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山下,草廟村廢墟。
ri升ri落,白晝黑夜變幻,陸雪琪卻全然不記得自己已經來到這裡到底幾ri了。這十多年來的滿腹相思與刻骨情意,似乎突然之間完全失去了控制,她不能也再也不想忍耐了,每一天每一夜,她都要陪伴在那個男人身旁,陪著他,如果有將來,那麼就到永遠!
鬼厲,不,應該說是張小凡吧,至少在陸雪琪的眼中,他從來就沒有變化過,如今那個憔悴而悲傷的男子,就被他輕輕摟在懷中,依舊是一動不動迷惘的模樣。
這些天來,陸雪琪也曾經想過了各種方法,想要將張小凡從心魔夢魘中喚醒過來,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到了最後,陸雪琪也暫時放棄了努力,或許,也只有她,才能真正明白此刻鬼厲心中受到的傷害吧。
所以她不再嘗試去喚醒他,只是安靜地陪著他,摟著他。兩個人,就這般在草廟村荒草遍地的廢墟之中,靜靜地坐著,看著清晨ri出,看著夕陽ri落,看著明月升空,看著繁星點點。荒野的風兒吹過,帶著遍地的青草芬芳,輕輕吹拂在他們的臉上。
不知怎麼,甚至是心裡帶著一絲愧疚的負罪感吧,但是陸雪琪卻真的從內心裡,感覺到一種幸福。和相愛的人在一起,這簡單的事,她卻忍耐了十年光yin,擔當了如山重壓,在這樣的一刻,她終於完全掙脫了束縛,拋卻了所有桎梏,只為他。
微風清送,帶來一陣清涼。
又是一個夜晚降臨了。
兩個人靠在斷壁上,靜靜地坐著,旁邊野草叢中簌簌動了兩下,像是有什麼異物,但陸雪琪卻沒有多看一眼,果然片刻之後,小灰的身影從草叢裡躥了出來,連蹦帶跳幾下跳上了陸雪琪和張小凡靠著的斷壁之上,坐了下來。
原先小白給他包紮的那些布帶都已經不見了,露出的傷處大都痊癒,看來是被小灰自己扯掉了,此刻只見猴子坐在斷壁上,雙手一攤,又是一大堆的野果,隨手散開,撲通撲通掉了好些下來,大都砸在陸雪琪和張小凡身上。
張小凡木然而沒有反應,陸雪琪的頭上也被砸了幾顆,雖然不痛卻也不甚雅觀,與她平ri里冷若冰霜的氣質大不相容。陸雪琪看了看掉到地下的野果,抬頭向斷壁上的猴子看了一眼,小灰頓時跳了起來,退了幾步,眼中滿是jing惕之sè,不過手中仍然是抓著好幾個野果,放在口中嚼著。
不知是不是猴子與陸雪琪相處不融洽的緣故,反正似乎在小灰眼中,張小凡被這個白衣女子摟著似乎很讓它看不順眼的,只是陸雪琪一身道行它也曾經見識過,雖然做出了挑釁的動作,但仍是頗有幾分忌憚。
正在小灰三隻眼睛盯著陸雪琪的時候,一向不近人間煙火般的那個白衣女子卻忽然對它笑了一下,這一笑如chun暖花開,chun風暖暖,哪裡還有絲毫往ri她冷僻對人的模樣。
陸雪琪居然也沒有發火,反而看去心情不壞,對著小灰笑了笑,從地上拾起了一個野果,柔聲道:「是你摘回來的嘛,謝謝了呀。」
小灰顯然一時被陸雪琪奇怪的反應給鎮住了,半晌之後三隻眼珠滴溜溜轉了半天,嘴巴一咧,乾笑了一聲,訕訕又坐回到斷壁之上,自顧自吃著野果去了。
陸雪琪對著猴子微微一笑,回過頭來,對她來說,那副冰冷的模樣又何嘗是天生的呢?
