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魯忽然來降,著實讓公孫珣有些措手不及,但也僅僅就是措手不及罷了。而這位衛將軍稍作思量後,便即刻下令趙雲進駐漢中,都督漢中、武都二郡,又發楊秋引千騎為輔。而最後,讓張魯反過來措手不及的是,公孫珣居然以穩定人心為先,依舊讓這位張天師擔任漢中太守,所謂絲毫不動。
張公祺當然是感激涕零,卻又遵從對方叮囑,放棄隨從衛將軍進入長安的打算,隔了一日,便專門與別部司馬楊秋一起,從斜道先回漢中穩定局勢去了,只是準備以其弟張衛為義從隨從為人質。
當然,這就是後話了。
「公祺且安心。」臨行之前,公孫珣冒寒風握其手而送出十里。「君今日既至,將來必不相負。」
對此,張魯只能再拜而走。
雙方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及張魯母親的事情,也沒有說到那封信還有什麼《封神演義》的事情。實際上,因為張公祺的到來,全軍不得不在郿縣稍微停駐了兩日,反而有一些不知輕重的涼州人私下議論,認為張魯和公孫珣是早有約定,專門挑這個地方來煊赫威勢的,否則何以正好來到郿塢這個後勤大本營投降?
至於理由嘛,那就更不用說了……漢中雖然只是一個大郡,但地形和地理位置都太緊要了,歷史上,擁有關中的政權一旦獲得漢中,便可以從容維持對巴蜀與荊襄的壓力。而張魯此時來降,自然會讓關中人心更加服從於衛將軍。
當然了,這些人未免有些多心,散關對著陳倉,斜道對著郿縣,這些重鎮之所以為重鎮本就有地理因素,人家張魯從南鄭來追公孫珣,不來郿縣難道要他從子午谷直接去長安?
不過,時局敏感,什麼樣的流言蜚語都有,也不差這一個。
「什麼意思?」郿縣一處酒樓閣樓間中,剛剛飲下一杯烈酒的徐榮愕然抬頭。「君侯要做天子了?!」
「兄長小聲點!」坐在一側的其弟徐興驚得差點跳起來。「這是能在此處說出口的話嗎?」
「有何不能出口?」坐在徐榮對面的乃是偏將軍張遼張文遠,其人捻著唇上仿效公孫珣那般所蓄的小鬍子,一聲嗤笑。「天子跑了,河北十一州五十三郡國……不對,五十四郡國!五十四個郡國總得有個主吧?而昔日封王,不過也就是一國之主罷了,五十四郡國,難道還不能做天子?!要我說,就在這郿縣直接祭天……」
「你給我老實點!」桌上又一人忽然開口說話,卻是厲聲呵斥,全然不把軍中最桀驁不馴的兩千石張文遠放在眼裡,卻正是張遼親兄張泛,其人之前剛被點了金城都尉,此番乃是奉命率一千金城羌漢騎兵相隨至此。「且聽徐司馬所言!」
張遼立即低眉順眼,不敢多語。
「其實,我在郿塢隨王令君(王修,衛將軍府令吏)留守,這幾日多聽到一些言語。」徐興見到有人管住了張遼這個霸王,方才緩緩言道。「首先,天子棄長安而走是一定的,殺太尉兼帝師失了人心也是毋庸多言的,而正如張將軍所言,天子既然走了,太尉也死了,那咱們衛將軍作為這十一州五十四郡國之主總要有個說法才好統領人心的……」
「所以君侯是要稱天子?如漢代秦那般?」張泛小心翼翼。
「這倒不一定。」徐興繼續言道。「這些日子,三輔一帶底下倒還好,可但凡有些出身和官職之人卻多有往來勾連,以至於流言不斷。數日間,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來見王令君……一開始,只有人說咱們君侯應該自為太尉領尚書事;然後便是做相國;再然後便是稱公;前幾日君侯折返到陳倉,便有稱王的說法了;而等待這幾日君侯親自到了郿縣,此地便隱隱有人說衛將軍當為天子了!」
「我還是那句話,做天子……那就做唄!」張遼偷眼看著自己兄長,隨口而言。「有什麼大不了的?天子不就是那麼回事嗎?如今這天子,君侯想要做什麼事,難道還有人攔得住?」
「說的輕巧!」張泛冷冷以對。「你以為漢室四百年是那麼輕易可以掀翻的嗎?有些事情根本急不得……」
「賢昆仲且住。」徐榮忽然插嘴再問。「君侯為天子,有什麼好處嗎?」
張氏兄弟和徐興齊齊怔住,這還用問嗎?天子比衛將軍大好不好?!
