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後。
淪陷的北平和曾經的北平有許多不一樣。
不僅僅是城頭上多了幾面膏藥旗,路口多了一些日本憲兵的崗哨,街頭巷尾多了一些日本人之外,好像老百姓的精氣神都被抽走一樣,看上去那麼的無精打采。
時值六月,天氣還沒有開始真正熱呢,但是已經讓人心中非常煩躁。
街面上沒有一絲風,柳條蔫了吧唧,軟軟地垂將下來,一動不動,仿佛天地間只有知了一聲聲刮躁地叫著。不知道停了多久,才聽到一聲有氣無力地叫聲:「楊梅……冰鎮的……」
六月的北平原本就煩悶,日本人來了之後,仿佛空氣都能讓人更加的煩躁。
楊登歡從崇文門大街的家中走出來,短袖長褲,胳膊下面夾了一個皮包,緩步走向街邊。
剪子巷胡同的財寶,已經被楊登歡給挖了出來,但是他卻沒有在那邊居住。
原因是嫂子太熱情了,這麼熱情的嫂子,萬一出點什麼事,想想怪對不住大哥。
其實這還不算最為主要,關鍵是有了這麼一雙眼睛,幹什麼都不方便。
雖然沒有住,但是楊登歡也沒有把房子退掉,而是作為一處安全房留了下來。
在那裡,沒有警官楊登歡,只有單幫商人張義。單幫商人原本就聚少離多,所以即便是幾個月不回去,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不過楊登歡每隔幾個月,還是會回去一趟,每次回去,都會帶一些外地特產給嫂子,顯示自己這個人還在,只是做生意在外而已。
路口喊了一輛洋車,楊登歡上了車,輕聲說道:「警察局。」
拉洋車的小伙子年齡不大,一身灰色號坎也很乾淨,腦瓜皮剃的鋥亮,拉起車來跑得飛快。
車夫經常在這一帶拉活,對楊登歡也很熟悉,知道這人雖然是在警察局上班,但是為人卻很厚道,不僅每次都給錢,而且每次還多給。
「楊警官,今天您挺早啊。」車夫笑著打招呼。
「我也得吃飯啊,為了這口吃食,也是沒轍。」楊登歡嘆了口氣說道。
「可不是嗎!現在這世道……」車夫重重地嘆了口氣。
洋車飛快地拐過街口,一小隊日軍揚長而過,車夫連忙停住,畢恭畢敬地鞠躬,日本兵視如不見,神色傲慢地走了過去。
等到日本兵走遠了,車夫這才狠狠地朝著地上啐了一口,嘴裡嘟囔著罵了一句。
「小伙子,禍從口出,沒必要給自己添麻煩。」楊登歡雙目微閉,輕輕地說道。
「這幫孫子們都是在東洋混不下去了,這才跑到咱們中國來混吃食!有什麼了不起!」車夫說完,拉著車子,一溜煙跑向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門口,楊登歡下了車,從口袋裡摸出幾張零錢,遞給車夫,關切地說道:「兄弟,勸你一句,今後別這樣。警察局剛剛成立了一個特務科,裡面有一個思想股,專門管這路事,最好別給自己添麻煩。」
車夫千恩萬謝連連點頭,「楊警官,我知道您和他們不一樣,您是善人,衙門裡面好修行,我謝謝您!我謝謝您!」
「其實……骨子裡都一樣。」楊登歡笑著說了一句,朝著警察局大門走過去。
王大嘴手裡拎著兩個煎餅果子從遠處跑過來,大聲叫道:「歡哥!歡哥!」
「跑慢點,瞧你那點出息。」楊登歡笑著說道。
「煎餅果子,還熱乎著呢!」王大嘴將一套煎餅果子塞進楊登歡手裡。
「我吃過飯了。」楊登歡雖然口中這麼說,但是仍然隨手接過。
「再吃點,今天事多,不一定什麼時候能吃上飯。」王大嘴一邊朝著嘴裡塞著煎餅果子,一邊嘟囔著說道。
兩個人說著話,並肩走進警察局大門。
淪陷之後,警察局也變了模樣,雖然所有警察基本上都被留用,但是機構卻有了翻天覆地變化。
北平淪陷不久,王克敏、齊燮元、潘毓桂幾個漢奸就以狗速成立了華北政務委員會,第一時間將警察局全盤接收了過來,並且比之前還多了一個日本顧問。
在日本顧問的「指導下」,北平警察局成立了特務科。
