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走又是小半個時辰,周一仙不覺有些累了,拉住小環,道:「休息一下。」
小環點了點頭,看著路邊有塊半大青石,走過去拍了拍,道:「爺爺,你坐這裡吧!」
周一仙點了點頭,把手中那根掛著「仙人指路」白布的竹竿斜靠在青石旁邊,在石頭上坐了下來,不由得有些喘息,微微搖頭,道:「最近怎麼老覺得身體不行了,才走了多長一段路,就開始喘氣了?」
小環正從包袱里拿出裝水的水壺,聽到這話,眼中閃過一絲憂色,走過來將水壺遞給周一仙,同時道:「爺爺,喝點水吧!」
周一仙點點頭,接過水壺,昂首喝了幾口,長出了一口氣,然後轉頭向後看去,果然看見後邊還有個人影,遠遠站在那裡。
周一仙看了半晌,忽地一笑,也不再去管他,將水壺交給小環,不料一回頭間,卻是一怔,只見小環坐在自己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手上又多了一枝紅艷艷的冰糖葫蘆,津津有味地吃著。
周一仙大搖其頭,語重心長地道:「我說小環啊!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幾歲了,怎麼還像個小女孩似的,這麼愛吃這冰糖葫蘆?」
小環向著路旁輕輕一啐,吐出一小粒冰糖葫蘆的籽來,沖周一仙撒嬌似的笑了笑,道:「可是人家愛吃嘛!」
周一仙為之啞然,嘆道:「十幾年前,在那河陽城中,那麼多的糕點點心,君問心怎麼偏偏就跑到路邊小巷裡為你買了這冰糖葫蘆?」
說罷,搖頭嘆息不止,小環笑而不語,輕輕品嘗著手中美食,或許是在那冰糖葫蘆紅艷的外表影響下,她的唇似乎也添上了一抹艷色。
周一仙又坐了一會,感覺體力漸復,便打算叫上小環繼續趕路,不料頭剛轉過,忽地眼角餘光瞄到身前,突然出現了一雙人腳。
周一仙大吃一驚,心道:莫非這一疏忽,野狗那廝竟然趁機偷襲過來,這還了得?看來果然不能輕信小丫頭的話,老夫行走天下百餘年,難道今日烏龜跌倒、陰溝翻船不成?
這一邊胡思亂想,正想要叫小環起來,忽只聽前頭那人聲音溫和平靜,淡淡地道:「你還在給人看相嗎?」
周一仙和小環都站了起來,抬頭看去,只見面前是個中年人,細眉方臉,眉目儒雅,雙目炯炯有神,額角飽滿,文雅中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一襲儒袍,腰間別一塊淡紫玉佩,玲瓏剔透,隱隱有祥瑞之氣,很是漂亮,絕非凡品。
只是他的額角鬢邊,卻與他模樣不相稱的多了許多白髮,看去多了幾分滄桑。
周一仙的臉色忽然變得很奇怪,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人,在不為人注意的袖下,一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只是他臉龐之上,在驚愕之後,卻又隱隱有幾分激動,幾分欣慰和幾分人世的滄桑。
小環的目光從那人臉上轉了一圈,回到了爺爺的身上,隨即發現周一仙臉色似乎不大對勁,正想說些什麼,周一仙忽然道:「小環,你到旁邊去一下,等等爺爺叫你再過來。」
小環一怔,這是從未有過之事,但看周一仙臉色嚴肅,不似開玩笑,而且看他們二人神色,倒似乎是舊相識,當下應了一聲,回身隨便整理了一下包袱,向後走去。
她走著走著,不時便回頭張望,卻見爺爺和那個中年人還是面對面站在那裡,似乎依然沒有說話。
她心下有幾分擔憂,那個中年人她剛才初次見面,但只在短短時刻,卻不知怎麼竟然有些畏懼於他,心中沒來由的一陣害怕。
這十幾年來,她一直跟在周一仙身旁,從來也不知道爺爺竟然會認識一個威勢如此之盛的人!
她正想著,心中恍惚,渾然沒發覺自己走了好些路,突然間發現身前又有個人影,連忙停住身子,險些就撞到了那人身上,定眼一看,卻是野狗道人,連忙道:「對不住,道長。」
不料野狗道人此刻的臉色竟然也大大的不對勁,面上驚駭之色閃現,眼睛直直地向前凝望著,滿是害怕畏懼之色。
小環又是吃了一驚,順著他視線看去,只見野狗道人看的,竟然也是那個中年男子。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會讓野狗道人如此害怕?
