畫作映入眼帘,都是油畫。平淡的、大同小異的風景畫。

    所有作品似乎都以同一個地方為題材。夏日的起居室,充滿空虛的倦怠感,喪失色彩的季節。連續好幾幅都是類似的構圖。剎那間,我產生了錯覺,仿佛整個展場就是一幅油畫。

    曇花一現的晴天、追逐著紅蓮般火焰的飛蟲、在房間閒庭信步的人們、嬉戲玩耍的孩童,這是隨處可見的祥和景象。

    然而,每一幅畫都令我感到莫可名狀的恐懼。

    畫中地板上,坐著一個身穿白紗衣裙的女人,正張開細軟的雙臂,向前傾伏著身子——宛如《小時代》的顧里,平心靜氣在練瑜珈,雙眼半睜半合,沉醉在神秘氛圍的遐思中。

    流水似的長髮,明月般的臉盤,柔順而俊美的身段,雖看上去有些冷艷,但周身充盈著迷人的魅力。她就是出現在無數男人夢中的那個恩物。但無論從體態、衣著、身段看,我都感到這個女人似曾相識,我走過去站在側面,從另一個角度觀察著。

    畫上大片白色在逆光下驟然泛黃,傾身向前兩手將要伏地的女人,雙眸變成了赤紅凌厲地一閃。宛如野獸扭動身軀追逐,目標是我!

    那幅畫向我撲來,打算捉住我。轉眼間,越變越大的畫便逼近了我。幻化自如又強大無比。

    火焰中又出現一道光不停地閃爍。像是在高空爆裂的煙火,放出絢爛奪目的光芒之後,瞬間回歸黑暗。

    撲面而來的火光如同艷紅毛毯完全覆蓋天花板,我後退一步,覺得呼吸困難,好難過,如同陷入無法逃脫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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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睜開眼睛,理所當然的空無一物,我不由得拼命擦汗。

    太誇張了,居然光天化日之下產生幻覺,是不是空氣不流通啊?展場這麼多人,空調應該開強一點嘛!

    好渴。身體越來越沉重,酸液不斷從胃部湧上喉頭。

    身上的黑色夏季線衫因汗水而濕透了。啊!啊!好難過!

    好大的火——我得快逃!

    我驚覺自己竟然在想這種事。

    逃?往哪逃?

    ——快逃出去!趕快往回走,遠離這裡。快點!現在還來得及。

    於祖佳和劉耀勇交談的聲音距離我很遙遠,反倒是周遭看畫的人們竊竊私語被我聽到一覽無餘,畫商和畫家、愛好者和評論家,他們似乎心不在焉又仿佛樂在其中。在他們開朗又光彩四射的表情下帶著些許劇毒的惡yì ,那是畫展特有的氛圍。

    畫框開始扭曲變形,不停向上再向上。

    好熱,這裡實在太熱了。看吧,我就說嘛,畫都要溶化了!我微微地將頭轉向後方,看到燃燒旺盛火焰正一步步將畫紙燒掉。不,那是像海浪一般起伏的紅蓮之炎從畫中噴薄而出,熱風從中心呈放射狀地吹出,被煽動的火焰宛如羽毛般散落消失在空中。光輝佇立在火焰消失空間中,殘餘熱風讓女子頭髮飛舞起來,讓人聯想到煉獄火炎。

    周遭人們的臉孔也開始扭曲。眼鏡啊領帶啊,都變形呈波狀抖動著,就像海市蜃樓一樣,越來越模糊。地板繞著圈旋轉,越來越快。場內人聲嘈雜,越來越刺耳。

    我必須離開這裡!

    我跨出一步,試著移dòng 身體。但是一想奔跑,頭就痛得不像話。這應該是因為肩膀酸痛吧,肩頸一帶酸痛嚴重的時候,連帶也會產生頭痛呢。不過為什麼肩膀會這麼酸呢?是因為搬了重物嗎?

