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九章 枕膝堪入眠(下)

    天色將黑的時候,官渡大營東側七八里外的一個樹林忽然火起!

    得益於此地乃是官渡大營修築過程中的主要伐木場所在,很多乾燥的木料與被夏日暴曬後枯枝敗葉成為了引火的催化劑,當然,最主要的還是高溫天氣與樹林本身的易燃性……總之,火勢一起,便立即以燎原之勢向著樹林深處捲去。

    「公孫狗!公孫狗!」

    樹林深處,剛剛得以喘息的曹操還沒來得及靠著樹木笑上幾聲以安撫人心,甚至沒有等到渴望的落日,便先看到了滾滾濃煙與烈焰,然後忍不住破口大罵。「果然要趕緊殺絕嗎?!」

    然而,這番失態並沒有給曹操帶來絲毫的益處,實際上,罵完之後,曹操便已經後悔了,甚至為自己行為感到可笑……仗打到這份上,難道還要含情脈脈嗎?

    而且仗打到這個份上,身為主將,應該做的難道不是鼓舞士氣,想著如何解決問題嗎?像個敗犬一般在這裡嚎叫,到底有什麼意思?

    「如之奈何?」一念至此,曹操即刻環顧左右。

    然而,這一看不要緊,其人卻又心酸一時……原來,作為擁有中原半壁江山,手上足足握著幾十萬大軍的曹司空,此時此刻,身側居然只剩下了百餘騎了。而更要命的一點是,他最倚重和信任的近衛首領許褚,如今並不在身側,儼然生死未卜。

    或者說,曹孟德是不敢去卜的。

    「主公!」隨行的幕屬中,許汜算是一個位階較高的近臣,聞言即刻焦急以對。「現在的問題是,咱們既不能留在林中……林中只有一個小溪,不足以對抗火勢=……也不能貿然出林,因為一旦出林,林外道路分明視野開闊,怕是要被早有準備的燕軍所獲!」

    「所以問你如之奈何?」曹操靠在樹上嚴肅以對。「夏日林中大火,一陣風起,說不得就要立即燒來了!」

    「還是要走!」許汜滿頭大汗,但基本的思考能力還是在的,很快就給出了答案。「若留下來,說不得便是要性命託付到天意上面,或許能活,但一旦身死,卻是死如焦炭,連入土為安都做不到……可若出去,說不得還能奮力一搏,將性命握在自家手中……」

    「許從事說的好!」腦中一片雜亂的曹操長呼一口氣出來,然後立即翻身上馬,並回頭對著一眾隨行騎士勉力而言。「事到如今,我曹操留在此處是將性命託付給天意,而若出去卻能將性命託付給諸位!天與人之間,我曹操信的是諸位!」

    聞得此言,原本就是曹操最心腹的剩餘百餘騎也是一時奮起,紛紛不顧疲憊再度翻身上馬。

    「主公!」

    然而就在這時,又一人忽然上前,攔在了曹操身前,卻是曹操此次隨行的另一位高級幕僚,奮武將軍府從事王必!

    話說,王必此人是曹操甫一起兵便追隨在身側的,而且其人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曹孟德一直是拿公孫珣身側的王修作比較的,可見其人在曹操身前的地位與信重。

    換言之,此人乃是曹操真正的心腹之人。

    故此,曹操雖然決心已定,可面對此人時卻還是認真相對:「子行何意?情勢危殆,咱們還是速速出林方可!」

    「請主公賜爪黃飛電與我,賜金盔與我,賜大旗與我,再賜主公身上大氅與我!」王必俯首一拜,然後不顧曹操愕然,直接起身上前將對方強行拖拽下馬,並開始著手去脫去對方身上的大氅與金盔。

    周圍騎士一時愕然,繼而紛紛醒悟,便在許汜的催促下上前協助王必。

    遇到這種下屬,曹孟德還能說什麼……而且他不是矯情之人,和王必之間也不需要矯情,這種情形下,他活下來,並且取得最終勝利才是報答王必的最好手段!