她的目光落在張小凡的臉上,輕聲道:「小凡,吃點東西吧。」
張小凡的目光不知看向何處,只是一片茫然空洞。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和搖頭的表示,陸雪琪像是早就知道他會是這種反應,也不著惱,自顧自輕輕笑了笑,低頭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小心地剝開野果的皮。這些ri子以來,張小凡一直如此,小灰時常會去找些野果回來,陸雪琪就是這般將果皮剝了,放在他的口中,然後張小凡像是機械反應一般偶爾會吃下去一瓣兩瓣。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陸雪琪在心中淡淡地想著,她十年都等過來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再長的時間,她也不會在乎的。
她低頭小心的剝著,忽然眼角餘光掃到一物,怔了一下,慢慢將手中的野果放下了。張小凡木然坐著沒有反應,但但是這些ri子以來他的手卻是一直緊握這拳頭的,本來陸雪琪也發現了這一點,但並不在意,只是這時看去,卻突然望見張小凡的手掌竟似乎還有東西,露出了一角。
她輕輕皺了在皺眉,將手中的野果放下,拉起張小凡的手臂,伸手想掰開他的手指看清楚他掌心的東西,誰知張小凡雖然仍是一副茫然不動的神情,但手掌居然握得極緊,陸雪琪掰之不開,只能稍微將手抬高了些,勉強看了進去,卻只見張小凡即使如此情況之下仍舊死死抓在手中的,原來乃是一塊水綠sè的破碎衣角。
陸雪琪默默地看著那小小一片碎布,慢慢將張小凡的手放下了,她的臉撩過一絲黯然之sè,但隨即深深吸了口氣,再轉向張小凡的時候,她眼中已滿是溫柔之意。
輕輕地,伸出手去,陸雪琪將張小凡擁在懷中,微風吹過,她鬢邊的秀髮輕輕飄動,有幾絲落在張小凡的臉上。
「小凡,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她微笑著,眼中雖然有淡淡的淚光,但聲音卻依舊溫柔和低沉地說著。
「很早很早以前,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記得我娘抱著我。也是在這樣的晚上看星星。」陸雪琪慢慢抬頭,看向夜空,那裡蒼穹如墨,繁星閃爍,在夜空中閃閃發亮,「她告訴我,雖然人人都要死去,但是好人的話,死了之後就會變作星星,在天上好好生活的,在每一個晚上,她們都會從天上看看我們。」
「她是好人,不是嗎?那她也許就在天上看著你呢,小凡……不管怎樣,她都不會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的,你說呢……」
張小凡躺在陸雪琪的懷裡,那僵硬的身軀似乎顫抖了一下。
陸雪琪輕輕笑了一下,兩行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了,星光下,她美麗的容顏在淚光中,仿佛有一種異樣的悽美,只是她的雙手,卻是更緊的抱住了懷中的男子。
緊緊地,擁抱著他。
只要這樣就好了!
「胡扯!」
忽地,一聲叱喝之聲,卻是從旁邊傳來,聲音中帶著老大的不耐煩與隱隱的怒氣。陸雪琪吃了一驚,向旁邊看去,只見卻是一個豐腴美貌的女子站在一旁,眉毛嬌媚動人,正是小白。在陸雪琪身後的小灰一聲歡叫,大為高興,從斷壁之上跳了下來,幾下衝到小白身邊爬了上去,坐在她的肩頭,咧嘴呵呵直笑,顯然對小白青睞有加,比起陸雪琪來不可同人而語。
不過這當口陸雪琪自然是不會去在意什麼猴子了,她皺了皺眉,有些困惑,對那個突然出現的小白愕然道:「什麼?」
小白粉臉煞白,看來怒火不小,但細看之下神情卻頗為複雜,怒氣之下倒隱約有幾分心痛之意,只聽她冷冷道:「人死了就死了,最多變作yin靈魂魄,入了地府進了輪迴,哪有什麼變作星星的鬼話!」
這話當面說出,可當真是難聽之極,即使陸雪琪一直感激小白告訴了她事情原委以及鬼厲在這廢墟之中,也忍不住臉sè一沉。只是還不等陸雪琪說話,小白已然徑直走上前來,卻沒有看陸雪琪一眼,只盯著張小凡寒聲道:
「你還想這樣下去多久,你是不是想就這麼活死人一般過一輩子了?」
小白問得聲sè懼厲,陸雪琪面上神情一動,露出幾分不忍之sè,張口yu言,卻又強忍了下來,只是手上卻似乎心疼一般,將張小凡摟得更緊了一些。
張小凡被小白歷聲責問著,面上的肌肉跳了一下,但上隨即又閉上了眼睛,重新恢復到那自閉的模樣。小白看了他這副樣子,似乎怒氣更大了,一把上去抓住張小凡的領口,將他拎了起來,陸雪琪失聲叫了一聲道:「別、別這樣,他、他受不了的……」
小白冷笑一聲,道:「我這是要罵醒他,不對,我何止要罵他,我還要打醒他!」說者也不等陸雪琪反應過來,小白猛然抬起手掌,赫然是當著陸雪琪的面,狠狠大力扇了張小凡兩個耳光。
「啪!啪!」
耳光清脆而響亮,張小凡的臉頓時在兩個個紅sè掌印之下腫了起來,嘴角也流出了鮮紅的血,整個人被打得向後倒去。陸雪琪大吃一驚,哪裡還顧得了那麼多,連忙搶上,將小白推開,一把抱住張小凡,顧不得血污用自己袖口替他擦拭著。撫摸著那兩個受傷臉頰上的掌印,陸雪琪心痛無比,睜目瞪向小白,怒道:「你瘋了嗎?」
小白上似乎對陸雪琪的話充耳不聞,只是盯著身體微微顫抖的張小凡,冷冷地道:「你這樣算什麼,整天半死不活地裝神弄鬼麼,還是你莫名其妙想著用什麼法子來悼念碧瑤?我告訴你,你別白痴了,這麼做根本沒用,碧瑤死了,她死了!」
「吼!」
忽然,一聲絕望的嘶吼從陸雪琪的懷裡迸發而出,張小凡猛然推開了她,如一頭狂怒受傷的野獸般沖向小白,誰知小白站在那根本沒有閃避,待鬼厲怒吼著沖近,她不退反進踏上前一步,又是一記耳光甩了過去。
「啪!」
更響亮的聲音,猛然迴蕩在草廟村的廢墟之中,張小凡整個人竟被打得倒向一旁,嘴中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染紅了他胸口的衣襟。小白的臉上似乎也撩過一絲的痛楚,但她咬著牙,神sè反而更加嚴厲,疾走幾步衝到在地上的無力喘息的鬼厲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怒喝道:
「你醒醒吧,你就算這樣一直到死,碧瑤也不會活過來了。你以為,你你這樣才能展現你悔恨的心境嗎?你想用這種方子折磨自己好讓自己心裡好過一點嗎?我告訴你,根本沒有用的!」
張小凡緊閉雙眼,身子劇烈顫抖著,狂亂地喘息著,連嘴唇似乎也失去了血sè。
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這一次,卻是從小白眼中流出來的,她緊咬著嘴唇,兩行淚水也流過了臉頰,不停流淌,而她的聲音,也已經哽咽:
「你以為,當年碧瑤不顧一切去救你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了看到你今天這副模樣地過完一生嗎?碧瑤的死和你沒關係,你這樣下去碧瑤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小白抓著他,慢慢地跪倒在他的身旁,像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啞著聲音,對著他一字一字地道:
「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這才是碧瑤想看到的!」
說完,像是再也忍耐不住,她猛然站起轉身,大步離開了這個地方。陸雪琪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默默地站在旁邊,當小白大步走來經過她身旁時,陸雪琪忽然輕輕說了一句「謝謝!」
小白的臉上兀自還有淚痕,身子頓了一下,向陸雪琪看來,兩個美麗女子在月光下,身影相互輝映,片刻之後,她們輕輕伸出手掌,在一起握了一下。
小白的臉上,在淚痕的背後,露出淡淡的笑意,對著陸雪琪點了點頭。卻再也沒有說話,大步走去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後,陸雪琪緩緩走到張小凡的身旁,蹲了下去,將他慢慢地摟在懷中。張小凡的身子顫抖著,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陸雪琪。
