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珣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甄逸基本上是十死無生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少年遊學時的情形又歷歷在目,所謂昔日風采今日枯槁,如此分明的形狀就在眼前,他哪裡還會有什麼多餘心思?原本只是想著趁機解決公孫越的婚事問題,此時倒是真心多了幾分替對方接手身後事的想法。
實際上,勉強保持住姿態後,燭火之下,公孫珣便上前握住了對方那隻枯瘦如木的手,語氣也平穩了下來:「大隱兄自去吧!世亂如麻,可但有我在,必然有你妻子兒女一份周全。」
「正是此言。」甄逸明顯有些迴光返照的感覺,居然能掙紮起身。
見到如此情形,聽到如此對話,原本就在榻下候著的甄氏家人哪裡又會不明白呢?除了原本就候在舍前的張夫人,其餘家人又趕緊去將族中長輩請來,還將甄逸的幾個子女全都抱來候在院中。
「我本俗人,又生而富貴,所以此去並無他願。」甄逸看著公孫珣勉力言道。「唯獨一個,便是妻子兒女,還有這份家業……若託付文琪,不知文琪想如何安排?」
公孫珣握著對方的手許諾正色道:「我嫡長子公孫定,願以甄氏女為妻。」
「如此甚好。」甄逸眼中光彩更盛了幾分。「但你我子女俱為幼年,世道又這麼亂,將來的事情誰能說得准呢?」
公孫珣欲言又止。
「我知道文琪要說什麼。」甄逸手上此時居然也有了幾分力氣。「若讓我妻改嫁,我是願意的,她常山族中也必然是願意的,怕就怕我族中有礙……但既然是文琪過來,此番便無礙了。」
「那君妻本人願否?」公孫珣回頭看了一眼就在外間的張夫人,然後不由嘆氣,他實在不想甄逸本人居然已經有了讓妻子改嫁的念頭。
當然,真要是仔細一想,倒也尋常……一來,想那張舉留在城內,徘徊不定,此人的心思城外路人都知道,何況是甄氏本家人呢?二來,也是如今風俗如此。
譬如說,歷史上荀攸和鍾繇曾經一起算命,算命的人說荀攸會早死,荀攸本人自然不以為意,可旁邊的鐘繇卻當場開玩笑,說等荀公達一死便要把他最寵愛的愛妾給立即改嫁出去。
後來,荀公達果然早死,鍾繇居然就以這句話為根據從荀氏族中索要來了荀攸的後事處置權,一邊幫荀公達打理後事一邊將他屋子裡的女人全數嫁了出去……時人全都稱讚他們二人乃是真性情,更沒見到荀氏族人多嘴。
歸根到底,這是因為這年頭的生死觀念格外通脫,又沒有後世禮教大於人性的情形,如此而已。
「我妻大概是不願的。」甄逸微微抬眼看了下自己妻子所在的房舍外間,卻是坦誠言道。「但我有遺言,她也一定會聽的……所以,還望文琪日後能好生待她。」
「我已有正妻,焉能再委屈君妻?」公孫珣吃一塹長一智,所以這次決定把事情說清楚。「不過阿越因為守孝三年的緣故,尚未婚配,如今正在滹沱河北大營處,為護軍司馬,他既是你我兄弟,又是你我同門……不如讓他替你照顧妻子兒女?」
「阿越嗎?」甄逸思索片刻,這才恍然醒悟過來,然後居然是連連點頭。「阿越也非不行,如此對我妻而言也是好事,但……」
「你的子女自然是甄姓長大,將來你家的財產也自然是你二子成婚後來分。」公孫珣趕緊做出保證。
「非此言也。」甄逸勉力晃動了一下腦袋。「這等事何須你親口保證?我是說若阿越來娶我妻,那張純……」
「此亦無需多言。」公孫珣按住對方手言道。「我既然來了,又如何料理不得一個張純?」
「那就好,那就好……」甄逸緩緩言道。「如此,文琪且出去吧,我有言說與我妻,還有族中長輩。」
公孫珣嘆了口氣,便抽身而出,而已經將二人對話聽得七七八八的張夫人也是淚眼婆娑,勉力朝著迎面之人微微曲身行禮,這才低頭入內。
公孫珣不想聽人家夫妻的體己話,便徑直走出堂外,而這時,甄氏族中長輩,還有甄逸的子女也全都到了跟前……而這個時候公孫珣才從甄豹口中得知,原來,昔日曾見過一面的甄逸長子已經夭折,眼前連妻帶妾,所出二子五女,居然全都算是幼沖之齡。
其中,次子甄儼,長女甄姜,幼女甄宓,乃是嫡出;幼子甄堯,次女甄脫、三女甄容、四女甄道,則是出於兩個妾室。
如此滿院孤兒寡母,老弱幼沖,燈火之下愈發顯得悽慘。偏偏甄氏唯一的依仗,也就是甄逸的伯父甄舉尚在洛中,而且如今還隱隱有阿附趙忠的惡名,政治地位也不是很穩固,也就難怪張純會有多餘想法了。
當然了,世事紛亂,十數萬大軍就是三十里外對壘,而甄氏這占據了半個無極縣的財富偏偏確實讓人心動不已……這才是張純起了賊膽的根本原因。
所以說,張純這廝非只是私事有礙,便是公事也讓人惱火……確實可惡!