    「主公!」匆匆換好大氅和金盔,並坐上爪黃飛電後,王必復又正色囑咐。「臣先行一步向東而去,有大旗隨身,或可能撞上身後主力;主公則以保全為先,可稍緩片刻,等煙火燎到身後不能再忍時再往南面而走,屆時觀望局勢,來定往東還是往西……總之,還請主公務必保重!」

    言罷,其人不等還有些恍惚的曹操回話,便頂著明顯有些偏小的金盔,徑直帶著約一半騎士,連帶著曹操的大旗,向東疾馳而走。

    曹孟德留在原地,欲言卻又無言。

    片刻之後,隨著王必出林逃竄,喊殺聲幾乎是瞬間而起,曹操這才茫茫然上馬,俯身與其餘幾十騎士緩緩向南行去。

    而出的樹林邊緣,果然看到無數燕軍騎士與曹軍敗兵紛紛向東……其實,對於這些士卒而言,未必是看到了王必那身打扮,更重要的是一點是曹操大旗在彼處!

    須知道,自古以來,旗幟便是軍隊的重要的組成部分,對於絕大多數士卒乃至於基層軍官而言,他們不可能認得主帥面孔,也不可能在亂戰中辨認出誰是更高一級的指揮官,而旗幟正是將領本人的一種延伸……斬將奪旗,顧名思義,奪旗之功與斬將同列!因為一旦失去旗幟,就意味著相對應的將領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指揮能力!

    譬如之前燕軍發起的那次衝鋒,那面白馬旗功不可沒。

    那麼反過來說,這也是為什麼之前曹操撤退和逃跑時無論如何都要帶著大旗的根本緣故,更是王必這個計策之所以效果拔群的一個重要原因——旗幟本身的意義太大了!即便是抓不住曹操,繳獲這面旗幟,也足以從某種戰場傳統與程序上宣告此戰的大捷!

    當然了,即便如此,即便無數兵馬紛紛向東追去,可戰場之上依然有一個人並不以為然,燕軍主帥公孫珣實在是太了解曹操了,他不敢說那個人一定不是曹操,但在他看來,最起碼不是曹操的概率更大一些。

    唯獨此時火起,天色又漸晚,兩軍建制徹底崩潰,即便是公孫珣也只能控制約一千餘白馬義從罷了,所以他稍顯猶豫。

    「主公!」龐德小心詢問。「我們要不要去追?!」

    「稍等片刻。」公孫珣望著煙火劇烈的樹林微微抬手示意。「且觀之。」

    「那此人如何處置?」龐德猶豫了片刻,復又以手指向了地上許褚的屍首。

    「梟其首懸於你馬前。」公孫珣沒有任何猶豫。「以震懾敵軍!」

    「喏!」

    龐德聞言自去下馬梟首,一旁馬超欲言又止,卻到底是沒敢說話。

    而公孫珣稍待之後,眼見著火線向前推進極速,濃煙滾滾之下左右士卒卻並無騷動與回報,偏偏身後夕陽餘暉漸無,卻終於還是躍馬向前,親自率白馬義從往東追去!

    實際上,他也想明白了,許褚拿命給曹操換來了喘息之機,讓後者成功脫離了追兵視線,而自己放火燒林也算是最後一個有效手段了……此時天色將黑,如果曹操真要便裝潛行或著冒著被燒死熏死危險留在樹林中,自己其實並無別的應對,只能聽天由命,看運氣吃飯,反而不如東走,試圖抓住那個旗下突圍的曹孟德。

    畢竟,此時誰也說不好那個是不是真的曹孟德。若是真的,反而因為自己的多疑來個聰明反被聰明誤,豈不可惜?!