    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我搖搖晃晃地走著,似乎因此撞到了人,我知道人們都驚yà 地看著東倒西歪的我。

    現在沒時間管這些事了,我只想立刻離開這個展場。

    場內人聲嘈雜,比剛才更加刺耳強烈的聲音仿佛正加速向我襲來,如今已成了震耳欲聾的噪音,在我周遭迴響著。

    放我出去!讓我離開這裡!

    我完全陷入驚慌之中。心跳聲撲通撲通地以詭譎的速度傳遍全身,在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響起。有一股衝動令我想放聲大哭,再出不去,我就要被火焰抓走了!

    再走幾步就是出口,但我的逃亡又失敗了。

    拐個彎,抬起頭的瞬間,那一幅畫正等著我。

    這應該是畫展長廊掛的最後一幅畫,最後一幅也是最dà 的一幅。

    火!

    畫中噴出大火!紅蓮火焰伴隨聲響舔舐天花板。陰暗且熾熱的色彩以犀利的氣勢逼近,我不禁游目四顧,下意識舉起雙手意圖防禦。

    我感到自己全身是火,火焰開始燃燒包裹著我身體血液肌肉,燒出霹靂聲音和烤焦味道。然hòu ……火焰居然化作女子人形將我包圍!

    先是我抵禦的雙手被火蛇纏繞,我極力想抽回雙手,但卻只能作些許移dòng ,我感到自己雙手已經完全麻痹,失去所有抵抗力。我不但無法將手抽離,反而被拉近到火焰女子身前,女子的火焰已經完全包圍我手臂,它手臂與我手臂已經合二為一。

    它將我拉到貼在自己身上,它帶著的強烈血腥味使我腦中一陣昏眩,心中恐懼像要將自己撕裂一樣。貼著我後,女子身體也開始油質化,紅色油質爬到我身上,開始攻城略地。我感到自己全身都麻痹,油質面積越來越大,繞過我修長的腿、高挺翹起臀部、水蛇般柳腰和嬌嫩背肌,逐步與我溶合起來。我喚起一種明悟,她是要占據我這青春的身軀!


    我極力掙扎,不斷試圖扭動身體去逃避,但都只能轉動分毫,完全沒法阻止自己被慢慢占有著。這簡直比死還要可怕,看著自己被如此恐怖生物一點一點緩慢吞食著,我心膽俱裂尖叫起來。恐懼至極尖叫聲響遍徹野,但卻沒有任何人聽到。

    忽然,在光芒彼端我看見了什麼。

    ——是手。

    某人高高舉起了手……手中持有一物。

    是手槍!

    那隻手握著一把閃閃發亮的巨大手槍。

    看似十分銳利的巨大手槍開火了!

    子彈逐漸加快速度,向與我合二為一的她逼近。

    呼!劃裂空氣的聲音掠過耳際。強烈的衝擊划過頸部。

    噗咻!鮮紅的色彩潑灑成一片,布滿我的視野。

    就是這把手槍殺了她!

    ……我,死了嗎?

    有人在我耳邊發出悽厲的尖叫聲。

    「小丫頭,醒一醒!」

    一雙手抓住了我拼命搖晃,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然hòu 我發現自己可以呼吸,我想出聲回應,卻喪失了語言能力,我猶如金魚般不停地開合雙唇。總算,像是黏在牙板上的雙唇能動了。

    我聽到古怪的聲音,然而,在眼前逐漸模糊的景色中,我才察覺那竟是我自己的哀號。

    剛才發生了什麼?

    於祖佳小聲告訴我,我剛站在那裡,劉耀勇就走了過來,繼續他指點江山的評論,於祖佳也樂得套話,卻不料瞬息萬變。我想了想,告訴他我只是有些貧血所以暫shí 昏厥,並未大礙,但我自己知道不是,剛才發生的一幕是幻覺嗎?是耶非耶?為什麼如此真實?朱琦,想告訴我們什麼嗎?如果不是那一槍,現在的我又會怎樣?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

    畫展的關門時間快要到了,廣播提示中,人們三三兩兩的出門,於祖佳和劉耀勇的對話還在繼續。雖然我是一點也不想在這裡呆下去,但劉耀勇也不離開,就站著跟我們說著冷冰冰的對白。

