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海城外,墨家秘密據點。
班大師、大鐵錘、徐夫子、雪女、盜跖圍坐在一起。
此時,星光黯淡,眾人在懸崖邊的木橋上點著幾盞燈,聽著那海浪呼嘯的聲音。
班大師緩緩說道:「諸位,嬴政已經到了桑海。」
「蜃樓啟程之日即將到來。」
徐夫子道:「小高與張良先生一同前往農家,與農家烈山堂大小姐田言相商聯合刺殺嬴政一事,也不知事情進展的順利與否,何時能歸來。」
班大師道:「我剛剛接到了小高的密信,農家的事情可能還有些棘手。」
「勝七、吳曠這兩個曾經農家之人在炎帝六賢冢中,為了恢復農家的身份,合力挑戰農家六大長老的地澤陣法,並且成功恢復了農家的身份。」
「眼下,農家正面臨一場巨大的波瀾與紛爭。」
「田言已經順利的坐上了烈山堂堂主之位,按照小高的敘述,田言應該可以有八成的把握,可以坐上農家俠魁之位。」
「不過,聽聞帝國上將軍王離將百戰神機弩部署於大澤山外圍,整頓兵馬隨時準備進攻大澤山,圍剿農家。」
「農家能否在帝國大軍的圍剿之中存活下來,尚未可知。」
大鐵錘道:「這麼說,我們與農家聯合刺秦一事,可能要泡湯了?」
盜跖道:「農家的人雖然是多,但天天搞內訌,我看實在是不足以成事。」
雪女道:「盜跖,你要相信張良先生和小高。」
「如今,帝國勢大,單單憑藉我們這些人去行刺,無異於是以卵擊石。」
盜跖聞言,撇了撇嘴,不可置否。
這時,班大師道:「小跖,你進城去一趟,嚴密監視將軍府的動向。」
「嬴政下榻將軍府,將軍府守衛森嚴,也只有你才能一窺其中內情。」
盜跖站起身來,道:「我這就去!」
……
桑海城內,將軍府,內院之中。
嬴政正在主廳大殿之中接見扶蘇、蒙恬、李斯。
葉千秋坐在一旁,不動聲色。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給嬴政調養身體,讓嬴政看起來和正常狀態沒什麼區別。
嬴政大限將至的消息是絕密之事。
他自然不會剛到桑海城,就將這事告訴其他人。
李斯作為嬴政依仗多年的臂膀,此刻也並不知道嬴政的心思。
殿中,蒙恬還在匯報著關於東郡落下熒惑之石的事情。
「陛下,熒惑之石為農家叛逆所得。」
「如今,王離的百戰穿甲軍已經將農家叛逆的總壇六賢冢給團團圍住。」
「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傳來農家叛逆被剿滅的好消息。」
嬴政聞言,微微頷首,道:「嗯,朕知道了。」
一旁的李斯則在和嬴政匯報著前些日子刺客冒充他前往海月小築與公子扶蘇會面,行刺公子扶蘇一事。
此事,事關重大,由不得不小心。
有人調慢了他府上的日冕,這說明了危機就潛藏在他的身邊。
「陛下,此事已經由章邯將軍親自查探,想必早晚可以水落石出。」
李斯在將事情的原委和經過都說了一番之後,如此說道。
嬴政面色平靜的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李斯,朕欲停止驪山陵與長城兩大工程的遠途徭役徵發,驪山陵教內史郡老秦人修建,長城各段由附近郡縣徵發修建,中原與舊楚地不再徵發徭役。」
「你覺得如何?」
李斯聽到嬴政的話,微微一怔,他默然思忖良久,終於一拱手道:「陛下,此策雖好,有利於安定民心,然卻難以實施。」
嬴政蹙眉道:「為何難以實施?」
「是有人阻撓?」
「大秦律法嚴明,誰敢阻撓!」
李斯搖頭嘆息了一聲,道,「陛下多年執掌大政,可能忽視了關中人口的變化。據老臣所知民戶數,目下之關中人口總共五百萬上下。」