特務科名義上雖然只是一個科,但是人員編制和權力在整個警察局卻是最大,下屬的所隊室也最多,警察足有兩百多人,幾乎涵蓋了警察局所有業務。
特務科的科長是沈岩。這有些出乎人的意料。這得益於他曾經留學日本的背景。
北平警察局主要有三股派系,第一股是所謂的「本土派」,這些人大多出自於本地警察學院,比如原來的警察局長余晉和和偵緝一處的處長鍾振聲,都屬於「本土派」。
這股派系在北平淪陷之前,實力最為雄厚,也是警察局中力量最大的一股派系。
第二股派系,就是所謂的留學派。北平警察留學,大多都是從日本回來,所以這一派系也被稱之為「留日派」。比如副局長白文迪和偵緝二處的處長沈岩,就屬於這一派系中的中堅人物。
至於第三股派系,是指像錢如發這種,幾代人都在衙門口當差,從前清到北洋,再到宋將軍,直至現在的日本人,他們都在警察局中供職,如果離開了警察這碗飯,就什麼也幹不成!這股派系被稱之為「世襲派」。
比起來留日派和本土派,世襲派的力量相對渺小許多,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最多也就是隊長一級,沒有力量和兩派抗衡,只能依附其中一派。其中有依附本土派的,也有依附留日派的。
「世襲派」在警察局中人數最多,而且辦起案子來也有自己的一套辦法,雖然不合常規,但是卻有著出其不意的效果,這股力量不容小覷,這讓無論是「留日派」或者「本土派」,誰也離不開他們。反而是他們爭相拉攏的對象。
至於世襲派,倒是沒有考慮許多,可能看慣了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反而在時代改變的時候,最為淡定。
「無論是誰坐了天下,都離不開警察!離不開警察,我就能吃香喝辣!跟誰不是吃飯!」
這句常掛在錢如發口邊的話,卻也代表了「世襲派」所有人的心理。
既然沈岩做了特務科長,諸如錢如發之類的原來二處的一乾親信自然也是水漲船高,紛紛得到了重用。
二處的人終於在警察局中揚眉吐氣,就連走起路來,也是趾高氣揚。
(
偵緝處則從原來的兩個處一百多人,縮編成了一個處幾十人,權力職責也大為縮減。
之前偵緝處在警察局中,是數一數二的部門,幾乎北平城中發生的所有大案要案,都由偵緝處負責偵破。
現在這些案子,幾乎都被特務科包攬了過去,剩下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則交給了偵緝處。
職責越大就意味著權力越大,沒有了職責,自然也就沒有了權力,中間的關係往往是成正比的。
沒有了職責也沒有了權力的偵緝處,儼然已經成了警察局的一個雞肋,整日裡無所事事。
處長鍾振聲更是在警察局抬不起頭來,就連局裡中層開會,鍾振聲都不好意思往前坐,而是遠遠地坐在角落中。
和鍾振聲不同,沈岩在局裡可算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警察局隨時可以聽到他爽朗的笑聲。
特務科現在可謂是兵強馬壯,僅僅行動,就有兩個隊。
一隊隊長還是錢如發,二隊隊長仍然是黃天河。
一隊二隊負責行動,三隊負責情報,原本隊長的位置,沈岩是準備留給楊登歡,但是最後卻留給了原來二隊的一個行動隊員,這個人名字叫做馬天成。
馬天成名不見經傳,淪陷前在二隊,乃至於偵緝二處中,都毫無存在感。甚至沈岩都不知道這廝究竟是誰。
但是馬天成卻是日本人指定的特務科情報隊隊長人選,對於這一點,沈岩當然不敢違抗,只得讓馬天成坐了三隊隊長的位置。
沈岩也側面打聽馬天成這人究竟和日本人有什麼瓜葛,讓日本人對他如此的重視。
雖然日本人那邊諱莫如深,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警察局這種是非之地!