    天色終於黯淡了下來,各處兵荒馬亂,林中煙火更是給這場戰鬥的收尾帶來了更大躁動感……由於戰鬥是以騎兵對騎兵告終的,所以戰場範圍實際上已經擴散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範圍,方圓十餘里內,除了追逐曹操的大股部隊外,到處都是燕軍騎士成群結隊的獵殺著逃竄的曹軍騎兵。

    而很多曹軍騎兵、潰兵,根本就是喪失了戰鬥欲望,或是投降,或是四散逃竄,並無對抗之意。

    這種情況下,很多燕軍騎士馬下、箭囊中都盛放著首級,馬背上還很可能馱著自家戰士屍首,卻還是在戰場上四處遊蕩,以圖取得更多戰功。

    也就是這種情形下,之前趁著王必誘敵,壓著煙火逃出樹林的曹操終於從戰場的南面小心翼翼的歸來,並試圖進入官渡大營——這是很正確的選擇,因為那次致命衝鋒前,他清楚的看到史渙帶著約兩三千騎進入大營,而如今天色已黑,燕軍根本無法再收攏部隊進攻大營,那麼擁有數千兵馬和數萬民夫把守的永久性大營,毫無疑問反而成為了一個安全區。

    黑夜匆匆,曹操一行人俱是腦子活泛的精銳,他們先盡棄旗幟,又尋得幾個戰場遺屍,取其首級懸於馬前,然後又取污血塗擦甲冑,以此偽作燕軍,故此一路上皆無大礙,直到迎面遇到了一個帶著七八百騎、背負雙戟的將軍。

    「可曾遇到曹操?」這名燕軍將軍,也就是張遼了,初時也不以為意,只是迎面隨口詢問。

    「回稟將軍,都說樹林著火後曹操那廝便往東去了!」曹操身側自有幾名在河北、關西生活過的幕屬,立即佯做是燕軍軍官,上前與張遼對答如流。「不過聽人說,燕公本人也率軍去追了!」

    遠處火光之下,張遼聞言頷首,只是嘲笑了幾句對方首級太少,須加努力,便不以為意,直接與曹操一行人擦肩而過,繼續遊蕩巡視去了。

    然而,走了大約數百步,曹孟德等人尚不敢倉促提速,那邊張文遠卻忽然疑竇叢生,繼而勒馬回頭,蹙眉發問:

    「剛才應是一隊五十騎?」

    「自然!」因為張遼的性格,旁邊親衛對答隨意。

    「可為何區區一隊人竟有如此多的人蓄鬍?!而且鬚髮多有彎曲?!」張遼冷笑反問。「馬鬃也多有捲曲?」

    周圍士卒俱皆愕然。

    話說,這便是曹操百密一疏了……這年頭雖然說鬍鬚是一種審美推崇,也是一種針對去世父母的尊崇,所以留鬍子的人極多。但是,留鬍子不要緊,想要把鬍子打理的完整有形,卻只能是貴族與高端人士的專利了!

    譬如關羽的長髯,飄逸絕倫,名聞天下,號稱美髯公,其中就有公孫大娘的功勞……這位燕國太后早在十幾年前,就每年都給關羽送去一個專門的大號錦囊,乃是讓關羽睡覺的時候盛放須髯的!

    所謂以防中年脫須!

    至於平常士卒,尤其是在一隊五十人這種級別的基層部隊裡,能有兩三個人有心思保養鬍子就屬難得了,何至於區區五十人,竟然有蓄鬍者二三十不止?!更不要說,頭髮可以隱藏在頭盔里,鬍鬚和馬鬃卻因為之前躲避火勢時不免被烤灼彎曲,以至顯眼。

    而張遼既然生疑,便毫不猶豫,轉身向對方追去。至於曹操一行人見到對方臨時轉向,如何還敢多言,便也徑直打馬逃竄!

    張文遠見此形狀心中醒悟,不由勃然大怒,然後遙遙相呼:「前方必是曹軍要害人物便裝欲望大營,說不得便是曹操……記住了,凡蓄鬍者殺無赦!」

    前方曹操一行人聽得此言,瞬間便醒悟過來是哪裡出了錯,而別人倒也罷了,曹孟德如何會計較這些,其人直截了當,居然就在馬上奔馳中取出倚天劍來割下頜下須髯,然後擲劍須於地,並繼續奔馳!