他的眼睛,剎那間仿佛回到了當年,那深深的痛楚與其中無盡的傷痕,他像是一個小孩一般,嘴唇顫抖著,眼角熱淚盈眶。
「碧瑤……走了……」
他顫抖著對著陸雪琪,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像是受傷的孩子終於哭泣了出來,數十年的悲傷再也無法忍耐,他抓著陸雪琪的肩膀,一把將她抱在懷中,大聲哭泣著,嘴裡不停地哽咽。
「碧瑤走了……碧瑤走了……碧瑤……走了……」
陸雪琪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堅強的男子會在自己面前這般脆弱,然而此刻的她,心中卻不只剩下了柔情。她緊緊擁抱著他,拼命地想用自己身上每一絲溫暖去安慰那哭泣的心靈,在滾燙的淚水背後,她不停地輕輕說著,對著那個男子,也對著自己。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這一個夜晚,仿佛格外的漫長與悲傷。
那一晚過後,張小凡從心魔夢魘中醒了過來,但沒過多久,他卻又發起高燒來了。
以他此刻的道行,平ri里絕不可能會有什麼疾病纏身的事情發生,但眼下這一陣發燒,卻是燒得全身發燙,神智不清。陸雪琪心中多少知道他這一場大病實為心底劇痛所致,碧瑤過世乃是引子,但多半這十年來張小凡苦苦支撐的心障,反倒是大病根源,卻是誰都治不好的了。
果然,任憑陸雪琪用盡了各種法子,什麼仙丹妙藥都給張小凡服了,卻盡如泥牛入海,一點效用都無,而這一場大燒猛烈得難以想像,竟然十ri之久也不見燒退,換了若是常人如此,早就一命嗚呼了。而眼下就算是張小凡,也已經憔悴的不呢感再憔悴,頗有幾分皮包骨頭的模樣。
陸雪琪心中焦慮萬分,十天裡沒ri沒夜守護在張小凡的身旁,看去也明顯瘦了,或許是看到了她一番痴情,老天終於開了眼,留了情,在第十一ri陸雪琪就快要絕望的時候,張小凡的高燒終於退了。
燒雖然退了,但張小凡仍是昏迷不醒,儘管如此,陸雪琪仍市大大地鬆了口氣,這心情從緊張中稍微一放鬆,登時一股疲憊從身體每個角落都湧上了心頭,她強撐著將鬼厲的衣襟整理好,隨後靠在鬼厲的身旁,沉沉地睡去了。
美麗的容顏上,有淡淡安心的笑容,即使在睡著的時候,她的手也抓著鬼厲的肩膀,微風吹拂過草廟村的廢墟,青草飄動,簇擁著他們的身子。天地寂寂,只有這被人間遺忘的角落,仿佛才有著異樣的安寧與幸福。
這一睡,卻不知道睡了多久,斗轉星移,滿目花香,依稀是在夢中吧,她看到了曾經夢想的一切!
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一輩子……
然後,她醒來了。
嘴角還帶著安心的幸福的笑意,她輕輕睜開了眼眸,身旁那個身軀果然還在,他在平靜地睡著,他的氣息,就在身旁。
陸雪琪沒有動,仿佛這樣就是她最喜歡的模樣,她靜靜地靠在他的身旁,傾聽著他沉睡的呼吸聲。
忽地,就在此刻,遠處青雲山的方向,忽然在天空中猛烈發出一聲爆響,隨後綻開了一朵巨大的煙花。陸雪琪臉sè微變,皺了皺眉,慢慢坐起轉頭看去。
煙花在天空中慢慢變化作一把長劍模樣,久久不散,正是青雲門中極少使用的信號,只有門中發生重大變故萬分危急的時候,召集附近所有弟子時才會施放。陸雪琪默然片刻,目光轉回到張小凡身上看了片刻,慢慢站了起來,遲疑了一下之後,終於還是伸手拿過倚在一旁斷壁上的天琊,向外飄然而去。
風,還是一樣地吹著,青草,也是一樣地來回拂動。
張小凡靜靜地在草叢中安靜地睡著,一旁的草叢深處,忽地探出一個腦袋,卻是三隻眼睛的灰毛猴子,轉頭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吱吱」叫了兩聲,看來對這裡突然少了陸雪琪的身影有些驚訝,隨後一下子跳到張小凡的胸口上,摸了摸腦袋,坐了下來。
張小凡仍是那樣安靜地睡著,只是他的右手邊,手指輕輕顫動了一下。
又過了大概半盞茶的時間,草廟村廢墟入口處傳來一聲輕響,隨後便看家陸雪琪白sè的身影沖洗出現在那裡向著張小凡沉睡的地方走來。坐在張小凡胸口上的小灰衝著陸雪琪做了個鬼臉,跳了下去,蹲坐在一旁東張西望。
