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學生來報,慶齋道長、張望道長等幾位道宮執事,率二十餘道士前來學宮,言說共度佳節,以詩詞會友,顏若行頓時有種被人上門踢場子的糟糕直覺。
等他趕去月桂台,雙方涇渭分明坐定東西兩端,正相談甚歡。
枝頭桂燈高掛,天邊圓月如盤。
顏若行走去與眾多老朋友打招呼,見一個個雲淡風輕,窺不出深淺,後面正襟危坐的兩排年輕道士,大多還在搜腸刮肚臨時抱道祖腳,沒有智珠在握的意氣飛揚。
他有些揣測不透幾個老傢伙葫蘆里賣的甚麼藥?
幾盞茶水下肚,客套話後,學宮這邊作為東道,一首首詩詞佳作由年輕書生率先拋磚。
或搖頭晃腦,或低吟淺唱,道士們奮起反擊,雖稍遜了幾分文採風流,然不甘人後的熱血勇氣,將這場正面碰撞逐漸推向高峰。
書生們意氣上頭,直呼「酒來,筆來」。
可謂是「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恣意灑脫,筆下生輝。
道士們落敗是遲早的事,或者說已經一敗塗地,強撐著不承認罷了。
到後面才思枯竭,連臨時湊數的打油詩都扔了出來。
書生們擊筷高歌,乘勝追擊,疏中狂率。
沉默喝茶的一位年輕俊雅道士,突然起身,將背後的碩大行囊取下,拿出一捲軸,默不作聲往身後空中一拋,好一幅巨作,漂浮懸空緩緩展開。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上闕一出,書生們所有狂態收斂,肅容整衣,口中吟哦低聲,讚嘆不絕。
文字的力量和雋永,讓傲嬌的儒家天才們為之沉醉,心入佳境。
道士們回頭看向背後橫空出世的佳作,心曠神怡,神采飛揚。
要不是氣氛不允許,他們要將筷子敲斷。
矜持啊,風度啊,再將目光落向操控空中捲軸的易雲,是這一屆道士學員中的優秀者。
也不對啊,那捲軸上的大字筆力遒勁老辣,不是出自易雲手書。
顏若行眼中的震撼、驚嘆不加掩飾,此詞一出,今後學宮的中秋文會可以休也。
捲軸上的大字是張望手筆,但是打死他都不信張老道能憋出如此豪邁文采,兩人相交多年,那焉壞的老道是個什麼人,他能不清楚?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有書生口中吟哦「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突然引發共情勾起傷心事,捶胸嚎啕大哭,也有道士舉杯邀月,嚮往「高處不勝寒」的意境,還有人回味著「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餘韻。
不一而足。
顏若行卻緊緊盯著最後的署名,竟然是「佚名」二字。
如此恢宏巨作,必將傳唱千古,怎麼能不署名?
被道士們拿一首絕世佳作打臉,他認了,輸得心服口服,如沐春風,歡迎天天用如此驚世駭俗文字上門打臉,以飽眼福。
但是怎麼能不署名?
是故意挑釁,讓他們求之而不得是吧?
幾名教諭相互一個眼神,同時起身,朝著對面幾位道宮執事拱手。
「感謝諸位讓我等見識如此磅礴佳詞,今日文會,道宮摘得桂冠,技高一籌,還請告之,此詞出自哪位先生之手?」
顏若行出聲請教。
對面幾位道宮執事起身抱拳回禮,詩詞不過小道爾,面上雲淡風輕,心底的酣暢淋漓差點沒按捺住要滿溢出來。
張望道長微笑道:「貧道今日於廊道拾得,或許是練手之作,上面沒有署名,待來日問清作詞之人,定給顏教諭一個回復。」
他是打定主意就不告訴你們。
顏若行哈哈一笑,大聲道:「『把酒問青天』,且可無酒待貴客?今日佳節,不醉無歸,上酒,上好酒!」
很快,雙方年輕書生道士們「打」成一片,不分東西排座。
酣暢高呼,舉杯邀月。
教諭和執事們坐於上方,談詩詞論玄道。
一團和氣,其樂融融。
顏若行將張望道長請去一邊,提出想要一睹於廊間拾得的練手之作真跡,不能任由如此曠世大作,埋沒籍籍無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幾十年交情。
張望道長沒有趁機拿捏,爽快地從納物空間取出一支扁平木盒,遞去對面。
顏若行打開木盒,目光一凝,略過稍顯刻板無趣的行楷小字,他緊緊盯著被禁錮字裡行間的那絲靈動文氣。
此乃作詞者手書真跡無疑,還必須是第一次面世之作。
絕世文采,引動天地鍾靈文氣凝聚。
典籍傳說是真的。
他見證了一卷奇蹟,差點激動得熱淚盈眶,不負平生啊。
「貧道沒有騙你吧,撿到詞作時候,真沒有署名,顏老弟,可否將原作還回來了?」
張望道長笑得慈眉善目,一點也沒有待價而沽的俗氣。
顏若行稍一平復心緒,將木盒蓋上,收進自己袖內納物袋,拿出一顆鵝蛋大醇黃玉石,沒有半分不舍,遞給笑眯眯的老友,道:「算我欠老哥你一個人情,下回有甚好事,必將還之。這詞誰寫的?」
他鍥而不捨惦記著。
張望把玩著太和石,內里一道虛影緩緩盤旋如太極,讚嘆不已,轉身往回走,道:「老弟,你又何必執著如此,今後有緣,自會知曉作詞之人。那人志不在詩詞,別想太多了。」
徐源長不是正式的道門中人,他不能說出去。
交情歸交情,送上門的人才,焉能拱手相讓給學宮?
聽徐源長說過,與顏教諭也就是兩顆石頭的交易之情,今後能否見面,還不一定。
翌日清晨,徐源長背著竹箱從後門走進流雲台,講堂內鬧哄哄的堪比菜市場,十八個道士神情激昂,大聲熱烈議論著「把酒問青天」,遙想「高處不勝寒」的仙氣意境,述說著昨夜的痛快淋漓揚眉吐氣。
一個個將詩詞小道掛嘴邊,紛紛猜測是何方高人所作?
徐源長放下竹箱,取出紙筆書籍,翻看一冊遊記,不參與道士們興奮不可耐的共情。
碰得壁多了,自不會再去自找沒趣。
有道士注意到角落裡的身影,那般無動於衷,似乎道宮在中秋文會上頭一回贏了學宮,事不關己,沒有絲毫關心。
再聯想到昨日張道長與散修旁聽學員,布置禁制,單獨談了許久。
漸漸的,便有了些不一樣的大膽猜測。
「徐源長,張道長請你去『煙霞亭』,他在那邊等你。」
一位道宮巡事站定後門處,招呼看書的徐源長。
徐源長忙收拾東西,背上竹箱快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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