    然而,深夜之中,燕軍緊追不捨,更兼陣型開闊,便乾脆大肆發矢,曹操身側中箭而亡者接連不斷!

    此時,張遼想起之前傳言,復又揚聲呼喊左右:「曹孟德容貌短小,體型如猴,先挑個矮者放箭!」

    曹孟德冷汗迭出,徹底無言,更兼換了劣馬,馬速漸漸不支,卻是心中幾乎絕望!

    但就在這時,遠處大營處忽然洞開,約千騎兵馬徑直衝出,儼然是史渙遙見此處情形,猜測必然是曹操遇難,便不管不顧出來相迎!

    事情似乎有了轉機,可曹操回頭去看,只見身後之人緊追不捨,更有烏桓、匈奴騎兵在馬上彎弓搭箭,恐怕史渙未到自己便要身死……無奈之下,曹孟德猛地一咬牙,居然在越過一個小坡後,直接翻身滾落於馬下!

    黑夜之中,由於遠處放火燒林的緣故,士卒皆不打火把,而且追敵心切,馳到坡前時往往縱馬而躍……非但沒有人注意到地上的曹操,竟然也沒有人踩踏到他身上!

    當然了,馬蹄隆隆,曹孟德俯身趴在坡下,卻幾乎經歷了人生最漫長也是最驚心動魄的半刻鐘!

    這半刻鐘之間,稍有不慎,堂堂曹司空恐怕就要被隨便一個燕軍騎士活活踩死也無人知曉。

    而半刻鐘後,張遼所率七八百騎與史渙所部千騎激烈交戰於曹軍官渡大營東南方,曹操終於窺的良機,便靠著從地上撿起的一把斷矛,殺死了一名落單的燕軍騎士,然後繞過戰場,疾馳往歸大營!

    「是父親!」可能是因為許久未曾發聲,待見到親父身影疾馳而來,立在大營門樓上的曹昂甫一張嘴竟至於雙唇血淋淋一片,儼然是之前早已經磨破又乾涸凝固的緣故。「速速開門!」


    「子修不許開門!」曹操遙遙相對。「放繩索下來,我從望樓爬上去便可!」

    營中諸人不敢怠慢,即刻依言行事,就在門樓上將曹操吊了上來……父子相見,雙方都是一時語塞,卻偏偏都不敢有所怠慢。

    「子修,營中還有多少人?」癱坐在門樓上的曹操扔下那碩大的頭盔,徑直從一側一名持弓民夫腰中取下水囊,喝了兩口,便即刻相詢。

    曹昂彎腰立在門樓之上,正對親父,聞得此言,卻又一度哽咽,許久方才正色相對:「回稟父親,兩萬民夫俱在……還有史護軍剛剛帶入的兩三千騎兵,此時正好剩下了一千多一點,加上之前收攏的敗兵,約有四五千殘兵在營中。」

    「虎豹騎還剩多少?」曹操聽到最後這個四五千眾的總數,不由心中一跳,然後不及喝水,趕緊再問。

    「約有兩三百……」

    曹操徹底驚愕失聲。

    「子和叔父還有文烈全都戰死,這是兒子親眼所見!」曹昂依舊不敢隱瞞,卻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而且據敗退士卒匯報,陳將軍戰死,呂府君自刎……朱府君據說是被心腹侍衛打昏,向西南面逃去,或許還有生還希望……至於黃將軍,此時正在營中,幫忙調理敗兵布置大營防衛!」

    沒了鬍子,眉毛、頭髮也被火燎了一大片的曹操依舊沉默,卻雙手一抖,將手中水囊潑灑滿身……他之前固然是見到了此處慘象,卻萬萬沒想到會是全軍覆沒的地步!

    真的是全軍覆沒!

    全軍虎豹騎加四營兵,合計兩萬一千眾,如今只剩下三四千殘兵,估計也不能用了!六位將領,死了四個,還有一個生死不知,不是全軍覆沒是什麼?