「小凡……出事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的空泛,像是沒有絲毫的力氣,幽幽地說道:「剛才我看到本門召集弟子的緊急信號,過去看了一下,原來我們在這裡的這段ri子,外面已經出了大事了。你從前所在的鬼王宗,那個宗主鬼王不知道得了什麼邪異法寶,竟然可以奪人心志,為其所用,更可怕的是,據說他藏身與一片巨大紅影血芒之中,只要紅影所到之處,不論是普通百姓還是修真得道之士,都要化為毫無心志的活死人被他驅使。」
陸雪琪的臉sè蒼白,手上輕輕握緊了天琊,但看向張小凡的眼光中,仍是一片溫柔與痛惜中不舍之情:「之前正道諸派已然對他發動了數場圍剿,但盡數全軍覆沒,各派元氣大傷不說,最可怕的是大多數的人……都被他紅芒奪了心志,做了鬼王的奴僕打手,反過來殺戮正派。如今天下正道潰不成軍,而那鬼王近ri更是已經逼近青雲山下,大展妖法,竟然將青雲山方圓百里之內,包括合陽城的大小城鎮村落的百姓全部都惑亂心志,加上之前那些人,總數怕不下十萬之多,眼看就要攻上青雲山了。」
她怔怔得看著張小凡的臉龐,忽地,從她眼中滑落兩行淚水,淚水落下,落在張小凡的手掌背面。
「我本想不顧一切,幾次和你長想廝守,相伴一生,縱然被天下唾棄,師門責罰,我也不管了。可如今,可如今……」她的嘴唇微微顫抖,慢慢地低下頭去,「可如今卻是青雲有難!從小是青雲門撫養我長大,是市府愛我教我,恩重如山。若只是為了我們在一起,縱然受他們責罵唾棄,我也心甘情願,可是如今他們有難,我……我只能回去和他們在一起。」
陸雪琪深深看著張小凡的臉龐,一刻都沒有移開目光,似乎一眼都不願放棄,微風送來,她的衣襟輕輕飄動。
「也許你還不知道,青雲門暗中內亂,曾經無敵天下的『誅仙劍陣』已然無法啟動了,這一戰只是……只怕是真的凶多吉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來見你。」
陸雪琪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撩去了面上的淚水,隨後,她嘴角邊露出了一個略帶苦澀的笑容,看著張小凡低聲道:「小凡,不知道是不是天意,我們總是沒有緣分長相廝守。可是,」她頓了一下,片刻之後,用低沉而堅定的聲音,靜靜地道,「可是,我從來沒有後悔!」
說罷,她俯下身子,輕輕地在張小凡的唇上親了一下,那唇家溫暖的感覺,仿佛傳遍了全身。
淡淡的,幸福的感覺……
她笑了,咬了咬嘴唇,站了起來,最後看了一眼沉睡的男人,轉過身走去,只是她走得那麼的懂,身子時常像要轉回再看一眼的樣子,但終究,她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或許,連她自己也知道,如果回頭看了,她就再也沒有勇氣離開了。
白衣飄飄,她終於離去了。
風吹草動,帶著清澀的芳香,小灰悄悄走了過來,爬上張小凡的胸口坐著,默默地望著那遠去的白sè背影。在它身下,張小凡的手掌上,手指又輕輕動了一下。
輕風一直吹拂著,時光悄悄流逝,草廟村又重新陷入了長久的寂靜之中,白晝過去,夜晚到來,星光點點落下,看盡了人世滄桑。
小灰坐在張小凡的胸口之上,看去似乎有些發困,張嘴打了個呵欠,嘴裡「吱吱吱吱」叫幾了聲。然後,它像是突然感覺到了什麼,眼珠轉動,向身下的張小凡看去。
低低的一聲喘息聲傳來,隨後,張小凡慢慢張開了眼睛。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無窮無盡的蒼穹,深深的黑暗中點綴了無數的繁星閃閃發亮。他沒有動彈,就這般靜靜的躺著,注視著天空。
小灰在他身邊似乎有些疑惑,摸著腦袋爬過來看了看,不過隨即又縮了回去。夜風習習,青草浮動。那一片深邃的黑暗,千萬年來都是如此,而人的一生與之相比,如螢火比之ri月,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一瞬間。
或許,正是古人明白了這些,才會孜孜不倦的去追求長生吧!
只是,若是一個空殼,縱然長生了又怎樣呢?