「其中,老秦人只占兩成左右,堪堪百萬人而已,且大多為老弱婦幼;其餘七八成多,都是近十年遷入的山東人口,共計四百萬餘。」
「若以關中民力修建驪山陵,老秦人實則無可徵發。」
「所能徵發者,依然是遷入關中的山東六國貴族與平民人口。」
「然則如此一來,驪山陵工地則有可能成為騷亂動盪之根源。」
嬴政道:「為何這麼說?」
李斯道:「滅六國之後,驪山陵開始大修,集中了十萬餘六國罪犯,人稱刑徒十萬。」
「若再將遷入關中的六國貴族青壯徵發於驪山,則驪山將聚集數十萬山東精壯人口。」
「若六國貴族趁機生亂,便是肘腋之患。」
「此前,已經有英布作亂,便是前車之鑑!」
嬴政默然良久,道:「關中老秦人如何便只剩下這些了……」
李斯道:「陛下大刀闊斧,龍行虎步,無暇顧及細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陛下想想,以秦昭王后期領土計算,老秦人總共千萬上下,其中隴西、河西、巴蜀、關外幾郡人口,大約占秦人六成,有五百萬上下。」
「關中腹地人口,大約占秦人四成,有三百萬餘。」
「關中腹地這一半人口,加上整個隴西數十萬人口,是真正的嬴秦部族,也就是老秦人了。」
「自滅六國大戰開始,秦國主力大軍連同咸陽及各要塞守軍,再加皇室與各種官署護衛軍士等,總數是將近百萬。」
「這一百萬之中,真正的老秦人至少占去七成上下。」
「如此,以全部秦人總數計,大體是十人一兵,而若以秦國成軍人口基數計,則已經是兩男一兵了,就已經到頂了。」
「平定六國大戰中,秦軍將士戰死三十餘萬,後續徵發又如數補入,這就是一百三十餘萬了。」
「平定六國之後,又徵發三十餘萬民力進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再加幾次徵發老秦人赴北河守邊,又有幾次與山東人口互換遷徙。」
「總體說,關中遷出的老秦人共計一百餘萬,入軍帶前後傷亡八十餘萬,總計兩百餘萬……目下之關中老秦人,除了在軍男子,八成都散布到邊陲去了……」
嬴政沉默了,臉色陰沉的可怕。
良久之後,他擺了擺手。
「朕趕了一天的路,有些乏了。」
「你們都先下去吧,國師留下。」
扶蘇、蒙恬、李斯三人聞言,悄然退去。
待殿中就剩下葉千秋和嬴政二人之時,嬴政才顯露出一些疲態來,他斜靠在一旁的枕榻上,朝著葉千秋問道:「先生,朕這些年是否太過急躁了……」
「大秦之立國之本,乃是關中老秦人,如今,竟然只剩下百萬老弱婦幼了。」
「這是何其之險象環生。」
「今時今日,朕在大秦腹地之關中,竟然連十萬兵力也拉不出來了。」
「天下一旦有事,關中一旦有變,大難將至啊。」
葉千秋早就知曉了這些事情,這些年,嬴政忙於運籌創製新的大一統文明,盡情的驅使著老秦人。
老秦人被徵發成軍,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遼東,被派往一切應該鎮撫的地方。
大秦為何會在嬴政死後迅速崩潰,滅亡,除了六國貴族復辟之外,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關中老秦人被嬴政遷移的太多了。
嬴政的步子邁的太大了。
葉千秋終究是點了點頭,道:「陛下雄心壯志,我理解,但這些年,陛下行國事,的確有些過於急躁。」
「若是陛下肯放慢一些腳步,今時今日,不會是這般模樣。」
嬴政聞言,徹底愣住了。
他木然的坐在那裡,覺得有一絲涼意爬上了脊樑,滲入了心脾。
秦人從馬背部族鏖戰到諸侯,再鏖戰到戰國,再鏖戰到天下共主,靠的是以嬴秦部族為軸心的老秦人!