    便是再加上自己帶來的一萬多騎兵,如今營中只有一千多,剩餘的也不知道能活下來多少。以這個算法,其實自己的援軍也算是全軍覆沒了!

    一個下午的交戰,燕軍便幾乎造成了中原聯軍多達三萬中堅力量的減員,更不要說其中還有兩支戰略性的騎兵部隊!

    這種大敗,足以傷筋動骨!

    如果說,公孫珣此戰殺了曹操,可以提前宣告中原大戰的勝利,奪了官渡大營意味著得了三分勝機,而現在哪怕是不再有其他壞消息,其人也足以奪了兩成五的勝算了!

    因為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殲滅戰……近三萬軍隊,一下子從將領到兵員,完全消失!

    而且,這種傷亡似乎沒有到此為止的意思,大營外面,無數燕軍騎兵依舊在遠處的火光映照下四處遊蕩獵殺,而許褚、王必全都沒有消息。

    當然了,來不及等到許褚和王必的消息了,一個讓曹操幾乎麻木的事情便率先發生了……營門外,張遼戰不數合便陣斬史渙,繼而驅趕敗兵攻營!

    「讓他們饒營而走……」曹操根本沒有起身,直接坐在門樓上下令。「讓民夫準備,三通鑼後,若是門前還有人,無論是誰,都要一起放箭!」

    言至此處,其人復又想起兒子性格,卻是準備額外叮囑兒子一聲,若非此舉,則之前死的那麼多人反而要白白送死了!然而,出乎曹孟德意料的是,平日裡性格溫和,以至於有些婦人之仁的曹子修居然一點疑慮都沒有,便起身下令!

    其人言語乾脆,與平時判若兩人!

    曹操心中清楚,這是自家兒子經此大戰,多少有了成長……但如此成長,恐怕沒人想要!

    又過了片刻,更糟心的事情來了。

    「曹操可在營內?!」

    張遼臨營喝罵。「為何不敢來見?!剛才道中相逢,有一騎容貌短小,大盔小頭,如猴馭馬,還對我諂媚而笑的,是不是你?!」

    話說,張文遠早已經從抓到的曹操身邊從事許汜那裡知道了事情經過,哪裡還不明白曹操居然是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入了營中,自然急敗壞!

    曹操低頭坐在門樓木柵之後,既不起身,也不應答。

    「曹孟德!」張遼復又勒馬喝罵。「你護軍史渙首級在此,其人為了救你,雖已入營卻還要強行出營接應,如此忠臣……你若露頭,我將首級擲還!如何,可敢露面?!」

    營中依舊寂靜無聲,只有民夫密集射箭的聲音一時壓過了張遼,儼然是張文遠口上便宜不說,還居然試圖以區區數百兵馬迫近大營,然後引來反擊。

    「如若不夠,再加上你族弟曹純首級如何?!」張遼繼續馳馬於營外,儼然氣急敗壞。「只要你露頭,我便將曹純、史渙首級盡數送上!」

    曹操張口欲言,竟無聲音發出。

    而曹昂卻憤然扶劍起身,遙遙在門樓上相對:「張遼,還我叔父首級!」

    張遼大笑不止:「未想到其父怯弱如雞,其子倒有幾分豪氣……來來來,是曹子修嗎?露頭還首的是你父,你要想求曹純首級,須得出營來取!敢來嗎?我可是殺了你兩個叔父一個族弟之人!」

    曹昂一聲不吭,居然順著之前曹操上樓的懸索直接懸下門樓!

