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來越大了,天地仿佛陷入了一片混沌。
夜色降臨了。
嬴政駐足前方,看著那滿園梅色,一輪明月緩緩從那夜空之中升起,將天地間的混沌給驅散。
嬴政突然喚道:「扶蘇。」
扶蘇急忙應合一聲,道:「父皇,兒子在呢。」
「今晚的月亮,很亮!」
嬴政皇帝凝望著夜空,輕輕嘆了一聲。
「父皇,這幾天的月亮天天都是這般亮。」
扶蘇站在嬴政的身後,和嬴政一同注視著這夜空之中的明月。
「國師還沒有消息嗎?」
嬴政又問了一句。
扶蘇如實回道:「還沒有。」
「自從蜃樓入了東海,兒子便天天讓人守候在桑海之濱,只要蜃樓返航,第一時間就會有人將消息傳至咸陽。」
「不過,至今還是沒有消息。」
嬴政微微一嘆,正要說些什麼。
正在這時,一個脆亮的哭音從園子的那頭飄了進來。
「父皇,兒子不想離開咸陽。」
「請父皇看在兒子一片孝心的份上,不要將兒子派往嶺南百越之地駐守啊。」
隨著聲音的落下,一個衣著華麗的公子哥飛一般的沖了進來,撲倒在了嬴政的腳下。
「胡亥,你來做什麼?」
嬴政低頭,看著趴在自己腳下的這個小兒子,臉上只有平靜。
他雖然這麼問,但是他也知道胡亥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前兩日,他剛剛下了詔書,讓十八子胡亥前往嶺南百越之地隨軍駐守。
從桑海回來已經三個月了。
這三個月,嬴政做了許多事情。
在他人生當中的最後時光里,他在為大秦帝國的延續做著最後的努力。
冊封扶蘇為太子,便是頭等大事。
除此之外,他還從各地召回了十萬老秦人駐守關中腹地。
李信的大軍也早已經在藍田大營駐守幾個月。
他的生命已經快要走到盡頭,這幾日來,他是愈發的感覺到力不從心了。
他想到了老將軍王賁過世之時,對他的勸誡。
讓他早立扶蘇為太子,為身後之事做好準備。
如今看來,王賁是何其有先見之明。
王賁過世不過一年,他的生命也已經走到盡頭了。
嬴政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國師歸來了。
所以,他又下了一個決定,將自己偏愛的十八子胡亥,給放逐到嶺南百越之地去。
作為帝王,嬴政自然知曉,胡亥這個孩子雖然能討他歡心,但並非是合適的帝國繼任者。
為了在他死後,朝局能夠平穩的過度,嬴政還是便下決心讓胡亥遠離中原腹地,遠離權利中心。
胡亥不樂意,嬴政是早已經猜到的。
此時,胡亥的一雙大眼睛轉動著,眼中充滿了驚愕迷茫,淚水在頃刻間瀰漫開來。
「父皇!兒臣還想在父皇身邊孝敬父皇啊。」
嬴政皇帝淡淡道:「胡亥,不許哭,眼淚,是屬於弱者的。」
「哎,兒子不哭。」
胡亥眼裡的淚水還未消去,又擠出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
嬴政負手道:「胡亥,你可知朕為何要將你派往嶺南百越之地。」
胡亥一副可憐模樣,道:「兒子不知。」
嬴政看了一眼這可憐巴巴的胡亥,不知心底哪裡冒出來一股不耐煩的邪火。
當此之時,這小子還只知這般胡鬧,一副不學無術的模樣,如何能成大器?