    「你準備搬家到哪兒去,我們近期可能要登門拜訪?」

    「沒有啊,我為什麼要搬家?」劉耀勇戒備的看看我們。

    「……我以為那房子現在是案發現場。」於祖佳是真的詫異。

    「沒錯,是案發現場。可是我還要住在那兒。」劉耀勇的話里有種說不出的堅定。

    「這樣會不會不方biàn 啊?畢竟……是凶宅。」

    「會嗎?我不覺得。」劉耀勇語氣淡漠的如同死人。

    「哦,你不覺得就好。反正警方已經認定你小媽是自殺……你們又不是嫌疑人。想住就住吧。」於祖佳的話語裡下了套,不過對方看起來不咬鉤。

    驚魂未定的我聳聳肩膀,旁敲側擊。「其實我覺得他就是覺得,你跟你同父異母妹妹住在一套房子裡。就算兄妹感情好,也難免會有人說閒話。要知道人紅是非多,何況富人區少不了無所事事的闊太太、家長里短的長舌婦,她們是八卦的私生女,世上所有秘密的天敵!」

    根據我在軍區總院的觀感,似乎劉細君只是單純的戀兄,而劉家其他人對此一無所知,不過人心隔肚皮,現在我不敢打包票了,是不是可以以此作為偵破方向呢?

    「哼,讓他們說去吧,反正我沒做虧心事。」出乎意liào 的,劉耀勇聽到劉細君的名zì 完全沒反應,讓我想起了一種很狗血的可能性,莫非是?

    「沒錯,如同許多人猜想的那樣……我失憶了。」劉耀勇的聲音平淡如水。

    所謂失憶,就是指由於腦部受創和打擊產生的意識、記憶、身份、或對環境的正常整合功能遭到破壞,因而對生活造成困擾,而這些症狀卻又無法以生理的因素來說明。

    按照劉耀勇的自述,雖然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但腦部受到劇烈衝擊的他也因此失憶,而且不同於單純的失憶症狀,最初他甚至失去意識思考能力和感情,簡直變成一個廢人。不過他似乎還保有如何生活、作息記憶,醫生推斷應該是解離性失憶症。此病最常見的是對個人身份失憶,患者會無法回憶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且主要是失去過去的記憶,特別是創傷性的生活事件。但對一般資訊的記憶則是完整的。

    我還是在《記憶裂痕》裡看到這個古怪的名詞,古怪的不真實,按照電影花絮的說法,解離性失憶症之所以存在爭議,是因為患者的行為通常被理解為雙重人格、多重人格,此病患者通常有二種以上的人格,在不同的時期某一個人格會成為主要的人格,而且彼此忽略,一個人格出現時,另一個人格就隱沒不見。兩個人格有各自的記憶、情緒、行為模式、態度等,而且差異通常很大,好像兩個靈魂住在同一個軀體身上。

    而外在表現,就是患者常會離開原來的家庭或工作,旅行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建立另一個家庭或工作。當他們被尋獲後,他們已經有一個新的「自己」,但無法記起個人過去的重要資料如原來的姓名、家人、工作,而且新的我與舊的我並不會交互出現。

    此病很少見的另一個原因,是病灶通常發生在戰爭、重大災難事件後。真是居家旅行殺人滅口必備神病啊!

    其實這樣也好,劉耀勇自顧自說,這樣子我就不用苦苦思索過去的我是什麼樣一個人,墜樓前,發生過什麼事?我是傷害過什麼人嗎?

    「後來細君對我說,有些事情我本來不想讓你回想起來,有時候,失憶可以讓你忘掉過去痛苦。但是在經過失去親人之後,你需要強迫自己想起來,尋找真相!」

    於是劉耀勇拼命回憶那天之前,其他人和他的對話,試圖找到能夠喚醒記憶的關jiàn 字。

    聽起來很靠譜,至少我看小鮮肉主演的霸道總裁連續劇里,治療女主的失憶症都是這麼幹的,當然更簡單明了的方式是當頭棒喝!

