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池瞪大了眼睛,啊呀了一聲:「四嬸娘!我和您說,那些山匪真真是嚇人!」
太夫人坐正了,原本想喝斥四夫人,一聽這話,面容便有些古怪起來。
融語淮腰上懸了把裝飾用的西域小彎刀,正百無聊賴的摸著刀鞘上的寶石,此刻也是抬起頭來,目露驚訝的看向薛池。
薛池已是舉起手比划起來:「據聞他們個個都身高九尺,銅皮鐵骨,能倒拔楊柳樹,腳踢山石崩!一柄大刀上下翻飛,頃刻便砍下數百人頭!」
太夫人挑了挑眉:「據聞?」
薛池點點頭,十分認真:「是呀,據聞我們前頭有一戶人家便是遇了這起子山匪。致使我們這一路聽了滿耳的傳聞。嚇得行路上戰戰兢兢,人人自危。」
太夫人點點頭:「這麼說,是張冠李戴?」
薛池再用力的點點頭,滿臉天真的看向伯夫人:「母親,那些隨行之人必是在向母親稟報一路見聞,被四嬸娘誤聽了一言半語罷?您讓人傳了回話的人來,我親自問他。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會子傳出這樣的胡話,外頭人那知道被擄的是融家排行第幾的姑娘?害了一家子的名聲!就算母親心中一清二楚,卻是要讓四嬸也聽個一清二楚才好,往後別再以訛傳訛了。」
太夫人露出讚許的神色,目光卻有如實質般的盯著伯夫人,飽含警告。
伯夫人面色微凝,像是一口氣堵在了胸口。她知道太夫人是絕不許敗壞了融家的名聲的。可她卻沒想到這丫頭敢問到她面上來,此刻讓她替這丫頭說話,她怎麼甘心!
薛池見她繃著臉,便幾步挨到她身邊,側身用臀部撞了她一下,差點沒把伯夫人撞得跌下凳子,接著又在伯夫人目瞪口呆中擠著她坐下,挽了她一隻手撒嬌道:「母親,我說得對不對?我讀書少,見識少,往後還要母親教我呢。」甜膩得令人作嘔。
伯夫人只覺得臂上貼了只水蛭一般,心中一陣翻湧,厭惡的一甩,隨即便發覺自己做錯了。
果然薛池委屈的貼上來,攬肩抱住她:「母親不喜嫵兒。」氣息就噴在伯夫人的耳畔。
太夫人看著自己大兒媳瞪目咬牙的模樣,都覺得看不下去了,唯恐她厥了過去,便清咳了一聲,開口解圍:「大姐兒,你母親喜靜,大熱天的你粘粘糊糊的,她受不了。」
「哦,」薛池站起來,委委屈屈的繞著帕子:「母親都不替我作證,必是彼此生疏的緣故,我想和她香親香親,讓她知道我的好處。」她滿臉孺慕的望著伯夫人,像只想要安慰的小奶貓。心中卻在暗笑,她號稱「愛演女神!經」,膩不死你個挑事精!
伯夫人一張臉都要裂了,多年不苟言笑的貴婦面孔被一下掃落。
融妙看著母親的樣子,著急的拉了融語淮的袖子:「大哥哥,你看,你看她這無賴樣子,將母親都氣極了。」
融語淮被妹妹一拉,默默的伸手將自己的下巴接了回去,偏頭低聲道:「此事咱們不好插手,祖母看著不高興。來日方長,自有收拾她的時候。
融伯爺也是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自己這位從未逢面的女兒這般……熱情。
倒是融三老爺哈哈的笑,被三夫人暗裡扯了好幾回袖子。
太夫人略提了提聲音問道:「老大媳婦,到底怎麼回事,別讓我們懸心。」
伯夫人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過了片刻才冷聲的對薛池道:「大姐兒亂著什麼急?沒規沒矩的!豈有叫幾個下人來對質的,沒得落了身份體面。你四嬸是沒聽分明,再說今日都是自家人,問上一兩句也不是大事,那裡就這般嚴重了?」
薛池舒了口氣,放了一半心的樣子。身一轉,衝著四夫人道:「四嬸,你再仔細想想,可是聽錯了?」
四夫人抬眼看了看太夫人的臉色,見薛池作勢朝她伸出了手來,連忙握拳在自己額上輕擊了兩下:「可不就是我聽岔了?你們這麼一說,才對得上。」
誰也沒料到這丫頭竟能這樣死不認帳、張口瞎話!