他派趙佗攻取百越嶺南之地的意圖,只要稍微有心一些,便自然會懂。
可是,胡亥這小子,居然到了現在,還是一臉懵懂。
嬴政的臉變得陰鬱下來,他大袖一甩,冷冷說道。
「你去吧,三日之內必須啟程,前往嶺南!」
「不然,便是違抗君命。」
「你雖然是朕的兒子,但若是公然抗旨,朕也一樣會法辦你!」
胡亥一臉驚恐的仰視著嬴政,他不知道父皇為什麼突然就變了臉。
「父皇……」
「兒子不要啊……」
胡亥有些驚恐的求饒。
嬴政聽的心煩意亂,不禁大喝一聲,「出去!」
胡亥還欲說些什麼。
扶蘇早已經走了過來,將胡亥拉著,道:「十八弟,別再惹父皇生氣了。」
胡亥聞言,一把推開了扶蘇,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大聲哭喊道:「你少來貓哭耗子假慈悲!」
「若不是你在父皇身邊進言,父皇怎麼會將我調去百越嶺南之地。」
「你坐你的太子,我又不礙著你什麼事!」
「人都說你扶蘇仁義,我看最狠毒的便是你!」
「你還沒坐上皇位呢,就連我們這些兄弟也容不下了!」
扶蘇聞言,面色一變,急忙要上前捂住胡亥的嘴。
「十八弟,切莫胡言亂語!」
嬴政在一旁聽的是臉色鐵青,直接大喊一聲。
「來人,將這個逆子給朕拉下去!」
「朕……朕不想……」
說到這裡時,嬴政的話音突然戛然而止。
只見他突然捂著胸口,整個人的面色變得異常的紅暈。
噗!
嬴政突然噴出了一大口鮮血,整個人直直的往後倒去。
「父皇!」
正在和胡亥拉扯的扶蘇看到這一幕,頓時大驚失色,急忙跑到嬴政身旁。
「來人吶!」
「快來人吶!」
扶蘇大喝兩聲。
園子外守候的幾名護衛蹬蹬蹬的跑了進來。
「快叫太醫,快叫太醫!」
扶蘇將嬴政一把背在身後,朝著園外急奔而去。
胡亥癱坐在雪地上,大口的喘著粗氣。
他雙眼失神的看著地上的那一大攤血跡,在白雪皚皚的雪地之中,顯得是那麼的紅艷麗,讓人感覺到了無比的壓抑。
片刻後,已經有些嚇的魂不附體的胡亥慌亂間從雪地上爬了起來,朝著園子外跑去。
胡亥一路小跑著,跑回了自己居住的陰山宮中。
此時,看到胡亥歸來的幾名侍女一股腦的朝著胡亥撲了上來,在胡亥的身上摸來摸去。
其中一個侍女一臉嬌媚的將手放在了胡亥的雙腿間,嬌笑道:「公子……你今日這是怎麼了?」
「怎麼軟綿綿的。」
胡亥聞言,急忙大力揮舞著手臂,大喝道:「滾!」
「都給本公子滾!」
幾名侍女見狀,急忙嚇的花容失色,朝著殿外退了出去。
胡亥心有餘悸的癱坐在了席上,抓起桌上的酒壺來,朝著口中猛灌了幾口酒。
濃烈的酒水順著胡亥的喉舌到了他的腹中。
這時,一道身形緩緩出現在了胡亥身後的屏風後邊。
那道身形就站在屏風後,只露出一道影子。
「公子,這是怎麼了?」
這道聲音有些陰沉沉的。
胡亥聽到這道聲音之後,卻是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胡亥急忙連滾帶爬的爬到了屏風後邊,朝著那道身形說道:「老師,救我……救我……」
那道身形蹲下身子來,將胡亥給扶起,緩緩道:「公子莫慌,到底發生了何事?」
胡亥吞咽了一口口水道:「父皇……父皇被我氣的吐了一大口血,好像,不行了……」
那道身形輕咦一聲,道:「陛下的身體果然出了問題嗎?」
胡亥一臉慌亂的說道:「老師,我該怎麼辦?」
那道身形將胡亥緩緩扶起,攙扶著胡亥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那是一張面色蒼白的臉龐,猶如從地獄之中走出來的餓鬼一般。
他的身上籠罩著黑袍,與那張蒼白的臉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公子,坐。」
趙高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自信之意。