數百年來,無論如何艱危局面,秦國都能挺過來,全部的根基都在於萬眾一心的老秦人,在於無可撼動的嬴秦部族。
而今,嬴秦部族似乎已經消散了。
嬴政心中有了懊悔之意,作為一統天下的始皇帝,他的雄心壯志在此刻,被現實給狠狠的打了一巴掌。
嬴政親政數十載,執掌帝國十年。
他的皇帝之威嚴,已經深入人心。
在朝臣面前,他永遠是那副威嚴模樣,仿佛天下大事都難不倒他,沒有什麼是能令他畏懼的。
可是,如今的嬴政,卻是有些頹喪了。
良久之後,嬴政看向葉千秋,道:「先生以為,朕還有機會嗎?」
葉千秋笑道:「陛下何出此言,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陛下雖然是天下共主的皇帝,但也是凡人,一樣會犯錯。」
「有錯,改了便是。」
「機會只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聽到葉千秋的這番話,嬴政受到挫折的心房之上,終於有了一絲暖意。
是啊,有錯,改了便是。
嬴政的精氣神漸漸恢復過來。
他看向葉千秋,道:「以先生之見,此次清理帝國頑疾,該在何時下手?」
「先生為何要派王離的百戰穿甲軍前往大澤山?」
葉千秋悠悠說道:「此次,農家在炎帝六賢冢推舉俠魁,王離的百戰穿甲軍去的正是時候。」
嬴政道:「怎麼說?」
葉千秋道:「敲山震虎,打草驚蛇。」
「陛下的時間不多,蜃樓要在一個月之內啟程,想要在一個月之內,讓農墨聯合,會同潛藏暗中的六國貴族一起出手,就必須要有一整套的連環計策。」
「只有一環接著一環,才能讓這些人一步步走到深淵之中。」
「王離的百戰穿甲軍敗落,只是其中一環。」
嬴政道:「先生,王離的百戰穿甲軍必須要敗嗎?難道就不能在大澤山直接將農家叛逆全部誅殺嗎?」
葉千秋道:「大澤山地勢複雜,農家弟子又極為熟悉地形,即便百戰穿甲軍是帝國精銳,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將農家叛逆剿滅。」
「這樣只會讓農家之人更加謹慎。」
「正所謂驕兵必敗,只有讓他們勝了,他們才會露出破綻。」
「敗是一定要敗的。」
「但怎麼敗,其中便大有學問。」
「王離終究年少,雖然承繼了他祖父、父親的榮耀,但相比起蒙恬這樣久經沙場的大將來,還差了不少火候。」
「這一次,讓王離去圍剿農家叛逆。」
「就是為了促成農家叛逆和墨家叛逆的儘快聯合。」
嬴政看向葉千秋,目光灼灼的問道:「這些日子以來,朕聽聞先生將帝國內部的危機全部闡述了一遍。」
「朕每每想來,都不覺有些遍體生寒。」
「趙高……趙高……他辜負了朕的心意!」
說到這裡時,嬴政有些失落。
葉千秋看著嬴政,微微一嘆,這些日子以來,他和嬴政交代了不少他目前掌握的叛逆之事。
羅網這個依附在帝國手中多年的兇器,一直被嬴政十分信任的趙高掌握在手中。
但是,這些年來,趙高心中早已經生出了叛心。
就在前些日子,他們來到桑海城之前,扶蘇在海月小築宴請李斯,卻是遭到了刺殺。
而刺殺扶蘇的人,恰恰就是羅網之人,雖然他們極力掩飾,但還是被韓非識別了蛛絲馬跡。
若不是當時韓非在場,一舉識破了假李斯,並當場將其控制,扶蘇可能就要死在海月小築了。
這其中詳情,在嬴政尚未到達桑海之前,韓非便已經將事情的全部經過和他調查得到的全部信息通過道家的秘密渠道傳到了葉千秋的手中。
而葉千秋也已經將刺殺的原委告訴了嬴政。
自從嬴政親政之後,皇族法度便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嬴政廢除了皇后制,實際上也自然而然的廢除了嫡庶制。
這一變化也必然帶來了後宮秩序的變化,最是人際繁雜交錯的後宮沒有了主事的國母,即或是爵位最高的妻子,也無法具有王后皇后那樣的權威。
再加上嬴政一直不立太子,便是默許了他那二十幾個兒子去爭奪大位。
這些事情,在他身體健康活著的時候,他可以將其視作是對未來帝國繼承人能力手段的考驗。
但是,他如今已經是大限將至,沒有幾個月可活了。
扶蘇身為帝國長公子,身上背負著延續大秦帝國血脈的重任。
但是,趙高和胡亥聯手只會,指使羅網殺手對扶蘇暗下殺手。
這已經觸犯到了嬴政的底線。
但是,趙高畢竟是跟隨了嬴政數十年的近臣,深得嬴政的信任。
雖然,已經有明確的證據可以表明刺殺扶蘇的就是羅網暗中培養的刺客殺手。
但並沒有直接證據表明是趙高指使了這一切。