    我……是劉耀勇……這是他們告訴我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名zì 。

    我也想不起來自己幾歲,之前在哪裡會有過怎樣的生活。

    我覺得我好像生了一場大病。起死回生後,頭就燒壞了,根本不記得以前的事。

    所以,有關於我墜樓以前的事,都是別人告訴我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當然,我不認為他們有什麼理由要騙我。

    清創後,我變得好醜。他們給我看了以前的照片,和現在的我一點都不像。頭髮枯黃、乾燥,全身眫得不成人形,臉頰上都是紅色的斑塊,還長了一顆顆痘子。

    照片上的我是校草級別,有一頭黑色長髮,臉上也完全沒有長痘子。現在的我簡直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雖然曾經有過父親和小媽,但他們現在都不在我的身邊。我父親因為總是忙,或者在開會,或者某種原因去了很遠的地方……或者這只是不願yì 看到我的藉口,之後,我小媽也死了,之後家裡只留下我妹妹一個人,而我,差一點就死了。所以,我現在住在一個號稱首都最好外科醫院的地方。

    在我的周圍,都是醫生、護士、心理醫生之類的特殊人群,我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喜歡這些人。尤其討厭醫生白衣上的消毒水味道。

    我更討厭心理醫生,他每次都問一些我非回答不可的問題,他的臉上總是堆著假笑,心裡在想的事好像一些和嘴上說的完全不同。

    但我非住在這裡不可,除非父親回來簽字出院,否則,我無處可去。從一開始,我就迫切希望父親可以趕快回來。

    漸jiàn 地,我開始對所有的一切產生疑問。因為,我完全想不起來有關父親、小媽和我一起生活的家的任何事。即使父親回來了,我可能也不認識他。

    我想,父親也應該不認得我了。因為我的臉變得那麼奇怪,和父親事發前看到我的樣子完全不同。

    即使醫生讓我們相認,我們還能一起生活嗎?我們真的會幸福嗎?

    越想,頭就越痛,也完全無法想起任何事。我好像還在死亡線上掙扎,醫生我的外傷,治好了治不好我的心病。在我的心病治好以前,醫生們可能無法讓我見父親。

    醫生每天都會拿藥給我。頭痛的時候、睡不著的時候、情緒不安的時候,都要吃藥。但我不喜歡吃藥,因為我已經吃了那麼多藥,病情根本沒有好轉。而且,即使我問:

    "怎樣才能想起以前的事?"

    他們也只會敷衍我。

    "不需要勉強自己去想。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會想起來了。"

    如果自然就會想起來,現在應該可以想起一些什麼。我一覺得心煩,就撕破床單,或是咬護士,結果,醫護人員也很生qì 。

    於是,我就把目標轉移到女心理醫生身上。當然是因為我認為這個女人一定知道我父親、小媽的事。但這個人總是一言不發,一直讓我說個不停。昨天吃了什麼,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做夢,她老是問這些無聊的問題。

    我一個人被關在醫院的病房,甚至沒法上網,能有什麼事可以做?只能看一些老掉牙的報刊故事,聽聽廣播的古典音樂,既不能聽網絡廣播,也不可以看電視。沒錯,我知道世界上最無聊的就是這種東西。但如果問我以前看過哪些節目,我可答不上來。

    我哪兒也不能去,怎麼可能睡得好?有時候,頭痛得實在厲害,但除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以外,我全身上下一點病也沒有。醫院很早就熄燈,反而讓我更睡不著。

    一旦入睡,就不會做夢。我又開始心煩,想把枕頭撕得碎碎爛爛。

    如果我這麼做:心理醫生就會掉頭走人,所以,我儘可能裝乖巧,並努力打聽我父親的事。但事情沒那麼順利。她總是扯開話題,好像已經看穿了我的詭計。

    據我記憶所及,這已經是第三個心理醫生了。每當我發脾氣,說:"我不想再看到你。"就會有一個新的心理醫生上門。不管換幾個人都一樣,每個人都差不多,不管是男是女,都表現得特別親切,雖然臉上堆滿笑容,但眼睛卻根本沒在笑。

