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還不能死!」
上午時分,洛陽北宮濯龍園,已經瘦削到不行的天子坐在擺放著蒲團的太尉椅上,探著脖子,一路目送著自己兩個兒子模糊的身影在宮女與內侍的護送下轉身消失在宮牆拐角處,這才微微坐直,扭頭去與身邊最信任的內侍們說話。
他的身側,整體枯黃一片的花園已經開始在春日陽光下漸漸返青。
「陛下自有皇天后土庇佑,何談生死?」張讓的腰彎的特別厲害。
「朕的身體朕心裡清楚。」天子茫然搖頭。「不然何出此言?只是如今局勢著實險惡,朕心中越來越放不下這兩個兒子……尤其是幼子,沒了朕,他到底該如何保全?」
「陛下勿憂。」張讓繼續躬身言道。「宮中內外皆知,兩位皇子相互友愛……」
「朕自然欣慰於此。」天子打斷對方,情緒愈發失態。「可朝局險惡,哪裡是他們說了算的?」
「其實……」張讓微微抬頭,懇切言道。「大將軍與皇后未必就真的對董侯(劉協別名,因為董太后所養)心懷惡意,他們種種作為,包括之前董侯初生時所為,也不過只是求皇長子皇位安穩而已,若能早早封王,已定名分,兩位自然不會輕舉妄動。」
「朕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天子也難得懇切起來。「可是張常侍,事關天下權威,便是大將軍和皇后也身不由己吧?大將軍和皇后固然已經一再答應朕,要保全朕的兩子,可朕一死,他身後的趨炎附勢之徒就不會自作主張嗎?當日王甫何以殺渤海王?而且再說了,便是不論此事,只說朕一死,黨人就能饒過你們?崩亂之中,誰能保證朕的兩個孩子無憂?尤其是朕的幼子!所以朕才給蹇碩兵權,讓他替我保全幼子!」
旁邊蹇碩聞言登時伏地而拜,張讓也無奈低頭。
天子說了好多話,一時氣喘吁吁,但還是強行撐著繼續言道:「不過,朕現在擔心的已經不是黨人與你們的爭執了,黨人固然視你們如仇眥,可有張常侍你們在北宮,蹇碩領兵在西園,或許有驚無險,因為朕不信他們敢以刀兵對北宮。但有人……」
「陛下所言,可是衛將軍?」旁邊一直沒吭聲的趙忠忽然抬頭,雙目通紅含淚。
「正是此人。」天子微微嘆氣道。「也不止是此人,外地握有兵權之人,皆要小心。不過,衛將軍公孫珣領五萬兵在關中,又與大將軍相善,而且他這個人因為劉師的事情,因為郭典和司馬直還有傅南容的事情,對朕素來心懷怨望……所以是最須小心之人罷了。你們想想,趙延一個兩千石他說殺就殺,難道不是心中早已經視朕為無物,難道不是就在等朕去死?張常侍、趙常侍,之前的那個兩宮流血的謠言,如今看來,並沒有被閱兵所厭勝掉!」
「如此,臣等如之奈何啊?」張讓等人聞言,一時淚流滿臉,然後不由跪地詢問。「若真如此,臣等萬死不足一哂,唯恐董侯年幼……」
「我也不知道。」天子再度緩緩搖頭。「我之前只以為,這些人再有怨氣,也不會對兩宮有所冒犯,但這些天我越想越覺得他們早已經怨氣衝天,更兼大軍在手,愈發無所顧忌……所以有所防備之前,朕萬萬不能死!」
「能否詔書與軍中忠義之士,奪其兵權,猝然殺於營中?」趙忠試探性的抬頭詢問。
「若衛將軍至北宮,你們還能二者擇其一,猜錢活命。」天子瞥了自己這位趙『阿母』一眼,愈發失望搖頭。「可若是涼州叛賊到了此間,你們怕是全要變成王甫那個下場,漢室亦將不存……」
「那……?」
「朕在等公孫珣自請回幽州平叛。」天子緩緩言道。「幽州叛亂消息一出來,朕就急速讓人送去關中了……其實,彼處為亂並不嚴重,只不過是烏桓、鮮卑聯手反叛隔斷遼西通道而已,但公孫珣鄉梓所在,他必然不能忍,所以必然會走。屆時,讓皇甫嵩領兵為關中事,公孫珣為幽州事,天下方可安定。」
言至此處,天子只覺得自己口渴難耐,旁邊自有人奉上溫開水,他喝了好幾口方才繼續言道:「不過,等公孫珣回幽州後,我須再與他上幾道鎖,將他困在幽州,然後再助蹇碩儘量多握有一些西園軍,最好等北軍平叛回來後,再親自出面予以清洗、替換,讓你們握住部分北軍,如此朕、朕才能放心。只是,只是……真的未必能撐到那一日了!」