後來終於有消息透了出來,馬天成在北平淪陷之前,就給日本人做事,和日本間諜機構同文書院關係很深。
這不由讓楊登歡想起了那位神秘的潛伏人物「鼴鼠」。
但是沒有一點線索能夠證明,馬天成就是鼴鼠。
馬天成不苟言笑,平時和同事們接觸也不多,準點上班,按時下班,偶爾加班,一切按部就班,正常的就如同普通機關里的無足輕重的小職員。
但是馬天成又仿佛耳目眾多,消息靈通。他也不知道具有什麼特殊消息渠道,不過在上任後的幾個月里,連破幾樁大案,一連搗毀了幾個交通站。無論是國方的黨務處還是特務處,或者共方的社會部,都在馬天成手裡吃過虧。
這就不由得不讓人對馬天成刮目相看。
馬天成的風頭在特務科一時無兩,就連錢如發都被他壓了下去,成為沈岩的新晉心腹。
四隊主管電訊,負責偵破、搗毀各路抗日隊伍的電台,隊長是警察局原來電訊處第一高手張文遠。
特務科接管了原來電訊處偵察秘密電台的職責,電訊處剩下的就只能檢查一下商用電台的使用情況了,權力可以說是一落千丈。
特務科四個主力隊,每個隊都有自己的隊長,這樣就放空了楊登歡。
原本沈岩給楊登歡做出的承諾,此刻成了大餅。
沈岩覺得挺對不住楊登歡,但是形格勢禁,他也沒有辦法,只能找了楊登歡幾次,給楊登歡談話,勸解楊登歡。
沈岩一再表示對楊登歡表示,只要是四個主力隊任何一個隊長出缺,立刻就把楊登歡給補上。
楊登歡倒是無所謂,沈岩說得多了,楊登歡反而寬慰沈岩,說什麼自己還年輕,應該在下面鍛煉鍛煉,厚積薄發才能走得更遠。要是年輕人缺乏經驗,乍居高位,早晚得摔下來。
說這些話的時候,楊登歡神色真誠,語氣謙恭,讓沈岩非常滿意,著實誇了他幾句。
關於楊登歡的任命,楊登歡執意只做一個組長,領著王大嘴和喬五德就行了,但是沈岩說什麼也不肯,非得表示不能虧待楊登歡,最後楊登歡勉為其難地做了一隊的副隊長,給錢如發做了副手。
原先一隊的副隊長李照輝則去了鷂兒胡同,給孟憲海做了副手。
一年的時間裡,波瀾不興,楊登歡整日裡無所事事,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每天不是和王大嘴研究馬經,這倒是讓他贏了不少錢。
或者就是和喬五德、王大嘴三個人滿北平城亂溜達,這倒也平添了無數閱歷,讓楊登歡結交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
楊登歡和王大嘴一個手裡拿著,一個嘴裡啃著煎餅果子,進了原來屬於偵緝一處,現在是特務科辦公的小院,走進一隊大辦公室。
偵緝一處則搬到了之前二處的辦公地點,前院的廊屋之中,將整個小院子都讓給了特務科。
這一下子,特務科辦公地點一下子大了一倍,大家再也不用擠在一起。
錢如發自從上次內查事件和黃天河有了齟齬,直到現在兩個人都是面和神離,除了公事之外,幾乎不怎麼說話。
對於馬天成,錢如發更是一百個瞧不上,現在沈岩越是器重馬天成,錢如發越是看不上他。
錢如發雖然見著馬天成,臉上皮笑肉不笑,但是一背過臉去,錢如發肯定是朝著地上吐口吐沫,不屑地說上一句「什麼東西!」
張文遠和錢如發倒是能說上幾句話,偶爾還會一起到醇香閣喝上一頓花酒,所以現在一隊的辦公室離著四隊挺近,離著其它兩個隊,都有一些距離。
即便是空間上沒有距離,但是在心理上,卻是有很大距離!
老大不和,下面的兄弟自然也就不敢多接觸,相互在警察局見面,即便平時再熟,也不敢多說話,僅僅是打個招呼而已。
唯一例外的人是楊登歡。他無論是和黃天河,或者馬天成,至少表面上顯得一團和氣,有時候還會一起站在天井院中,一起抽個煙,閒談幾句,看上去關係還算密切。
錢如發對於楊登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到他和黃天河或者馬天成接觸,只當做看不見,全不理會。
錢如發自己占了一個單間作為辦公室,原本他也給楊登歡分配了一個單間,就在自己隔壁。
但是楊登歡覺得自己一個副隊長占著一個辦公室不合適,也就沒有啟用,仍然和喬五德他們在大辦公室里辦公。
即便如此,分給楊登歡的那間辦公室也沒有人占用,裡面辦公器具齊全,桌椅柜子一樣不缺,每天照樣有人打掃衛生,好像隨時等著楊登歡搬進去一般。
楊登歡和王大嘴剛走進大辦公室,喬五德就迎了上來,語氣有些急促地說道:「楊隊長,錢隊長在辦公室等伱半天了,讓你過來就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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