一念至此,公孫珣自然知道自己此時該幹什麼,他從甄豹手中奪來一個燈籠,便徑直出了院落,稍微一拐,就對著候在院外池塘邊的婁圭、戲忠、韓當劈頭而問:「我欲殺張純,爾等可有計策?」
韓當且不提,燈籠下,婁圭與戲忠只在院牆下對視一眼,便已經有話要說了。
「君侯。」婁圭迫不及待的應聲道。「君侯想要殺張純,實在是易如反掌。」
「不錯。」戲忠到底是等『前輩』說完一句話後才跟上的。「若論權威,如今君侯持節而來,節杖即天子代表,便是不能無故斬兩千石,卻也足以號令一方;而若是論實力,南面滹沱河處便有數萬大軍,足以碾壓張純和他的郡卒……想殺他,總是有法子的。」
「志才你還少說了一條。」婁圭捻須冷笑道。「之前四年,君侯為中山太守三年,而那張純來此勉強半年而已,此地人心甚至於無極城外的郡卒之心,也俱在君侯!故此,想殺此人,實在是輕而易舉。不過,此人終究是兩千石,總得找個理由行事,而君侯此問大概便是這個意思吧?」
「正是。」公孫珣提著燈籠,難得惜字如墨。
「其實這個也簡單。」戲志才稍一思索便乾脆答道。「若想求速,在本地尋一刺客,直接殺了,他又待如何?若是求穩,何妨催促他進軍……若是他不聽令,便奏免他的太守之職,路上再殺;若是他聽令去前線,便讓他死在亂箭之下!」
公孫珣緩緩頷首。
「當然,還有一法。」戲忠忽然笑道。「若是君侯想盡力求名,不妨等這此間主人去世,然後直接大會賓客,說此間主人托以後事,請君侯殺張純報仇……然後君侯便明火執仗,當眾攻殺此輩,再向朝廷請罪!屆時最多功過相抵,免職一時,說不定還能戴罪立功,依舊任用呢!」
公孫珣微微一怔,稍一思索,卻發現這似乎也不是不行……不過前提是他準備放棄眼前下曲陽一戰,並暫時歸隱養名。
而且再說了,眼前的局勢和優勢都擺在這裡,這種法子和直接派刺客一樣,未免失之於猛烈。倒是那個把對方喊到前線,直接來個慘烈殉國更靠譜一些。
而就在公孫珣將要拿定主意之時,婁子伯卻忽然在旁搖頭:「志才計策確實對路,但總覺的哪裡有些浪費……將軍在中山如此人望根基,為何不用呢?」
「子伯兄有什麼想法嗎?」戲忠昂然反問。
「我並未有他意。」婁圭得意笑言道。「只是想著本來就要調度中山兵馬,而張純來此半年,必然在軍中有所安插,不如趁勢做一番準備……一舉多得之餘也能把事情做得圓潤一些。」
公孫珣再度緩緩點頭,剛要吩咐,卻忽然聽到身後院中哭聲陡然一起,然後不由長嘆一聲,雙目居然也有些泛紅:「我心已亂,更兼要處置大隱兄身後事……此事你們三人去為吧!只一條,等過幾日我走時,務必要讓張純也老老實實到前線等死!」
言罷,公孫珣將手中燈籠扔入池塘,頭也不回折身向內,而婁圭、戲忠、韓當三人也趕緊躬身相送。
晚風暗拂,哭聲中,蟬鳴蛙叫不斷,婁子伯三人相互感慨了幾句,也直接出門運作去了。
話說,張純出身漁陽大族,族中兄弟二人俱為兩千石,倒也算是個世族。但是邊郡世族嘛,德行清望這種東西是扯不上邊的,經學什麼的也是扯不到的,倒是武事上頗有建樹,這種人講究的就是欺軟怕硬和誤判形勢……其實,公孫瓚這人似乎也是這德行。
那麼回到眼前,之前公孫珣來到滹沱河接管本地戰事,一開始這位中山太守其實是被郭勛耍了一下,故意沒告訴他新任節帥來此的。而後來,等他得到消息,原本也準備遣使而去的,卻又被郡中有心人提醒了甄逸和公孫珣的關係,以及公孫珣在中山的根基。
換言之,這位張太守是意識到了自己很難在公孫珣介入的情況下有所作為……無論是謀求甄氏財產還是試圖保有對中山郡卒的控制力,皆是如此……這才一咬牙,準備矇混過去,先拿下甄氏這邊,所謂吃下一口是一口。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身為五官中郎將的公孫珣才來到滹沱河兩日而已,便親自持節來此,而且一來到此處就直接入了甄氏宅中。
三百白馬騎兵,還有節杖傘蓋、旗幟儀仗,怎麼可能躲得過眾人視線?故此,張純當日便已經在縣寺內心涼涼了。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公孫珣,又擔心會被當眾發難,這才沒有當時去見對方而已。