他將胡亥扶到了屏風一側的棋盤前。
此時,大殿的門被緊緊閉合。
趙高看著胡亥,悄然說道:「公子莫慌。」
「公子是在擔心陛下會因此遷怒公子,對不對?」
胡亥的心神比起先前來要安定不少。
他從來沒有想過威嚴無比的父皇會在他的面前倒下。
經過了最初的慌亂不安,他現在也漸漸的回過神來。
胡亥看向趙高,這個被父皇通緝的前大秦中車府令,現在已經成為了他幕後的智囊。
自從三個月前,父皇從桑海回到咸陽之後。
咸陽的局勢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多年懸而未立的太子之位,到了扶蘇的手中。
李信的十萬大軍也盡數駐紮到了藍田大營。
十萬老秦人從天下各地抽調而回。
這種種動向,都仿佛在宣示著大秦可能要有一場大的變故了。
彼時,前中車府令趙高及其手下的六劍奴,因為涉嫌與農家、墨家、陰陽家三家聯合行刺始皇帝。
已經被始皇帝下令全國通緝。
但是,趙高卻是哪裡都沒有去,而是從桑海直接回到了咸陽,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與公子胡亥達成了某種默契。
趙高就這麼藏身在了公子胡亥的陰山宮中。
「老師,難道你剛剛那話什麼意思?」
「難道老師一早便已經知道父皇的身體出了問題?」
胡亥穩定下心神之後,敏銳的察覺到了趙高剛才話語中的關鍵之處。
胡亥眼睛的顏色和常人不一樣,他的左眼眼瞳為冰藍色,右眼眼瞳為金珀色。
此刻,他的兩隻眼中透出一股異樣。
趙高緩緩點頭,道:「數月之前,陛下從咸陽出巡,沒走了多久,就患了熱病。」
「而且多日不見好轉。」
「直到國師出現在巡狩大營之後,陛下的病情方才恢復。」
「但,我在陛下身旁多年,對陛下的習慣了如執掌。」
「自從國師給陛下診病之後,每日一早必定要親自給陛下調理一次身體。」
「以國師的功力,世上能難道他的事情可不多。」
「若非陛下的身體出了一些大問題,何至於讓國師一連數日都給陛下按時按點的調理身體。」
胡亥眼中泛出精光,他看著趙高,緩緩說道:「老師,你如實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參與到農墨聯合刺殺父皇的計劃當中?」
趙高聞言,淡淡一笑,道:「公子,你難道了忘了,當初我們的計劃嗎?」
「我們的計劃,是將扶蘇剷除。」
「而並非是針對陛下。」
「我便是再有一百個膽子,又豈敢與農墨這些人聯合,對陛下下手。」
胡亥道:「那你為何要躲著,不去找父皇說個清楚。」
趙高緩緩說道:「公子,老奴我怕死啊。」
「有些事,不需要證據,便可以要人的命啊。」
胡亥深吸一口氣,道:「那你說,現在我該怎麼辦?」
「父皇限我在三日之內離開咸陽,前往百越。」
「我若是走了,那這皇位可就真沒我的份了。」
趙高微微一笑,捏了棋盤上的一枚棋子,隨意落在了棋盤之上。
「世上的許多事,就如同這下棋一樣。」
「越是不起眼的地方,就越隱藏著不可預見的殺機。」
「陛下是何等雄才大略之輩。」
「但他從桑海回到咸陽之後,卻是一改舊日作風。」
「不僅立了扶蘇為太子,還將李信的十萬大軍召回,駐守藍田大營。」
「再加上今日陛下突然吐血而暈,這足以說明,陛下的大限不遠了。」
「陛下限公子三日之內離開咸陽一事,除了陛下和公子之外,還有誰知曉?」
胡亥道:「扶蘇也知道。」
「他當時就在旁邊。」
趙高微微頷首,道:「那就沒事了。」
「眼下,公子能否成事,全看陛下的情況如何。」
「陛下若是在三日之內駕崩,那公子便可趁著大喪之期,對扶蘇動手。」
「若是陛下三日之內尚且能緩過來,那公子便只能離開咸陽了。」
胡亥聞言,臉上泛起一股厲色。
「父皇的心也太狠了。」
「為了讓扶蘇上位,竟然連我這和他最貼心的兒子,也要打發到嶺南百越那鳥不拉屎的蠻荒之地。」
「若是父皇緩過來,那我豈不是要一輩子都在那蠻荒之地過活。」