張趙蹇等人前面聽得極為認真,心中俱皆信服,但聽到最後,卻又不免和天子一樣悲戚難忍。
然而,就在天子與自己生平最信任的三個內宦感時傷懷,悲戚局勢之時,卻忽然有一位不速之客請見……此人地位特殊,便是天子和內宦也不得不暫時收起哀容,放其入內。
「陛下,大喜!」
話說,作為天子選定的宗室託孤之臣,宗正劉虞已經是第二次參與尚書台政事了,應該早有一番氣度,但其人遠遠見到天子,卻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態,行禮之後便匆匆出言恭賀。
「何事大喜?」天子剛才還在感慨於自己這段時間的煎熬,而且放眼過去,處處皆是危殆,哪裡能想到什麼大喜,難免一時茫然。
「衛將軍自關中連發數封奏報。」劉虞興奮難耐,上前細細說道。「一封昨日送到了大將軍府,一封昨晚封門後送到了尚書台,俱言已破當面之賊,殺王國、李相如、黃衍,獲首萬餘,俘三萬,繳獲戰馬、輜重無數,賊人僅有韓遂、馬騰二人領不足萬數殘兵逃回到了涼州……而聽報奏之人說道,這還只是以當日戰局論,如叛軍留在陳倉的兵馬、民夫,亦有半數直接降服……陛下,無論如何,此戰後關西數年間可無憂了!」
天子先是恍然若失,但醒悟之後卻是既驚且喜,但驚喜之後卻又悚然而驚。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旁邊趙忠哆嗦著嘴唇上前詢問道,他身為大長秋、黃門監,即便是被何進攆出了尚書台,也自然有資格問及軍政。
「正月初十。」劉虞收起笑意,坦然答道。「按照軍報,正月初三,衛將軍忽然合併三軍,正月初六、初七渡過汧水立營,與賊眾精銳五萬相隔十餘里立營,待到正月初十那日,衛將軍忽然下令全軍出戰,連陣十五里,一日盡破叛軍,又於晚間十一抽殺,刑殺叛軍三千,渭水為之赤,而余者皆服。」
趙忠張口欲言,卻諾諾無聲。
「這自然是難得的上好消息。」就在此時,天子也勉強回過神來,然後儘量笑問道。「衛將軍可還有別的話說?」
劉虞當即肅容,卻是躬身一禮後方才正色作答:「陛下,衛將軍還有一封專門的奏疏,乃是以幽州動亂,鄉梓受襲為由上疏請辭……若據他這封奏疏中所言,正月十一那日他便應該已經將節杖、軍權委以了左將軍皇甫嵩,自己領家兵快馬回幽州去了,算算日子,此時說不定已經在河東或者河內,又或者上黨某處了……臣實在是不知道衛將軍從哪條路走的。」
「意料之中。」天子乾笑一聲,卻是忽然迫不及待起來。「關中暫且平安,幽州卻又動亂,正該衛將軍這種名將回去安撫平叛……速召大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三公九卿、諸尚書、常侍嘉德殿議事。」
劉虞躬身趨步而退,只留下天子再度忍耐不住,接著旁邊張讓捧起的溫水連喝數口,然後又在上午陽光下沉默許久,直到實在是忍耐不住,方才由內侍攙扶著去了廁所,再回來卻又親自抱著病軀上了步攆,自北宮西園出發,往南宮嘉德殿緩緩而去。
嘉德殿內,自大將軍以下,朝中重臣俱在,不過,其中真正有說話分量的,不過就是那幾人罷了。
譬如,眾所周知,此時三公皆是木偶,反而九卿中藏龍臥虎,如袁隗、楊彪、劉虞,居然都在九卿之列;又如三位將軍,大將軍獨攬朝政,根基深厚,黨羽眾多,而車騎將軍何苗卻只是萬事不問,只過自己的小日子,驃騎將軍董重更是個笑話。
不是正經大朝會,眾人去劍去履後自然是有些隨意……但隨意之中,政治上的交流與傳達就已經完成了。
當然,說是交流其實也沒什麼可交流的,主要就是所有人聽大將軍一個人講而已。
畢竟,此時袁氏與大將軍何進關係密切,而何進在楊賜死前更是拜入楊賜門下受了經學,換言之,袁楊何三者聯盟已經事實上成立,而今日要議論的衛將軍也應該算是大將軍一黨……此時此刻,何大將軍真的是舉目無敵,不然呢,真以為之前天子和大將軍掰腕子掰輸掉是假的嗎?