他的神情很從容,從未有過的平靜,再沒有悲傷也沒有激動,他只是默默地仰望著天空。
蒼穹無限,斗轉星移,天地一片靜默,只有風聲,在幽幽地吹過。
不知不覺,天sè亮了。
但晨光落下,最後的黑暗也消失不見的時候,張小凡合上了眼睛。他就這樣安靜地躺了很久很久,直到ri頭升起,溫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的時候,他才再一次的睜開雙眼,這一次,他站了起來。
站在原地,他向四周望去,湮沒在雜草中的廢墟荒涼卻親切,有很多地方是從多少年前就深深鏤刻在他心間再也不會抹去的,又有多少地方,是兒時曾經奔跑玩耍留下單純快樂的所在。
他信步走去,腳步踏在青草叢上,悄無聲息。旁邊小灰躥了過來,抓住他的衣襟三下兩下爬到他的肩頭坐了下來。
「嗚……」
從背後吹來的風,像是大了一些,發出呼嘯的聲響,身邊的青草隨風起伏,如波濤一般。殘垣斷壁,似一個個沉默卻溫和的人,凝視著他。他走到了村子北邊,那裡還有一處廢墟,更加的殘破不堪,遠遠看去,輪廓還依稀像是當年破敗小廟的模樣。
這一次,鬼厲站立的時間久了些,他深深的注視著那座小廟廢墟,良久之後,在他的唇邊,露出了淡淡親切的一絲笑容。那笑容,是溫和的,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與後悔。
然後,他轉過身,就這般走去,再不曾回頭看上一眼。
「走吧,小灰。」
「吱吱吱吱」小灰在他肩頭輕輕叫著,摸了摸腦袋。
他淡淡一笑,迎著迎面吹來的清風,微笑道:「我們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他目光移動,眺望遠方,那巍峨屹立的青雲山,直刺雲天。
青雲山通天峰上,到處是一片忙亂景象,倒是後山附近,卻顯得更加僻靜,連個人影都無,想來是因為強敵壓境,一派重心的道玄真人又無故失蹤,所以也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一點吧。
午後時分,ri光灑向後山幽靜樹林的時候,鬼厲已經走在靜謐的山間林道中了。通天峰後山他並非是頭一次前來,算起來他倒前後來過數次了,對附近的地形早已熟悉,只是看他的神情,卻渾然沒有幾分小心焦灼之sè,面上仍是帶著自他醒來就一直擁有的沉靜笑容,緩緩走著。
山道崎嶇,兩側古木森森,林子深出不時傳來幾聲鳥鳴的聲音,鬼厲的目光從森林轉到地面又看向前方,蜿蜒伸展的古道,不知曾有多少往事發生在它上面。
山林幽靜,風兒習習,似乎不沾絲毫人間俗氣。
記憶中那熟悉的三岔路口,慢慢在眼前出現了,張小凡在路口停住了腳步,目光不期然向右側看去,那層層密林之後,茂密枝葉的縫隙里,隱隱透出了那氣勢雄偉的祖師祠堂大殿的一角。他微微一笑,轉身踏上了那條小道。
路口離祖師祠堂並不遠,很快那莊嚴的大殿便很快現身出來,只是張小凡並未走到空地上,他只是安靜的站在山道旁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背後,向著那個方向眺望而去。
大殿裡仍舊是那樣的昏暗,門前石階與空地上,也仍是像無數個過往ri子一般,落了滿地的枯葉。過了一會兒,從大殿中走出一個白sè的身影來,面目英俊氣宇不凡,臉上帶著一絲平和的笑容,手中沒有鋒利的寶劍,反而是一把竹子編成的掃把。
他看了一眼遍地落葉,面上卻露出了微微笑意,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深深呼吸了一口山林間略帶甜味的空氣,隨後開始靜靜地打掃著地面落葉。
掃把紛飛,落葉被一點一點掃到一旁,間中有些像是不聽話的孩子般被風吹起,倔強地想要回到原來的地方,也被他笑著再次掃了回去。
風過山林,林濤陣陣。
遠處,在大樹背後,張小凡靜靜地看著那個熟悉的白sè身影,露出會心而安靜的笑意。
空地之上,林驚羽似乎突然感覺到了什麼,手上頓了一下,轉身向那條通往外界的山道看去,只是那山道空空如也,除了古樹灌木,又哪裡有什麼其他人影的蹤跡?
他怔了一下,隨即微微搖頭笑了起來,或許是自己聽錯了吧,這般想著,他拿起了掃把再次掃動。
遠處密林的背後,張小凡緩緩而行,離身後的祖師祠堂漸行漸遠,很快地,他再一次來到了那個三岔口。這一次,他望向的是幻月洞府的方向,而且沒有任何猶豫,他便邁過了那道禁地,緩緩行去。
他再清楚不過地感覺到,在那幻月洞府的深處,似乎有一個神秘的力量在不斷召喚著他,讓他前去那個地方。
這個感覺,在他還在草廟村廢墟的時候,就已經分外地強烈!