    曹操看著自己兒子消失在身前的木柵隔板之後,依舊沉默不語,而張遼卻一時肅然……二人都只任由曹昂來到營外,直奔張遼身前。

    「與我!」曹昂渾身狼狽不堪,面上血污乾涸,宛如野鬼,中途還跌倒了一次,卻立在張遼馬前,昂然不懼。

    「與他!」立在馬上的張文遠看了半晌,卻是猛然失笑,然後言出必行。「犬父也有虎子嗎?」

    旁邊自有燕軍騎士交與曹昂兩個革囊,而曹昂得了革囊便欲回營,卻不料周圍幾名俘虜紛紛跪地求救。

    曹昂於心不忍,復又回頭去看張遼。

    張文遠倒也乾脆:「讓你父親過來讓我瞧瞧,到底是不是那個大盔小頭之人……只要他來門樓上露個臉,我便盡數放回!否則我便要在此處十一抽殺了!」

    曹昂一聲不吭,抱著兩個革囊回營去了,然而被繩索吊上門樓後,卻發現曹操依舊坐在原處低頭不動。曹子修不敢多言,只好將兩個革囊放下,然後與自家父親陪坐而已。營門外,張遼依舊在喝罵,甚至開始殺人,但曹操卻還是置若罔聞,唯獨期間其人幾次想伸手去撥開身前的革囊,卻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後只能頹然撒手罷了!

    又過了一陣時間,大概張遼也已經累了,喝罵聲漸漸消失,但這位今日殺的性起的燕軍騎將依舊在營門外徘徊不走,反而不停的聚攏零散兵馬,儼然是想多湊一些兵力以建奇功!這不免讓營中曹軍稍顯焦躁。

    「告訴他們不用怕!」曹操依舊無言,說話的乃是曹昂。「咱們大營中有兩萬多人,糧草弓弩俱全,溝渠壘樓皆有……至於燕軍,天色已黑他們聚攏不了多少兵力不說,也已經疲憊到了極點,根本不可能攻營!而且等到後半夜,我軍主力必然全至!」

    周圍侍從紛紛會意,然後立即去巡視營壘,轉述曹昂言語,以讓營中民夫、潰兵安心。

    對此,依舊坐在門口上木柵擋板後的曹操卻只是微微頷首,依舊沒有言語。

    就這樣,張遼雖然知道曹操可能就在身前不遠,卻始終不能有所得,偏偏又不捨得走;另一邊,曹操始終沒有半點回應,卻也始終沒有起身離開此處營門的意思。

    雙方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間,營外一陣喧譁,然後一個讓曹操終於動容的聲音陡然響起:「孟德今日真是命大!可兵敗如此,你苦苦支撐又有什麼意義呢?這樣的仗再打兩次,你也就油盡燈枯了吧?何不早降?」

    曹操依舊沉默不言……爭雄天下,本就要壓上一切的,曹孟德本就清楚這個道理。實際上,事到如今,即便是為了夏侯淵,為了身前的曹純、史渙,他反而不可能輕易言棄了。哪裡會因為什麼言語而為之所動呢?

    「也罷!」隔了一段時間,營門外,公孫珣的聲音再度傳來。「孟德不願相見孤也能理解……這裡有許仲康(許褚)和王子行(王必)的首級,孤就放在營前了,其中許仲康的屍體就在之前燃火的路口,王自行屍體則在東面十五里處,孟德可以讓人尋回一併縫合安葬,這二人俱是忠貞之士,還望你好生祭奠……唯獨你的將旗孤要帶走,以示此戰大捷,卻是不能還你!」

    曹操終於動容扭頭,卻始終沒能站起身來。

    又等了片刻,眼見著營內毫無動靜,營外公孫珣終於下令吹起軍號,號角聲接連不斷,四處呼應,瞬間響徹數十里,隨即各處幽州騎士攜帶己方傷員、屍首,敵軍首級、兵甲,紛紛北走……營前也是馬蹄聲不斷,與一直不停號角聲一起繞營北歸。

    到此為止,戰事似乎,可能,終於是要結束了。

    營中自有人取回盛放著王必、許褚首級的革囊,然而曹孟德面對著四個革囊,卻依舊端坐不動,恍惚失神。

    這還不算,大概只隔了小半個時辰,營門外忽然喧譁聲起,曹軍方才醒悟為何公孫珣沒有嘗試強攻大營,而是直接退走——原來,曹操主力尚未到達,其女婿孫策卻居然率一萬兵馬從潁川星夜馳援趕到,之前公孫珣退兵儼然是因為哨騎得知了此事。