小環心裡想著,忍不住就低聲向野狗道人問道:「道長,那人是誰,你認識嗎?」
野狗道人身子一震,似乎回過神來,但臉上畏懼之色依然未減,看了看身邊的小環,吶吶道:「你不認得他?」
小環點頭道:「是啊!我也是今日頭一次見到此人,不過我看爺爺似乎和他認識的樣子,對了,你認得他嗎?他是誰啊?」
野狗道人嘴角一動,似乎要說些什麼,但不知怎麼,突然又沉默不語,眼睛直直望著前方那個中年男子。
小環皺了皺眉,直覺地覺得野狗道人的反應有些奇怪,既有害怕,此刻似乎又多了幾分憤怒……
周一仙和那中年男子並肩而立,站在古道邊上,向著荒野眺望。
微風吹來,鬢邊白髮,仿佛也在述說著歲月蹉跎,人間滄桑。
「我們有許多年沒見面了吧?」那中年男子忽然淡淡地道。
周一仙望著遠方,面上神色複雜,半晌才道:「有幾十年了吧!」
那男子淡淡而笑,道:「你還好嗎?」
周一仙默然許久,道:「浪跡天涯,遊戲人間,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
那男子似乎有些感觸,轉過頭看著周一仙,道:「你心裡是不是還在怪我?」
周一仙苦笑一聲,搖頭道:「你又沒有對不起我,我怪你做什麼?」
那男子笑了笑,道:「其實你這樣也未嘗不好,放開心懷,暢遊天下,如今想來,也是神仙過的日子,倒不枉了你名字中有一個仙字。」
周一仙看了看他,忽然道:「如果你想要過我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麼難了,老友?」
那男子陡然聽周一仙說了一句「老友」,也是不禁一怔,但隨即笑了笑,望向遠方,慢慢道:「我和你不一樣的。」
周一仙淡淡道:「你自然是和我不一樣的,你從少年時候,看待權勢之心便是極重,到了如今,我料你也是放不下的。」
那男子雙眉一皺,眼中深處似有怒氣一閃而過,似乎從沒有人敢如此對他說話,只是他回頭看了看周一仙,卻只見他滿頭白髮,比自己蒼老許多,忽地一陣茫然,那怒氣也隨之消失不見了。
「你看起來怎麼這麼老了?」
周一仙搖頭道:「我本就老了,倒是你修道有成,本不該…」
說到此處,他面色有些遲疑,但終於還是道:「你女兒的事,我聽說了,你…」
那男子面上一陣黯然,隨即緩緩搖頭,擋住了周一仙的話頭,忽然道:「當年我們還年輕的時候,你曾經在狐岐山下,用『天罡神算』為我命格算了一卦,可還記得?」
周一仙一怔。
那男子抬頭看天,慢慢道:「我依然記得很清楚,你當時年輕氣盛,什麼都對我直言,說我命格煞氣太盛,刑克妻兒,若無破解之術,必然中道喪妻,膝下無兒。如今果然一一應驗。」
說著說著,他聲音漸漸蒼涼。
周一仙低下頭來,半晌之後,忽地抬頭,斷然道:「如今我們也都是半入土的人了,我也一樣是有話對你直說。」
那男子似微感詫異,道:「你說。」
周一仙瞪著他,道:「當初我說那些話,完全是我胡說八道騙你的,老子自小就煩那些看相算命的東西,怎會耐心去學,至於那種天罡神算,自然有這一說,但我如何懂得?所以當初那些話,不過是我看你一副得意嘴臉,氣不過才這樣故意說的,你就不要放在心裡了!」
那男子身子一震,似乎是絕沒想到從周一仙嘴裡竟然會說出這等話來,半晌之後,忽地搖頭大笑,笑聲響亮,只見他到後來笑的都彎下了腰,哪裡還有絲毫剛見面時的威嚴?
遠處,小環和野狗道人都看呆了眼。
半晌,那男子慢慢止住笑聲,神色漸漸恢復冷靜威嚴,但眼中神色,卻仿佛又多了幾絲苦楚。
周一仙默默地望著他。
他們又是並肩站立了許久,其後,周一仙淡淡地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那男子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向來自負聰明嗎?你說呢?」
周一仙哼了一聲,道:「你是要去死澤吧?」
那男子悠然道:「不錯,我正是要到那裡去,怎麼,不想去看看嗎?老友?」
周一仙嘴角一撇,道:「你這人名聲太壞,我和你走在一起,不免讓人奇怪,我還是離你遠些的好。」
那男子看著周一仙,忽然啞然失笑,隨即道:「天涯古道,得見故人,也算難得緣分,你我今日相見,以後不知何時再會,你多加保重了。」
周一仙哼了一聲,道:「老夫我活得好好的,還不想死,倒是你的仇人比狐岐山上的狐狸還多,還是想著你自己吧!」
小環站在路旁等待許久,忽見前頭爺爺和那個男子一起走了過來,連忙迎了上去,走到爺爺身邊。
那中年男子目光向小環身上看了一眼,隨即落到他身後的野狗道人身上。
野狗道人臉色一變,慢慢低下頭去。
那男子看了他幾眼,忽地道:「你就是鬼厲身邊的野狗道人吧?」
野狗道人臉上畏懼之色更重,遲疑了片刻,才低聲道:「是。」
小環站在周一仙身邊,忍不住輕聲向周一仙問道:「爺爺,他是誰啊?」
周一仙還未回答,那中年男子卻似乎連這小小聲音也聽在耳中,轉過身來,微笑道:「怎麼,小姑娘不認識我嗎?」
小環吃了一驚,茫然搖頭。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你就叫我萬人往吧!」
小環一怔。
那男子深深看了周一仙一眼,忽然一揮袖袍,轉身大步走去,更不回頭。
邁步間自有股睥睨天下的氣勢,緩緩散發開去。
眾人在他身後,只見那身影沿著古道向死澤方向而去,忽聽得那人高聲唱道:「天涯路,從來遠,兒女意,向來痴。天高海闊八萬丈,芸芸眾生盡匍匐。星萬點,月正明,蒼天冷,冷如霜。可笑萬物如芻狗,誰為覆雨誰翻雲?…」
這歌聲古拙,雖不柔媚好聽,卻在蒼涼中自有雄渾之意。
眾人但見得蒼天之下,古道之上,悠悠白雲,寂寂荒野,那人負手而行,說不出的桀驁不馴。
歌聲漸低,那人已是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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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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