薛池又變臉回來,方才那個撒嬌的痴女兒瞬間不見,她抿了嘴笑,大大方方的道:「方才心急之下失了分寸,母親教的,我往後一定改了。」
太夫人環視一周,淡淡的道:「你們看看,這傳的叫什麼話。『個個都身高九尺,銅皮鐵骨,能倒拔楊柳樹,腳踢山石崩』?天生異相的人不是沒有,也不能這般個個都是,那不成了蘿蔔白菜了?」
幾個年紀小一些的姐兒們都笑出了聲來。
太夫人又道:「再說『頃刻便砍下數百人頭』,這也都是胡唚,刀口都得卷了,那裡還砍得動?也就騙騙你們這些不知世事的。老四媳婦,偏你這般糊塗,還敢拿出來說嘴?!」
四夫人嚇得一縮肩,嘴唇蠕動一下,想說「身高九尺」之類都不是自己說的,卻又不敢。
太夫人嚴厲起來:「嫵姐兒,你自小沒養在府里,這次也就揭過了,卻得記著,往後這樣的謠言,不要說傳,最好聽也不要聽!」
薛池忙站直了,恭敬的福了福身。
薛池已經被科普過:「被所有人知道被山匪擄去」=「丟失名節」=「自盡」,因此這樁事當然是不能認的。還好不管旁人怎麼私心,太夫人總是喜歡風平浪靜的,不停的給薛池遞梯子,薛池自然得接住了:「祖母說的是!原是我們一路上路途枯躁無趣,好容易聽到這麼一樁事兒,雖也驚嚇,卻也當奇聞來說道,便傳得益發離譜了。誰想謠言傳到了孫女自個身上。從此便知道是傳不得的,下回再不敢了。」
太夫人見她神情自然,真像是在說趣聞一般,不由心中狐疑:難不成還當真是誤傳了?
卻也不便此時多問,只看向伯夫人:「開席罷。」
伯夫人站起身應了聲是,走向隔壁相連的小宴廳去,吩咐丫環婆子們上菜,又回來扶了太夫人入席。
眾人都尾隨著入了座,也專有個小丫頭引了薛池過去坐下。
薛池頓時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她一轉頭,就看見自己對面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正憤恨的盯著自己。
這小姑娘有張圓圓的蘋果臉,一對眼睛瞪得老大,身穿了桅子色蝴蝶穿花的寬袖襦衫,胸口掛著個項圈,項圈中間銜著塊雞蛋大小的羊脂白玉,成色極佳。兩邊腕上各戴了兩隻白底上飄了抹翠的美人鐲。看顏色,這四隻鐲子都是在一塊整玉上起出來的,美人鐲都是做得細細的,略有些大,戴著晃晃蕩盪的,兩隻鐲一撞,聲音是清脆好聽了,卻極容易碎的。
美人鐲這樣的戴法,做的時候一般不會用多好的玉質,只是選用些顏色俏麗的罷了。
但這小姑娘的四隻鐲子玉質粗略一看,都是通透溫潤的,可見她極受寵愛,這樣的手鐲對她來說不算什麼,碎得起。
薛池這麼一想,就給這姑娘對上號了,大約是伯夫人唯一的嫡女,四姑娘融妙。薛池微微一笑,心道:你瞪你的,我無所謂。
大約是知道別人的惡意憤恨都是衝著原主融嫵來的,薛池感覺像是被人隔著大棉被拍了兩下似的,不疼不癢。
卻不知這副樣子落在太夫人眼裡,更高看了她幾分。
都是一個姓的,也沒有男女避諱,融語淮正坐在一邊,他側過頭對融妙低聲道:「好生用膳。」
融妙扁了扁嘴,低下頭去用筷子撥米粒。
伯夫人一面替老太太布菜,一面分著心注意著這邊,看見長子穩重,唇角的笑意不免帶上了一絲驕傲。
一頓飯安靜的用完,太夫人乏了要歇息。伯夫人淡淡的對薛池吩咐:「你先回去歇著,過兩日我再問你話。」薛池應了一聲,隨著信娘回了蓮華小築。
一路上信娘默然不語,不時的側頭打量薛池。
薛池忍不住撲哧一笑:「看什麼?難不成我今日比平常更美了幾分?」
信娘搖頭:「不是!」
又連忙搖頭:「不是說姑娘不美……」她側頭看了看周圍的下人,閉上了嘴。
薛池得意的偏了偏頭,咯咯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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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夫人的心情卻與之相反,她束手靜立在一邊。
太夫人只當沒看見她似的,閉眼躺在軟榻之上,大丫環翡翠正在輕而緩慢的給太夫人捏著腿。
再過一陣,就到了婆子媳婦子們來向伯夫人回事的時候了。這十幾年來,每日早晚兩次理事,伯夫人從未誤過半刻,總是端坐上方。
而今日,伯夫人偏頭看了看沙漏,心中又苦又澀。等到了時候她還沒回自己的院子理事,怕會引發無數的揣測……尤其今日又是小曹氏歸來的日子。
可她一言也不敢發。
太夫人突然略動了動,眼睛也沒睜開,只是抬起手擺了擺,翡翠便立即停了手,安靜的退了出去。
伯夫人心中微微收緊。
太夫人冷淡的緩聲道:「芝華,你今日是昏了頭了?!」
伯夫人頭垂得更低了些。
太夫人睜開眼睛,目中難掩失望:「我雖是你婆婆,這許多年可曾虧待過你?」
伯夫人忙道:「母親待媳婦勝過親生母女,媳婦再虧了良心,也不敢說您虧待了我。」
太夫人搖搖頭:「不,在你心裡,總認為我是虧待了你的。縱然我再如何偏幫你,你也覺得當年我點頭迎了她進門,就是虧待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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