    但是,孫策既然入營,便上樓來拜會自家亞父兼岳父,曹孟德卻依舊一聲不吭,枯坐不動。而孫伯符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更兼忽然聞得朱治生死不明、黃蓋受傷,自家九千兵馬幾乎全喪,也是匆匆離去,轉而安撫傷兵、尋找朱治去了。

    進入午夜,曹軍全軍睏乏,更有士卒匯報說是親眼見到燕軍大部隊全部向北匯集,往北面烏巢澤方向的臨時營地而去,便全軍徹底放鬆,然後就地休息起來。

    但也就是這時候,曹軍北面四個沒有人駐守的小營復又忽然火起!然後又有一個自稱西涼馬孟起的白馬小將縱馬繞營一周,沿途格殺外圈哨位與搜尋朱治的孫策部屬,引發全營騷亂!

    眾人心知肚明,這是公孫珣臨別前的一個小手段罷了……北四營實際上已經空置,想燒走時便能燒了;而且這種永久性大營內外,本有防火溝渠,充足水井儲備,柵欄和柵欄之間也都有防止走火的安全距離,只要有人處置妥當,根本不可能燒到南面那個大營!但是,公孫珣偏偏要等到撤軍後,再讓那個什麼馬孟起引小部隊殺了個回馬槍過來縱火,儼然是要藉此挫曹軍士氣、孫策援軍銳氣,讓中原聯軍焦頭爛額,疲憊不堪。

    但是,知道歸知道,曹軍或者孫策所部卻還是不免為之手忙腳亂,繼而士氣再落!明明有近三萬人在大營中,卻居然折騰到了天色將明之時方才將火徹底撲滅。

    也就是這時,曹仁、劉曄、黃忠等人終於引原濮南大營主力兵馬三萬趕到官渡。

    進入營中,劉曄聞得陳到、呂岱身死,幾乎暈闕不提,黃忠怒髮衝冠不說,曹子孝匆匆來到大營南門樓上,見到四個革囊與曹休死訊,也是愕然到難以發聲。

    「子孝來了!」此時天色已經微發涼,曹操渾身狼藉一片,滿目血絲不提,卻終於開口,其人直接揮手示意自家兄弟到他跟前。「辛苦你過來一下。」

    曹仁強做鎮定,下令部屬將幾個革囊取走,好生清理,然後方才去到曹操身側。

    「坐下!」曹操聲音嘶啞。

    曹子孝不敢怠慢。趕緊又盤腿坐到曹操身側。而曹孟德見狀,竟然一頭栽倒了曹仁雙腿之上,然後長嘆一聲:

    「子孝到了,我終於可以閉眼睡一覺了!」

    言罷,其人鼾聲如雷,而曹仁卻忍不住抱著自家兄長的腦袋一時情難自禁,淚流不止。

    東方漸亮,同一時刻,只率百騎劫營成功的馬孟起眼見著便要回到烏巢舊營,卻忽然中途勒馬停身,然後環顧左右,面帶猶疑:「我是不是忘了什麼事情?」

    周圍九十九名志願相隨的白馬義從俱皆茫然。

    ———我是忘了什麼事情的分割線———

    「……既大破之,曹操復親提萬騎至,欲乘亂沖陣,太祖遙見操大旗,自引三千白馬義從逆而沖之,復大破之。操倉惶走,所部流離潰散,沿途遭襲不止,乃棄將旗、金盔、寶劍,復割須翻馬,幾單人入營。既入營,聞曹純、曹休、呂岱、陳到、許褚、王必紛紛死,愕然失聲,坐於門樓上不動。中有張遼臨營喝罵,太祖引眾還首,孫策引萬眾來援,馬超百騎焚營,皆不動,亦無聲。及天明,曹仁引兵三萬至,操方枕其膝而嘆:『子孝至,可眠也!』遂一眠累日。」——《典略》.燕.裴松之注

    ps:好吧,真的是要磕頭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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