更何況,這其中還關係到和趙高有聯繫的十八皇子胡亥。
嬴政雖然有二十多個兒子,但他只熟悉兩個兒子,一個是長子扶蘇,另一個便是排行第十八的少子胡亥。
胡亥因何得名,嬴政已經記不得了。
嬴政皇帝記得的,是這個兒子從小便有一個令人忍俊不禁的毛病,看起來精明其實內里混沌,經常說幾句像模像樣的話,眼中卻是一片迷濛。
讀書不知其意,練武是不明其道,言不應心卻又經常在他面前侃侃而談,但在他的一眾兒子當中,也唯有這個兒子每次都能逗他開心,算是一個活寶。
但是,現在,這個兒子牽扯到了刺殺扶蘇的計劃當中。
以嬴政的老辣,如何能感覺不出這其中定然與胡亥有些關聯。
身為一個父親,嬴政還在猶豫,猶豫是否要立馬將趙高給查辦,是否要立馬將胡亥給捉拿。
但一切還沒有坐實,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這件事是趙高和胡亥聯手謀劃的。
越發老邁的嬴政,對於故舊之人的戀舊之情,在此刻又忍不住的泛濫起來,曾經雷厲風行,殺伐果斷的始皇帝,在人生末途之際,也忍不住猶豫徘徊起來。
葉千秋敏銳的察覺到了嬴政的心思,直接說道:「眼下趙高守定陛下印璽,實屬不妥。」
「陛下念舊情可以,但國家大事不可兒戲。」
「趙高是否亂政,背後到底還有怎樣的陰謀,還需要去查證。」
「但眼下,陛下應當將印璽收回。」
嬴政聞言,也漸漸清醒過來,他的眼中有了銳利之光。
嬴政緩緩說道:「先生說的對。」
「國家大事不可兒戲,不能因為朕的一己私情而導致國事陷入危急的境地。」
「印璽要收回,羅網也要收回。」
葉千秋道:「陛下,羅網雖為兇器,但趙高經營羅網這麼多年,亦有根基。」
「若是貿然收回羅網,只會打草驚蛇。」
「我有一計,可一解陛下之憂。」
「無論是魑魅魍魎,還是牛鬼蛇神,只待這一趟過後,便都會煙消雲散了。」
嬴政目光一凝,道:「先生請說。」
葉千秋道:「陛下可還記得,我們當年是如何誅殺嫪毐亂黨的嗎?」
嬴政聞言,略作沉吟,眼中精光一閃,然後說道:「如此一來,朕恐怕先得急遷上邦十萬老秦人回居關中。」
「關中的老秦人已然不多了。」
「若是遭逢大變,關中不可失。」
葉千秋點了點頭,道:「理當如此。」
……
夜裡,李斯在將軍府的屋中獨自徘徊著,窗外,有風吹了進來,夾雜著一絲秋雨的氣息。
他的心緒沉重而又飄忽,如同那窗外突然而至的秋雨一般。
今日,議事之時,他敏銳的察覺到了皇帝的言行似乎發生了某種不可捉摸的變化,有了某種難以言說的心事。
若是從前,皇帝可不會提出停止驪山陵與長城兩大工程的遠途徭役徵發。
畢竟,這兩大工程一直都是皇帝心心念念要完成的。
那麼,皇帝突然之間的變化,到底說明了什麼?
皇帝到底隱藏了何種心事?
李斯作為簡在帝心的帝國丞相,自從嬴政親政之後,便一直追隨嬴政左右。
李斯能一步一步的走上帝國丞相的位置,就在於他能夠不斷的捕捉到嬴政的心思,而憑藉著這種能力,他往往能在很多事情上和嬴政保持極大程度的步調一致,這才是他簡在帝心的最大緣由。
今日,李斯似乎隱隱約約的捕捉到了某種影子,可又無法確認一件事情。
李斯站在窗前,看著那綿綿的秋雨,忽然想到了突然出現在了皇帝身邊的太玄子。
當年,他還是呂不韋的門客時,太玄子便已經是呂不韋的座上賓。
後來,呂不韋甚至將文信學宮交給太玄子執掌,主動將文信學宮改名為太玄學宮。
無論是誅殺嫪毐,還是掃滅六國,李斯都知道,這其中都少不了太玄子在背後穿針引線。
在皇帝嬴政的心中,太玄子一直都是那個最值得信任的人。
即便太玄子數年不下山,一下山便阻止了皇帝早已經做好的部署,皇帝也對太玄子沒有半點猜忌之心。
似乎根本不介意其侵犯帝王權柄。
太玄子自從嬴政親政之後,便出任大秦國師,數十載未曾變過。
嬴政親政之時,他不過是小小的一個長史罷了。
數十載過去,他已經是大秦帝國的丞相,而太玄子似乎依舊還是那個太玄子。
前幾次皇帝出巡,也沒見太玄子隨行。
這一趟東巡,到底有什麼蹊蹺的地方呢?
為何連太玄子都出動了?
李斯的心頭,漸漸蒙上了一層陰霾,他朝著房間的黑暗之中喚了一聲,一道身形悄然出現了。
李斯朝著那道身影吩咐道:「立刻請章邯將軍前來。」
「是。」
那道身形應了一聲,從黑暗之中迅速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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