「我是說,君侯為天子,對咱們而言有什麼好處嗎?」徐榮也可能是意識到了言語中的不妥,即刻改口。
旦徐伯進此言一出,莫說其弟徐興即刻面色大變,呼吸都跟著變困難了,張氏兄弟也愈發麵面相覷。
不過,稍駐片刻後,張遼還是勉強笑對道:「徐將軍有所不知……你不是一直說,君侯如今不待見你了,所以也不指望如關、程二位那般能夠文武並重,位居二品,坐鎮一方,都督一州,只希望能夠再尋個爵位……可你想過沒有,咱們衛將軍向來賞賜妥當,卻為何一直不給爵位呢?」
不待徐榮作答,不理徐興臉色已經變得極為難堪,張文遠繼續笑道:「還不是如今天子姓劉,賞了爵位也是漢家爵位?」
徐榮不由恍然,繼而心動:「換言之,若君侯為天子,爵位便有了?!」
張泛突然乾咳一聲:「都說了,君侯未必能一蹴而就,不過今日徐司馬邀我們至此,想來是有些說法的。」
「不錯。」徐子信勉力答道。「我意讓兄長與賢昆仲試探一下軍中態度,然後若是軍中上下都無異議,那我就去尋一尋我新舊幾位上司……王令君與戲軍師那裡我都能說得上話!」
「直接問便是!」徐榮愈發不耐。「若能封爵,軍中誰不樂意?」
徐興默不作聲。
張氏兄弟看的不好,便齊齊應許告辭。
「兄長!」張泛、張遼一走,徐興便徹底忍耐不住了,卻又只能咬牙切齒,壓低聲音奮力而言。「你是要害死我們徐氏全族嗎?!」
「此何言啊?」徐榮這才注意到自己族弟的神色,卻又莫名其妙。「不是你先說起此事的嗎?而且如今君侯手握五十四郡,做天子又怎麼會招來禍事?」
「不是此意!」徐興氣急敗壞。「我是想問你,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徐氏是公孫氏幾代的故吏,又出身遼東嗎?你難道不明白,這種事情,咱們兄弟只有搶著表忠心的份,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嗎?什麼爵位,那是張遼這些人該去想的,你是要防著他想的人才對!」
「我為何不能想,且為何要防著他想?」徐榮愈發奇怪。
「我今日總算知道為何兄長不能做到韓、關、程那種地步了,也總算知道你為何會被區區一個趙子龍反壓一頭了了。」徐興幾乎無力。「如今這個局勢,你能保全到今日,都是君侯的恩德!」
而徐榮依舊不解。
「事到如今,只有一言告與兄長。」徐興徹底放棄了與對方溝通之意。「以後不要在軍中與任何人口出怨言……兄長以為,你的那些怨言君侯不知道嗎?你以為你不能得大用,是君侯厭棄你,所以與同僚交流時口出怨言;卻不知道,正是因為這些怨言傳到了君侯耳中,他才漸漸厭棄你,使你不能大用!你就不怕真有一日會落到魏越那種地步?!」
「我……你為何不早說?」徐榮一時惶恐。
「我之前如何知道你放肆到這種地步?」徐興實在是無奈到了極致。「不過你也不用過於憂懼……估計君侯也是看透了你,知道你只是嘴碎,心裡還是畏服於他的,否則以你的粗疏早該死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徐伯進難成大器。」酒樓外的郿縣街中,張泛忽然勒馬轉入旁邊小巷,卻是終於開口。「便是將來天下一統,分個三十州出來,他也就是這個雜號將軍的格局了……你也少與他來往!更不要聽他那些胡言亂語!」
張遼在後面連連含笑點頭。
但就在這時,前方只說了一句話的張泛忽然駐馬回首,冷冷的盯住了自己親弟,卻又一言不發。
張遼被看的發毛,但也不敢說話。
「你記住了!」張泛嘆了口氣。「剛剛我是想回頭抽你一巴掌的,只是看你長大了,都成將軍了,不好也不敢下手了……」
張文遠愈發惶恐起來了,但居然連馬都不敢下。