而眾人聽得也清楚,大將軍的意思很明白,公孫珣原本就該為冀州牧的,但在涼州叛軍進入司隸後卻不辭辛勞入關中平叛,此番戰勝後,又因為幽州事辛苦北歸……那麼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有足夠的政治補償才行。
只不過,如今公孫珣還要處置幽州的事情,便是想直接補償他,也沒有什麼好的職務,他一個幽州人,總不能讓他領幽州牧吧?只好暫時追授符節,讓他先處置幽州戰事,並大加封賞其舊部功臣。
待幽州事平,再論其他。
這話說的……雖然大家並不清楚何進是有意宰了董重,讓公孫珣入洛為驃騎將軍參政,也不知道公孫珣本身還是期待著迅速平叛,然後繼續來做他的冀州牧,但是大概的意思還是領悟到了的。
反正衛將軍潑天的軍功在此,立場又穩,那將來無論天下事往哪裡走,都是避不開這把鋒刃為天下冠的幽州名刀的,而今天這個嘉德殿上的眾多廢物,遲早有一個要被公孫珣取而代之。
只不過,無人清楚到底誰是倒霉蛋而已。
就在眾人因為關中大勝喜上眉梢外加議論紛紛之時,忽然間殿後便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
「朕意已決!」天子在數名小黃門的攙扶下,勉力快步走上了御座,驚得剛才還在隨意的殿下眾臣紛紛俯身行禮。「衛將軍由此大功不可不賞,但幽州事也是國朝根本……遼西通道隔斷,則幽州兩分,長久下來必然生亂,而幽州亂冀州必亂,幽冀皆亂,則洛陽亦難安……朕意,即刻派出使節,追上衛將軍,重賜節杖,讓他統幽州塞內諸郡武事,專平此亂……大將軍以為如何?」
何進看著自己這位強打精神搞突然襲擊的妹夫,也是一時無言,基於本能,也基於基本的政治規矩,他理所應當要為公孫珣爭一爭政治待遇的,但上來天子便許了節制幽州的權限,他還能如何呢?
「呃……臣以為,須防備紫山賊張燕與上谷烏桓生事,撓衛將軍之後。」何進半晌方才想到了一個自己都不信的說法。「不妨以再常山、中山事歸衛將軍,讓他調度彼處兵馬,以作防備。」
「可以,其實遼西事罷後,朕本就有讓衛將軍去打掃太行的想法,而其人既然持節,便有武事專制之效,何必以州郡分隔其權?」天子眼皮都不眨一下。
「那……」何進絞盡腦汁,也只能又想起一事來。「清河都尉審配、趙國中尉董昭,渤海都尉公孫瓚,俱有才名,且履任多年,不妨有所調任,為太行山事,或幽州事……」
「清河都尉審配可遷趙相,趙國中尉可遷常山都尉,這樣方便監視太行,至於渤海都尉……」天子猶豫了一下。「青徐黃巾為禍泰山,屢屢有北上之意,渤海為青幽要衝,他在彼處是有大用處的,而公孫瓚雖然是衛將軍族兄,但其人資歷,尚不好為渤海這種大郡太守。」
何進愈發無話可說。
「衛將軍專屬幽州塞內諸郡武事,本該讓他領幽州牧行事,但其人本就是幽州人,法度不能廢,所以還須遣一重臣為幽州事,替他督辦後勤。」天子眼見到何進閉嘴,也是鬆了一口氣,卻又趕緊將自己剛剛思索得來的重大人事任命給拋了出來。「宗正何在?」
劉虞茫然向前。
「你去領幽州牧,與衛將軍好生配合平亂,亂後再歸洛陽。」天子圖窮匕見。
何進在旁,本能的想說話,卻居然無話可說……是真的無話可說。
首先,劉伯安是宗室重臣,是天子選定的宗室託孤之臣,這種人的安排即便是何進也不好干涉的。
其次,從政治利益上來講,劉虞若在此間必然要掌=參與尚書台政事,與他這個大將軍分權,而在這個關鍵時刻去幽州幫公孫珣穩定政治局勢,似乎於公於私都是好事。
最後,就事論事,公孫珣威望日著,此番平叛又是在幽州老家持節而為,也確實需要一位真正重臣做必要的牽制……這本來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而脾氣公認極好,又與公孫珣與私交,還做過幽州刺史的劉伯安,還真就是一個極佳的幽州牧人選。
說到底,天子也好、大將軍也罷,還有此時嘉德殿上所謂諸多中樞精英,沒有一個人認為,這種地方任職會有什麼長遠影響。黃琬的豫州牧,劉焉的益州牧,不都做的很好嗎?難道做兩年州牧就會造反不成?又不是春秋戰國時期的諸侯分封!