站在幻月洞府之前,張小凡停下了腳步,注視著面前這神秘的地方。
這個石洞外表看去和世間其他普通的山壁石洞沒有任何區別,粗糙的石頭與堅硬的地面,稍有不同的大概就只有洞府門前的地面在年深月久中已經被人踩踏的光滑了,顯示出這裡曾經的風霜。
從那個小小的石門中,曾經走出了青雲門一代天驕青葉道人,曾經有無數在過往歲月中叱吒風雲的人物在這裡留下他們的足跡,這一座幻月洞府,實已是青雲一門兩千年來興衰融辱的見證。
而如今,在張小凡面前的,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石洞而已。
他笑了笑,走了進去,就像是回到家一樣,沒有絲毫的猶豫與躊躇。
洞外的陽光被石壁遮擋住,照不到石洞裡面,洞內顯得十分yin涼,簡陋的景象一如他當初第一次前來這裡的時候,就連掛在牆上的那個太極圖案,也和原來一模一樣。
張小凡走了過去,把手放在那太極圖上,淡淡清光閃亮而起,那是青雲門本門真傳的玄功真法,清輝之中,太極圖慢慢起了反應,亮了起來,片刻之後,如他所預想的一般,旁邊的山壁緩緩移開,露出了那奇異的水波一樣旋轉的白霧之門。
張小凡凝視著那彷佛深不可測的旋轉水波,上一次他進入裡面的時候,便是被其中蘊含著的神秘力量勾動心魔,幾乎陷入萬劫不復之地,而如今再次面對著它,那深邃的水波深處,像是有一股隱隱的吸蝕之力,讓人有落入其中的錯覺。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不再猶豫,邁動腳步,走了進去。
一股清涼之意迎面撲來,就像是他果然踏進了一個深水的世界,只是片刻之後,張小凡發現自己再次像前次一樣,周圍儘是一片虛空虛無的世界。
一片黑暗,無邊無際,沒有光亮,沒有盡頭趴在肩頭的小灰四些不安起來,動了一下,口中低低叫了兩聲,張小凡輕輕伸出手拍了拍猴子的腦袋,像是安慰了牠,小灰隨即安靜了下來。
隨後,張小凡向前方注視而去,只是在他眼中除了黑暗便一無所有,他看了很久,一直沒有動作,直到最後,他的嘴邊忽然露出淡淡的笑容,卻是閉上了眼睛,向前走去。
才走出幾步,突然那一片死亡般的寂靜已然被打破,[轟]的一聲,一股熾熱之氣迎面撲來,張小凡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就像是走入了一個火海,全身的皮肉都在被突如其來的火焰灼燒著,劇痛從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瘋狂湧來,整個軀體似乎就要在這火海中毀滅。
但他卻依然緊閉著雙眼,甚至在臉上肌肉因為劇烈的痛苦而微微扭曲的時候,他的嘴角依然保持的淡淡的笑容。他一步一步,雖然緩慢卻持續的向前走去。
肩頭,猴子小灰發出了有些驚嚇的叫聲,聽起來十分惶恐,但張小凡隨即深受將它抱在懷裡,讓小灰的腦袋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不再向外看去,很快的,似乎是主人的手掌和他胸膛內的心跳聲,讓小灰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的趴著。
火焰燃燒的聲音越來越響,就連身體周圍的空氣里,似乎也開始瀰漫了一種恐怖的焦灼味道,身體的痛楚有增無減,每走一步仿佛就要忍受千萬倍的痛苦。
只是,他的腳步依舊沒有停止,緩慢而堅定的向前走著。
不知什麼時候,感覺中這狂暴的火焰之海緩緩退去了,在他的周圍,重新又是一片寬廣虛無的寂靜,身體的痛苦也隨之消失了。
在一片靜謐中,忽地,一聲清脆的水珠滴落聲在他耳邊響起,冰冷的水珠不知從何而來,從虛無之中落下,落在張小凡的臉上。
冰寒刺骨。
片刻之間,完全沒有任何徵兆的隆隆巨響從前方轟然而至,鋪天蓋地像是無所不在,張小凡的腦海中赫然清晰的刻畫除了那可怖的場面,巨濤如龍,萬丈之高,轟然而下,任何擋在這天地巨威前的東西都如螻蟻一般渺小,就算是巍峨的青雲山也在瞬間被它吞沒,凜冽的寒風瞬間將他的身軀撕扯開去,比剛才烈焰焚身更厲害十倍的痛楚再次從身體各個角落傳來。
張小凡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居然會受到如此這般的折磨,會感受到這般劇烈的痛苦,就算是他那堅韌不拔的神經仿佛也要在這痛楚之前為之崩潰。千萬隻手在撕扯著他,甚至他已經不能繼續呼吸,猶如陷身於深海之下,無窮的壓力馬上將他壓做齏粉,化為寂滅之水。
就算是死,死前也要睜眼看看周圍吧……
如一盞燈般,這個念頭突然出現在他深心處,遠遠不斷的閃爍,像是一種誘惑。
張小凡深深吸氣,慢慢地繼續地向前走去,緊閉著眼睛!