「咱們父母早死,而我少年持家,難以管束,這才使得你自幼性野,肆無忌憚,而你能有今日的出息,也就落在一個尚武一個肆無忌憚上面。」張泛繼續言道。「可是文遠……戰場上、蹴鞠場上可以肆無忌憚,對著有些人有些事卻不能肆無忌憚,恰恰相反,你要從心裡忌憚到死!人家都說鄴下諸將,做你張遼的部下最舒坦,做徐晃徐公明這個人的部下最難受最辛苦!治軍之事我不懂,我也不想品評你們的優劣……但是你知道徐晃是怎麼應對這種怨言的嗎?」
「知道。」
「說來!」
「他說他本是河東一盜匪,生平能遇一明主,受任一軍,敢不盡心盡力,又怎麼能計較個人名譽呢?」
「你本是雁門一降將,生平能遇一明主,受任一軍,敢不盡心盡力,又怎麼能計較個人得失呢?」張泛凜然張口而對。「再讓我知道你整日與徐榮這些人在軍中口出狂言,計較什麼得失……我也不敢攀附你張將軍了,也請你將來離雁門張氏遠一些!」
張遼在馬上冷汗迭出,連呼粗氣。
「回去軍中,試探軍中人心去吧!再與你今日最後一個交代,若在軍中遇到如徐榮這種計較官爵賞賜之人,無論官職高低,你就如尋常蹴鞠場上那般撒潑揍他!」張泛繼續凜然言道。「若有人明言不可,以至於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語,只要官爵不高,你拼了違背軍令降職的風險也要殺了他,然後提著他的腦袋當眾去尋衛將軍請罪!」
張遼趕緊點頭,卻又搖頭:「軍中斷不會有如此之人的,君侯對軍中……」
「沒有更好!」張泛回身打馬便走,只留下其弟一時無力。「其實這種事情君侯必有決斷,本不該在形式未明之前摻和的,但既然問到了,那無論君侯如何決斷,軍中就斷不許有半點雜音……全軍必須一開始便要明白,衛將軍可以做天子!而且只能是衛將軍做天子!這個道理,你早該懂得!」
張遼只能俯首稱是。
晚間,華燈初上,郿縣城東都亭內。
「明日君侯便要東歸長安了,志才此時何事?」燈火之下,衛將軍府令吏從事王修從案上公文堆中抬起頭來,卻是有些疑惑。
「剛剛見到徐司馬出去,心中有惑,特來相見。」戲忠在門前拱手。
「他來尋我是說軍中上下有人鼓譟,衛將軍當為天子,然後問我如何……被我攆出去了。」王修繼續低頭批文,從容作答。「說起來,徐子信原本是志才的下屬,說不得也找過志才了吧?」
「這是自然。」戲忠一聲嘆氣。「此番天子逃得急促,鄴下諸君皆不在此處,三輔之內群臣無外乎……無外乎是叔治為首,他們不敢去尋君侯,自然都想聽聽叔治的言語。」
「志才也想聽?」王修依舊頭也不抬。
「不錯。」
「巧了,我也想聽聽志才的言語。」王叔治終於擱筆於架,並在案後昂首以對門內之人。「其實這些年你以軍事之名統領軍情內務,以至於許多人都忘了,你也是衛將軍府從事,按地位,只在呂長史之下,與韓、審、婁諸位,還有在下是一回事。」
「我以為可以為!」戲忠身前頓時呼出兩道明顯至極的白氣出來。
「我也以為可以為,但不該為。」王修與對方雙目直對。
「為何?」
「志才本只是想聽我言語,我已說了,何必問為何?」王修面色從容不迫。
「王令君是以為我太急了嗎?」戲忠終於忍耐不住了。「還是覺得我如那些往來不斷於你處的小人一般,存了藉此升官得爵之心?!以至於疑我忠心?!」
「我從未說此言語。」王修依舊平靜。
「那定是懷此心!」戲忠勃然作色。「王令君,你以為就你一個人忠心耿耿嗎?又能做事,又能立身以德,偏偏還從不曲身事君,號稱忠烈?!我輩做這些事情,便是曲意為奸佞?!」