「我不甘心吶!」
趙高聞言,悄然說道:「公子不甘心,又能如何?」
胡亥死死的看向趙高,道:「老師,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趙高看著胡亥,緩緩說道:「辦法,的確是有。」
「但就看公子敢不敢用了。」
胡亥目光一凝,道:「什麼辦法!」
趙高抬了抬手,示意胡亥附耳過來。
胡亥探著脖子,將耳朵湊到了趙高的面前。
趙高在胡亥耳邊耳語一番。
片刻後,胡亥緊握著雙拳,坐在棋盤前,怔怔的發愣。
趙高不動聲色,悄無聲息的坐在胡亥對面,朝著棋盤上擺放著棋子。
良久之後,胡亥才說道:「老師的計劃有幾成把握?」
趙高道:「事情有多大的把握,不在老奴,而在公子。」
「只要公子有足夠的決心,我們才有勝出的可能。」
胡亥臉上泛起猶豫之色。
良久之後,他一咬牙,在棋盤上一拍,道:「我干。」
「與其被發派到那鳥不拉屎的地方一輩子,不如現在拼一把!」
趙高聞言,微微頷首,笑道:「公子有魄力!這才是做大事的!」
胡亥道:「請老師教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趙高道:「公子現在應該立馬去咸陽宮探望陛下。」
「至於其他的事情,就交給老奴來準備吧。」
胡亥聞言,立馬起身,朝著趙高躬身道:「那就拜託老師了。」
話音落下,胡亥蹬蹬蹬的朝著殿外行去。
趙高看著胡亥離去的背影,臉上泛起了一抹病態瘋狂的神色。
「嬴政……你將會看到你的兒子自相殘殺。」
「你一手締造的帝國,將會在我的手上毀滅。」
「這是你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
夜裡寒風呼嘯。
葉千秋的身形已經悄然出現在了咸陽城的白雲齋之中。
白雲齋是道家在咸陽的秘密據點。
曾經的白雲齋齋主白雲子已經在前年卸任,回山修行去了。
現在白雲齋的主人,是白雲子的師弟,松風子。
當然,松風子對外宣稱的身份是白雲子的侄兒。
此時,葉千秋正坐在白雲齋的一間小屋當中,翻閱著他離開大秦這大半年的各地情報匯總。
他從海上帶著虞子期兄妹兩個往咸陽趕,不過用了一天的工夫,便已經到了咸陽。
這期間,他路過太乙山,還順便將虞子期兄妹倆給放在了太乙山。
然後才從太乙山飛到咸陽。
到了咸陽,已經是夜裡。
他自然不會去太玄學宮,也沒有第一時間趕至咸陽宮裡去。
而是來到這白雲齋之中,先看看情報,熟悉熟悉情況。
他離開大秦幾個月。
還是發生了不少事情的。
幾個月前蜃樓之上的那場驚天刺殺牽扯到了不少人。
除卻當場被誅殺的那些人之外,還有一些人逃離。
這幾個月間,隨著衛莊率領的流沙跟進,這些人之中的大部分都已經被誅殺,但還有一些人一直在外逃竄,不見蹤跡。
比如,趙高和六劍奴,農家的勝七。
即便是流沙的探子和道家的探子一起追尋,也一直沒有找到他們的蹤跡。
在蜃樓刺殺之後,這些人好像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趙高逃離之後,羅網就被嬴政重新收回,暫時交給了扶蘇掌控。
葉千秋看完了幾個月積攢下來的情報,長舒了一口氣。
情況還在可控範圍之內。
最起碼,嬴政沒有在他回來之前就駕崩,嬴政回到咸陽之後的一系列舉措,足以說明他已經在為扶蘇繼承帝位鋪路。
葉千秋一回到白雲齋,就已經讓人給逍遙子傳信,現在只等逍遙子回來,他問一問嬴政的身體情況之後,再做決定。
逍遙子和曉夢隨著嬴政一起回咸陽之後,就一直在咸陽待著。
逍遙子每日要給嬴政梳理身體,所以,也不能離開咸陽。
這一等,便是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剛蒙蒙亮的時候。
逍遙子來到了白雲齋。
一進門,逍遙子來不及寒暄,便朝著葉千秋躬身道:「掌門,不好了。」