四面的波濤寒意似乎被激怒一般,頓時越發暴怒起來,轟鳴之聲震耳yu聾,像是千刀萬剮般酷刑的感覺接踵而來,張小凡的額頭上,甚至已經布滿了冷汗,臉sè蒼白之極,只是他卻始終保持著那一分崩潰前殘存的清明,依舊慢慢地走著。
一步,又一步,不曾停下,就像人生,緩緩前行著,終究不能回頭。
cháo水,緩緩退去了,震耳yu聾的可怖響聲也消失了,寂靜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一片虛無中,迴響的仿佛只有他的腳步聲。
一個人,獨自前行!
「小凡……」
忽地,一個聲音在他背後幽幽地呼喚了一聲,剎那之間張小凡如被雷殛,身軀劇震,面上現出不能置信的神情,竟是第一次的,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他的眼睛仍是閉著,但嘴唇卻開始微微顫抖了起來,幾分哽咽,幾分心如刀割,更有幾分絕望,低低的道:「碧遙……」
那熟悉的聲音仿佛就在他的身後,柔情無限,帶著幾分他魂牽夢繞刻骨銘心的溫柔,幽幽的道:「小凡,你不理我了嗎,你回頭看看我呀。」
張小凡的身體開始慢慢發抖起來,他的身軀里像是陷入了激戰,幾次三番想要轉過身去,卻又苦苦忍耐了下來。儘管沒有痛苦折磨,然而此時此刻的他,汗濕重衫,面目扭曲,竟是比剛才那可畏可怖的烈火焚身深海寒意更加痛苦不堪。
一聲聲低沉卻清晰的呼喚,在他身後傾情飄蕩,仿佛永無止境,這一生坎坷流離,不就是為了那個聲音嗎?為什麼,還不回頭?
「啊……」
他忽然吼叫起來,身體發抖,牙關緊咬,全身骨骼紛紛作響,像是終於到了忍耐的極點。
然而,似乎這還沒有結束,除了碧瑤的聲音在他身後呼喚著他,慢慢地,他竟然又聽到了其他人的聲音,那一些無不是他生命中刻骨銘心的人。
爹,娘!
普智師父!
田不易,蘇茹!
……
無窮無盡,那聲音層層疊疊,一波接著一波,在他身後呼喚著、叫喊著,一生往事如煙,一幕一幕閃現而過。
千山萬水,一人跋涉;暮雪千山,隻影獨行。
他不要孤寂,不要長生,他想要的,只是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啊……
他抱頭痛哭,像一個小孩一般,無處躲藏。
淚水滴落,在他的手心,有淡淡的溫熱。周圍的無窮無盡的呼喚聲,依然在耳邊呼喚著,縈繞不去,誘惑著他,讓他睜開雙眼回頭而去。
只是,那淡淡的溫熱,卻忽然令他顫抖的身體安靜了下來,這熟悉而溫暖的感覺,仿佛就在不久以前,他曾經感受到過。也曾有個人,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不離不棄的陪伴在他身旁,在無數個黑夜裡,緊緊擁抱著他,用自己身體的溫熱來溫暖他。
也曾經,在那一片虛無空虛昏暗之中,昏迷的他半夢半醒一般,恍惚之中,有那溫熱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龐。在一片可怕的冰冷世界裡,告訴了他,他不是一個人。
這一生,那千山萬水,那暮雪千山,
不是,
一個人!
周圍的無數聲音突然變得急切起來,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帶著幾分悽厲向他繼續呼喚著,但張小凡的身體慢慢地站了起來,面上痛苦的扭曲被一股平和緩緩取代。
隨後,他輕輕笑了一下,一股帶著深深不舍的眷戀,帶著刻骨銘心的思念,淡淡的微笑著。然後,他轉身,走去,將所有的聲音拋在身後,任憑那聲音悽厲叫著,然後在尖厲聲中,漸漸平息下去。
寂靜,終於再一次降臨了。
一陣輕輕的咳嗽聲,從張小凡身前傳了過來,那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幾分脆弱,幾分訝異,「原來是你……」
張小凡站在原地,深深呼吸,慢慢吐出了一口長氣,徐徐的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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