實際上,便是天子此番意圖鉗制公孫珣,也沒指望這個有效期有多長……在他看來,能把公孫珣這把嚇死人的利刃鎖在幽州不幫著自己大舅子插手洛陽亂局就好。
「要辛苦宗正了!」天子眼見著劉虞似乎是有些猶疑,便不免催促了一聲。「到了彼處,一定要與衛將軍好生配合,速速剿滅叛亂,等叛亂之後,衛將軍或許還要為太行山匪事,但宗正你就要趕緊回洛陽扶持朝政了。」
「臣領旨。」劉虞也是立即想明白了裡面的道道,瞬間猶豫全無,畢竟,可能只是一年半載的平亂,最多錯過新皇登基,但彼時人在外,未必就不如人在內。
「少府何在?」天子見到第一道鎖落下,到底是鬆了一口氣,便繼續兀自在御座上問道。
少府趙苞當即上前。
「趙卿。」天子看著此人認真言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忠孝,今日朕也要借你的忠孝穩定地方……遼西通斷隔斷,則遼東數郡皆斷通訊,你昔日為遼西太守,久知邊情,今日朕拜你為右將軍,持節浮海出鎮遼東,領遼東太守,兼管塞外遼東、玄菟、樂浪、遼東屬國諸郡武事,與衛將軍、幽州牧共同平叛。」
趙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躬身推辭:「依國家計,無論是安撫人心,還是要合力平烏桓、鮮卑之亂,遼東都確當有方面之任……可,衛將軍公孫珣與臣有婚姻直親,翁婿並為方面之事,恐怕會遭閒言碎語。」
「國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何必計較這等小事?」天子懇切言道。「若非三互法明言在先,朕說不得要讓衛將軍領幽州牧的……趙卿,你自己看看,滿朝重臣,可有一人能代你為遼東事嗎?」
趙苞回頭看過堂上諸位大臣,居然無言以對……便是立在角落裡默不作聲的盧植,也最多適合在塞內為將,塞外的事情,好像真的只有他一個人有經驗、有地位、有威信。
實際上,便是大將軍何進此時居然也覺得天子對公孫珣足夠信任了,居然能將被叛軍隔絕成兩半的幽州一半交給公孫珣為之,一半交給他的岳父為之。
而再往深了想,何進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這位天子妹夫人之將死,還能為國家大計考慮,自己卻還總是想著私心。
單以幽州事而言,誰敢說公孫珣、趙苞、劉虞這三個人的任命做的不好?
而果然,稍一思索,趙苞便不再猶豫,立即俯身應命:「臣萬死不辭,但有臣在遼東一日,遼東便一日為漢家天下!」
「如此就好!」天子瘦削到極致的臉上難得露出笑意。「咱們接著說關中一戰的封賞吧……北軍諸將校自歸洛陽封賞,其餘兵馬以左將軍皇甫卿持節,領兵暫駐關中,可有人有異議?」
嘉德殿內難得意見一致。
「以前將軍董卿入洛,代趙卿為少府如何?」天子繼續詢問。
這下子,殿中諸人倒是有不少人猶疑起來,但大多數人都表達了贊同,天子也是愈發開懷。
立在殿門內的張讓見到如此情形,便不再多待,而是乾脆獨自退出了嘉德殿,趁機回到了自己在北宮的居所,然後才讓人喊來了自己的乾兒子,也就是娶了何進另一個妹妹的太醫令張直。
「天子已然縛虎在山,」張讓見到自己兒子後,表情淡然,只說了一句話。「而大將軍在洛中之勢實在是不可輕易動搖……從今往後,天子再想喝水,便給他蜜水好了!」
張直會意叩首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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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六年,正月,初十日,衛將軍公孫珣覆涼州叛軍於渭水;十五日,中軍校尉袁本初募兵歸洛;十六日,出宗正劉虞為幽州牧、少府趙苞為右將軍領遼東太守;十七日,遣使致關西,以兵馬屬左將軍皇甫嵩,拜前將軍董卓為少府;十八日,遣使致幽州,追授衛將軍節杖,督幽州武事,同日,轉清河都尉審配為趙相,趙國中尉董昭為常山中尉……」——《三輔決錄》.趙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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