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不出來就算了,葉流西不在乎,不就是幾個字嘛。
棺材半脫半歪,不方便開棺,昌東招呼肥唐:「幫我搬一下。」
認不出篆字,肥唐覺得自己價值大跌,如同股票k線,隨時等待機會抬頭,所以搬得分外賣力,連額頭上都青筋暴起——
只是搬著搬著,忽然覺得不對勁。
天暗了。
不是黑,是暗,半天上雲頭翻滾,都被染成了老薑黃的沙色。
肥唐雙腿發顫,想起自己上車前的承諾,吞咽了口唾沫強行穩住。
倒是丁柳,咯咯笑著跑過來,說:「我操,牛逼啊。」
她拿出手機拍視頻,又轉回來自拍,對著鏡頭說:「沒見過吧。」
如果有網絡,她怕是會直播。
這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肥唐又是嫉妒又是自慚形穢,用力撐了下棺材角。
昌東抬頭看天,說了句:「看來任何時候,它們都不喜歡這棺材被打開。」
葉流西將袖口挽了挽:「放下,我來吧。」
她走到近前,手攀上棺沿,深吁了口氣,猛然掀開。
應該沒大的異樣,肥唐看到,她只是皺了下眉頭。
他搶在前頭飛奔過去,只低頭看一眼,馬上大吼:「明!明朝!」
絕對不會錯,他昨晚還在看《民間服飾》呢。
他指給大家看:「看見沒,網巾,明代成年男人用來約發的;直身衣,跟道袍似的;還有這個,穿的皮札子,絕對的!」
其實不用他強調,沒人想過懷疑。
葉流西只覺得好笑:「這是唐宋元明清都要來一遍嗎?」
丁柳給棺內拍了張照,預備著回去給柳七看:「我乾爹說,你們上次開了唐棺,這次又是明朝的嗎?怎麼連點陪葬的東西都沒有?」
昌東說:「我們叫它皮影棺,只是順口,這不是棺材,只是像而已。」
他低頭翻檢了一下皮影人的數量,又是九個,除了服飾裝扮,和那個唐棺,並沒有太大不同。
昌東蓋上棺蓋:「那個神棍說,鬼駝隊的故事,傳了幾百年,看來還不確切——也許自漢之後,各個朝代都有,或者說,玉門關內外,一直留有一條道,互通有無。」
一列駝隊,九個人,看似不少,但轉念一想,前後兩千餘年,關內關外,如果真的兩個世界,這駝隊,不啻於一根懸絲,一脈弱流,哪怕前仆後繼,又能輸送多少東西?
他把葉流西叫到一邊:「記不記得你的那個照相機?」
記得,海鷗牌,八十年代通用,現在已經是老古董。
「我們用的東西,更新換代快,幾年前還用摁鍵的手機,現在差不多都是觸屏智能,一是有這個需要,二是物資水平極大豐富,可以滿足這需要。但是關內如果真的有人、不產物資、大部分依賴補給的話,情形會不同。」
物資貧瘠的年代,什麼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碗砸碎了都捨不得扔,要找箍碗匠鑽眼、釘鐵扒,油泥抹平了裂縫之後,又能穩穩噹噹舀水盛湯。
葉流西說:「你覺得關內有人?」
昌東回答:「不止有人,是有個世界。」
不是很太平,有點亂,法紀不行,也許弱肉強食。
物資匱乏,推開一戶人家的門,可能會有時代的錯亂感:老式明清的雕花床上,貼本世紀金曲歌手的海報,50年代的搪瓷茶缸邊,擺80年代的老相機。
那條駝道,是吸附在關外社會身上的細血管,一點點帶進關外的變遷,只是這變遷無法普及,把關內世界滲透得扭曲離奇。
葉流西皺眉:「那些當初進關的人,活了這麼久嗎?」
昌東說:「不排除這個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早就死了,不過有男有女,足以繁衍。」
大概是兩人私聊的時間有點長了,丁柳和高深明顯不耐煩,肥唐也朝這頭探頭探腦——
終於逮著個昌東看他的機會:「東哥,剩下的那些……你還撞嗎?」
昌東抬頭看天,離日落還有很久,但這頭頂的天色,跟暮色也差不多了。
葉流西也抬頭看天:「能撞一個是一個吧……我去給你鎮車。」
撞完第二個,雲頭幾乎成了黃黑色,團團滾滾,丁柳到此時才有了幾分怯意,也沒了拍照的興頭,不自覺地朝高深身邊縮,高深打開強力手電,光柱照不了太遠,偶爾晃神,覺得雲頭像擠眉弄眼的扭曲臉面。
他頭皮有點發麻,朝昌東大叫:「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昌東正半蹲在皮影棺前,伸手拂撥開棺身積堆的浮沙:「七爺跟你們怎麼說的?帶你們出來,本來也不是遊山玩水的。」
高深閉嘴了,柳七確實交代過:跟緊點,別大驚小怪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有好處就撈,實在扛不住就撤。
但丁柳私下跟他說了:「要撤你撤,我才不會扛不住事讓乾爹笑話。」