「我也未曾懷此心。」王修沉默了片刻,終於嘆氣。「戲軍師……忠有多種,以哪種方式立身,不僅是咱們自己選的,更是君侯選的,互相成就而已。譬如軍中將領士卒,性格不一,各有所求,但於君侯而言其實只是要他們如刀一般忠罷了,什麼意思?是要他們如臂所指之餘卻不要擅自說話!而君侯今日聚集大軍,是為了震懾長安的公卿,不是想讓他們自己鼓譟什麼的!你讓他們展示態度,即便是靠著他們能夠直接在這郿縣登基成帝,君侯也未必樂意!」
戲忠不由一怔。
「而你我,君侯用你我其實也各不相同。」王修繼續言道。「如在下,君侯用在下,本就是要在下做事的,而不是讓在下以什麼關中臣從之首在這裡鼓譟什麼稱帝還是稱王;至於足下,君侯用足下,正是看到足下忠不顧身,所以讓足下參謀組織此事……唯獨,值此關鍵之時,足下不免心急,越了自己權責!偏偏如此大事,人心皆不能穩,足下也毫無經驗,所以便是君侯也不好苛責於足下與軍中諸位的!志才,我有一肺腑之言……」
早已經懵住戲忠趕緊俯身行禮。
「鄙人之忠,在於能做事;徐榮、張遼之忠,在於能用武;足下之忠,在於不顧身!」王修懇切而對。「還有韓司馬、呂長史、以至於審婁還有諸位軍師、將軍,各人忠不盡同,君侯卻都能重用。除此之外,還有人如王景興明顯心懷漢室,華子魚道德為重,君侯用這些人,難道是要他們個個忠心耿耿到奮不顧身的地步嗎?恰恰相反,君侯能走到今日,就是因為他明明知道這些人不會為了他奮不顧身還能寬宏以對,並針對他們的才能各有任命……足下為君侯執掌內情外訊,心中應該能夠明白這些東西才對。」
戲忠愈發慚愧:「是在下今日失策在先,復又失禮在後。」
「無妨。」王修聞言繼續言道。「其實足下若對今日的局面有些慌張和失措,何妨坦誠相詢於君侯本人呢?君侯是想做天子、做王,還是做公、做相國,為什麼不能當面問一問他?別人有疑慮,足下不該有的,因為君侯將機密事盡數託付給了足下,儼然是對足下的忠心一清二楚!所以,有什麼疑難不能去當面相詢呢?說不定此時君侯正在相候足下呢!」
戲忠沉默許久,終於再度俯身一禮,告辭而去。而只是片刻之後,其人進入了公孫珣的臥房。
「志才來的正好。」公孫珣正與賈詡在榻上下象棋,見到戲忠來此,也是不由失笑。「我一直在猶豫兩件事情……一個是要不要再立一個天子;一個是我到底是該做丞相還是乾脆稱公,然後就此封國建制,稱孤道寡?文和一直裝糊塗,只說不必再立天子,卻不說丞相與國公該做哪個?」
立在門內的戲忠頓時恍然,同時也跟著釋然起來:「君侯……若再立天子,自然是要做相國;若不立天子,只能建制稱公,方可從容治政!賈軍師已經替主公作出決斷了!」
「是這樣嗎?」公孫珣戲謔看向攏手望著棋盤不語的賈詡,失笑以對。「文和也覺得我該稱公建制嗎?」
「非也!」賈詡攏手正色以對。「臣以為,主公當先為太尉發葬,再以尚書台之名發詔令往南陽,告訴天子,因為他殺了帝師,以至於三輔傳言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要曹孟德、劉玄德、劉景升三人親自護送弒殺了帝師的天子歸長安,對長安公卿、三輔百姓澄清此事……至於別的事情,這個時候怎麼能做呢?說不定天子幡然悔悟,真的會回來呢!」
公孫珣仰頭大笑不止。
我是大笑不止的分割線-
「(孝莊文皇)後居鄴下,嘗邀蔡夫人父邕並車往大學觀辯論,時逢漢帝殺太尉以奔南陽,有大學生當道攔後駕,上書請以太祖為天子。後覽其文,笑移邕,問方可。邕戰戰兢兢,不敢言也。後遂笑指上書者曰:『是兒欲使吾兒居火上烤耶!』乃焚書而不問,觀辯論、蹴鞠賽如常。鄴下聞之,皆稱賢也!」《舊燕書》.孝莊文皇后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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