    最近,我只要一聽到那些人的聲音,就覺得很火大。雖然他們總是說些好聽話,整天說要幫助我,但其實他們好像並不希望我恢復記憶。我覺得,被關在這種醫院裡,反而更想不起以前的事。

    每天吃的藥可能對我的病情也沒什麼幫助。因為,每次只要一吃藥就很想睡覺,腦袋昏昏沉沉的,好像蒙上一層霧。我懷疑這種藥不能治好我的病,而是讓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所以,我已經不吃了。

    老實說,為了掩人耳目,裝出一副吃過藥的樣子並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因為,只要護士在的時候,我就必須裝出以前那種呆若木雞的樣子。於是,我就努力試著回憶以前的事。

    記憶真的很奇怪,我想不起來自己叫什麼名zì ,也想不起有關父親和小媽的事,但看到蘋果時,卻知道是蘋果。上抽水馬桶時,也知道要怎麼用。為什麼這些事不會忘?我一點兒都搞不懂。

    但幸好是這樣。假如我變成一個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會做,甚至沒有辦法自己吃飯,整天躺在床上的活死人,那有多可怕!假如是這樣,我就不想活了,不,這根本不算是活著。

    咦——好奇怪。為什麼我會想到臥床不起的活死人?好像我身邊會有過這樣的人。但我想不起她的臉,也不知道她的名zì ,覺得心裡很不舒服。

    但最近,我終於開始慢慢回憶起許多事。雖然頭痛欲裂,雖然拿來的藥被我偷偷丟掉,雖然晚上睡不著,心煩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我都努力掩飾著不讓任何人察覺。漸jiàn 地,不時會有像畫一樣的東西從眼前飄過。

    那種感覺,有點像是桃花的花瓣從樹枝上緩緩飄落。當然,每一張畫都比花瓣大很多,時而正面,時而反面不斷翻轉著,即使睜大了眼睛,也無法看清楚。那種晝面迫不急待閃現的感覺和花瓣飄落時的感覺很相似。

    以前,我似乎有在高高的桃花樹下看著桃花飄落的樣子。我伸出手,想要抓住飄落的花瓣,但花瓣太小了,溜過我的指間消失不見了,讓我好著急。

    為什麼會著急?因為,有人在等我。而且,那個人還用很兇的聲音斥責我:動作快一點!我很怕那個聲音,因為,我知道必須聽對方的話。但桃花實在太漂亮了,讓我不忍離去。至少,我希望能夠抓住一片花瓣給對方看。

    給誰看?——

    我張開雙手,像抓蝴蝶似的,"啪"地合了起來。心想,我終於抓到花了。

    我好高興,發出"咯咯"的笑聲。轉過身去對著那個人說,你看。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但是,我應該沒有發出聲音。站在隨風飄舞的桃花花瓣另一端看著我的那個人,臉上的表情好可怕。我覺得那個人好像戴著一個扭曲的面具。

    是誰對我說,桃花樹下有鬼?但即使那裡真的有鬼,也不像是鬼故事中出現的那種鬼,它並沒有無鹽之貌血盆大口,而是穿著家居服。繫著腰帶,黑色的頭髮,盤起的頭髮有點散落,髮絲隨著花瓣的風飛舞著。

    好像是個女人。但我不認識那張臉。她的眉頭緊鎖,垂著的眼瞼下,有著一雙發亮的血色眼睛,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吊起,露出一排獠牙。

    她是女鬼,被魔鬼附身的女人,向惡魔出賣靈魂的女人,站在樹下看著我。

    「好可怕——」

    我急忙閉上眼睛,立刻蹲了下來,把臉埋在膝蓋上,身體縮成了一團。因為只要我變得夠小,鬼可能就看不到我了。拜託,拜託,別過來。不要看到我。趕快消失到別的地方去。

    等我的那個人到底去了哪裡?

    快,快回來啊!

    把我帶回家!

    拜託啦——

    這時。

    我聽到一聲巨響。

    巨大的,好像煙火的聲音。

    然hòu 開出了鮮紅的花。

    那朵花在我眼前盛開。

    於是,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只能回憶起這些事。但我還是搞不懂,這些情景到底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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