棺面上又是一幅,這次是在丹房,爐火熊熊,丹爐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帝王模樣,可能還是漢武帝,另一個是個老道,手持浮塵,也不知道在跟皇帝講什麼。
肥唐搶著說話:「這個我知道,漢武帝跟秦始皇一樣,喜歡求長生,這是在煉丹。不過漢武帝可比秦始皇腦子靈光多了,最後自己醒悟了,還親口承認自己是被那些方士騙了,說自己是『向時愚昧,為方士所欺』呢。」
開棺。
不用肥唐說,葉流西都看出是異族服飾,肥唐也認不出來,猜測說,中國有幾個朝代,河西是失守的,比如宋朝,那個時候,這周圍不是回鶻就是吐蕃西夏,鬼駝隊想出入不引人注目,得換少數民族衣服吧。
這倒側面佐證了,昌東說的是對的,鬼駝隊一代又一代,混跡在不同時世的人群之中,採購置物、錢來錢往,一如普通客商。
變故發生在第三次去撞沙土土台的時候,有葉流西鎮車也不管用了——
下午四五點的光景,擱這個時區應該是艷陽高照,周圍卻濃黑如墨,車子橫飈到一半,車身驀地側歪,像是被什麼頂起,一邊的車輪驟然騰空。
昌東沉聲說了句:「抓緊。」
葉流西一把抓住防撞杆,再看前方地面,頭皮一陣麻,車子側了40度角不止,她掌心出汗,滿心等著拿身體去承受車子倒翻的那一震——哪知道耳邊轟鳴聲不止,車子就這樣側著只憑邊輪開了出去,然後在空地處轟然旋身拗正。
葉流西耳邊嗡嗡的,有些口乾舌燥,遠處,肥唐和丁柳他們都呆呆的,她覺得自己也有點呆:「你剛用兩個輪子開的車?」
昌東嗯了一聲。
葉流西想問,能不能再來一次。
那一瞬間,失去重心,像是有電流從頭皮一路延過脖頸、脊柱,又像是魂被甩脫出去,覺得好刺激。
昌東指了下前方:「你看。」
車燈的盡頭處,是一米多高的沙堆,堆面上,越野車輪胎的側印清晰可見。
葉流西反應過來:「剛才是……」
「沙子突然堆頂,把車架空,跑得慢點,大概要翻車……我們還是別開棺了。」
一來,的確危險,他們已經很運氣了,灰八可是連棺蓋都沒打開,就被削了喉。
二來,雖然這皮影棺跟傳統意義上的「棺材」相去甚遠,但那皮影人,的確曾經像常人一樣,穿衣戴帽、進關出關、做買賣睡覺,如今被沙土掩埋,逝者有尊嚴,他也不想擾人安寧。
葉流西嗯了一聲。
一行人趕在真正天黑之前回到營地。
收了灰八的屍,是件大事,丁柳想給柳七報備,但信號全無,於是過來找昌東,問他:「明天能出去一趟嗎?到了外頭信號好的地方,我打電話,讓人來收八叔的屍。」
肥唐也趕緊附和:「如果有信號,我可以上網查一下篆字轉換器,就知道那棺材上寫的是什麼了。」
昌東默許,到了明天,這裡應該會再次恢復正常。
這一趟進來,多開了兩個棺,貌似有收穫,實則沒有太大進展。
大概是因為白天勞累,這一晚,兩邊都歇得早,昌東躺下了,卻睡不著,聽外頭風聲漸息。
這裡不颳風的時候,分外安靜,月色漸漸明上來,車裡都進了明澄澄的光。
隔簾也成了半透。
昌東看著帘子發呆,直到忽然意識到,簾身上正映著淡淡游移的綠色。
他動作極輕地坐起,慢慢將隔簾撥開些。
車窗外,不遠的地方,正有一抹幽碧色的鬼火,飄飄遊游往遠處去。
奇怪的是,它不是鬼火樣的一簇,偶爾會拉長,忽然又像被稀釋,光散得很開、很弱。
葉流西的聲音忽然傳來:「你幹什麼?」
大概是把她弄醒了,昌東噓了一聲,指了指窗外。
葉流西坐起來,看了會之後,低聲問他:「看看去?」
怕吵醒肥唐,兩人從撳下的車窗里鑽出來,穿上鞋子之後,沿著鬼火飄逝的方向一路跟過去。
跟著跟著,那叢鬼火忽然不見了。
葉流西猝然止步,好生失望:「怎麼會突然……」
話還沒落音,那叢鬼火又出現了,只是這次,頭大身子小,像是半空游曳的蝌蚪。
葉流西奇怪:「鬼火還能變形?」
昌東點頭:「可以,但……不是這麼變的。」
他屏住呼吸,疾步跟過去,快近前時,忽然冒出個念頭,揚手拍了過去。
那一叢鬼火立時不見了。
葉流西嚇了一跳:「你拍它……燒到了嗎?」
怎麼說也帶個「火」字呢。
昌東低頭看自己的手:「不是鬼火。」
鬼火說白了就是磷火,質量非常輕,所以老一輩說,遇到鬼火,不要說話,也不要走動,因為最輕微的空氣流動都會把鬼火給「吸」過來。
「那是什麼?」
「有點像……小咬。」
那是羅布泊的一種蚊蟲,夏日常見,體量非常小,翅膀張開都不到一毫米,從前的科考隊最煩這玩意兒,一旦遭遇,成群的小咬圍著人的耳孔、鼻孔、臉亂叮亂咬,一團黑霧樣嗡嗡嗡,抹了防蚊油都無濟於事。
但現在都快冬天了,而且,從來沒聽說過小咬還會發出鬼火一樣的光的。
鬼火又出現了,越飄越遠,向著司馬道的方向,漸成消淡的煙。
昌東忽然冒出個念頭。
這些小咬,是玉門關內飛出來的嗎?按照時間推算,異象要消失了,它們是不是在……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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