而等到這日晚間甄府哭聲一片的時候,這位郡守也是心亂如麻,生怕甄氏家人趁機告狀,於是趕緊召集心腹私下詢問……之前給他出主意的那個郡吏,作為郡府中少有的親信,此時也被他憤憤然叫來指責不斷。
這名郡吏姓徐名盞,乃是中山本地人,現為兵曹掾,生的俊秀白淨、容貌出眾,跟呂范都有的一比……然而,這位容貌出眾的俊秀之輩,在公孫珣任內卻鬱郁不得志,直到張純到來,方才成為郡中顯吏。
實際上,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對公孫珣有所憤懣。
至於說公孫珣為何棄他不用,倒也不是說他無才……而是此人出身大戶,又容貌出眾,所以自幼便跟自家奴僕沾染上了斷袖之癖!長大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平心而論,這種事情在如今也是尋常之事,但是誰讓公孫珣被公孫大娘教成了一個鋼鐵直男呢?所以當日公孫珣原本還想提拔此人擔當重任的,卻在聽聞此事後直接將他發配為一個管車馬的升斗小吏。
也是不懂得任人唯賢!
故此而言,徐盞是真覺的冤枉,也是真的對張純感激不盡,更是真的對公孫珣心存怨恨。甚至城外那支郡兵都是他牽手幫著張純聚攏起來的。
當然,這徐兵曹此時被張純喊來一陣訓斥,也是無可奈何,只能硬挺著挨了一頓訓而已……不然呢?正如婁圭、戲忠之前所言的那般,公孫珣真的大勢所在,節杖、實力、人望,甚至道理都在他手中,張純在對方面前本就沒有什麼反抗餘地好不好?
便是有,這種級別的對抗,又哪裡是他一個小小兵曹掾能置喙的?
但是,當張純身邊的漁陽親信中居然有人建議自家主公主動辭官,連夜掛印而走,以避鋒芒時,徐盞還是忍不住了。畢竟,別的倒也罷了,唯獨這個建議,他徐盞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他才當了半年不到的兵曹掾好不好?
於是乎,這位中山兵曹掾當即勉力與對方爭辯,極言公孫珣不可能撕破臉皮如何如何……不如且靜觀其變。
張純大概也是捨不得好不容易到手的兩千石位子,所以借著徐盞的話,反而訓斥了自己的鄉人賓客一頓,並順勢留了下來。
然而,隔了一夜而已,第二日一早情形就當即失控了。
「何事?」張純昨夜本就心事重重,並未睡好,此時一大早就被自己下屬匆匆喊了起來,當然是心驚肉跳,警惕萬分。
「府君。」家人躬身直言。「五官中郎將遣使上門,催促你即刻發兵往滹沱河大營……此人言辭極厲,說戰事急切,還請府君千萬不要拖延。」
「來了嗎?」張純坐在榻上,倒也不是毫無心理準備。「讓他們等一等,你再去將徐兵曹速速請來……」
家人無奈,只能回頭去辦。然而,不及數息,便又匆匆而返,而此時張純尚未著衣完畢。
「如何這麼快?」張純茫然不解。
「府君!」這家人惶恐流汗。「那來使說你是故意拖延軍情,要去回報五官中郎將,轉身就已經走了。」
張純心中一涼,哪裡還不知道事情絕無善了?但也只能無言以對,甩手讓家人退下。
然而,衣服剛剛穿完,張純尚在憂心忡忡之時,家人居然又匆忙趕來回報:「府君,那使者走後片刻,縣寺外聚攏了不知道多少郡吏、縣吏,還有城外郡卒軍官,全都穿著孝衣,說要請府君速速上路!」
張純當即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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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純,字叔仁,漁陽人也。光和末,為中山太守。其人激烈英武,素懷壯志。黃巾起,自以孝衣出征,以示不回,郡中、軍中見之,乃紛紛效也,世稱中山白衣軍。」——《士林雜記》.燕無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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