葉千秋聞言,道:「怎麼了?」
逍遙子道:「昨天夜裡,皇帝在梅園賞雪,突然吐血暈了過去,已經命在旦夕之間了。」
「昨天夜裡,弟子為皇帝梳理了一夜身體,不敢離開,直到皇帝的情況稍微好轉一些,弟子方才抽空從宮裡出來一趟。」
「還好掌門回來的及時,若是再晚一些時日,皇帝就要在掌門回來之前先駕崩了。」
葉千秋聞言,蹙眉不已,道:「怎麼會這樣?」
「按照我的估算,皇帝最起碼還有十天半個月可活。」
「怎麼突然就吐血暈過去了。」
逍遙子道:「是胡亥為了南下百越一事去和皇帝求情,不知怎的,皇帝便被氣的暈了過去。」
葉千秋聞言,點了點頭,當即站起身來,朝著逍遙子道:「這樣,我現在和你一起進宮。」
「皇帝病危的消息,現在還有誰知道?」
逍遙子道:「皇帝早上剛剛醒了過來,只讓扶蘇去找了蒙毅、馮劫、馮去疾三人前來。」
葉千秋有些疑惑,道:「沒有找李斯?」
逍遙子搖了搖頭,道:「沒有。」
葉千秋雖然有些疑惑,皇帝為什麼不找李斯進宮,但眼下,也不是追究這些原因的時候。
他和逍遙子直接使出夢蝶之遁,消失在了白雲齋之中。
……
咸陽宮。
嬴政居住的寢殿之中。
嬴政躺在床榻之上,面色顯得有些蒼白,整個人的精氣神已經明顯的不足。
此時,曉夢坐在不遠處,看護嬴政的安全。
扶蘇則跪坐在床榻之前,一臉擔憂的看著嬴政。
嬴政猛然間從半昏半睡之中驚醒過來,他側過頭去,看到了扶蘇,朝著扶蘇問道:「扶蘇,蒙毅、馮去疾、馮劫他們到了沒有?」
扶蘇雙眼通紅,有些哽咽,道:「父皇,兒臣已經派人去請他們了。」
嬴政聽了,沒有繼續說話。
他已經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即將完結了。
此刻,他的心頭,是無比的清醒,或許是上天對他最後的一絲眷顧,教他再妥善安排身後之事了……
嬴政直愣愣的凝望著頭頂的珠簾,心中在盤算著如何將大秦平穩的交到扶蘇的手中。
他之所以將讓扶蘇去叫馮劫、馮去疾、蒙毅三人進宮,便是要向這三人交代後事,讓他們好生輔佐扶蘇。
本來,他心頭最先浮現的人選是李斯。
李斯和他君臣數十載,一直都是他的左膀右臂。
但是,當他想到李斯的時候,不免就想起了當初王賁病逝時,和他說過的一番話。
王賁說,李斯這人私心過重,陛下若託孤,不可交於此人。
再加上,李斯曾在他的面前說過國師的一些不當之處。
所以,嬴政便直接將李斯排除在外了。
因為,嬴政深知,扶蘇若繼位,國師將是扶蘇最堅實的後盾。
國師雖然現在不在咸陽,但他總是要回來的。
將來,一旦朝局有變,大秦有變,國師從海外歸來之後,定會替大秦掃除不平。
而這些,並不是李斯能夠做到的事情。
普天之下,能以一人之力拯救危局,力挽狂瀾的,也就只有國師一人而已了。
嬴政微微一嘆,終究是不能再見先生最後一面了。
就在這時,神遊天外的嬴政被扶蘇的聲音給拉了回來。
「父皇,父皇,是誰回來了。」
扶蘇在床榻旁,朝著嬴政低聲說道。
嬴政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軀體當中。
他有些疑惑的側過頭去。
於是,他看到葉千秋。
「先生……回來了?」
「朕不是在做夢吧?」
嬴政的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眼下所見到的人是真還是假了。
「陛下,是我。」
葉千秋看到嬴政這副消瘦的模樣,亦是有些吃驚。
短短几個月不見,嬴政竟然已經消瘦到了這個地步。
葉千秋抬手給嬴政號了號脈,發覺嬴政的確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一旁的扶蘇還一臉希冀的看著葉千秋,希望從葉千秋的口中得到嬴政還能活下去的話語。
葉千秋將嬴政的手臂放了回去,然後說道:「陛下還有什麼沒有交代的,現在可以說了。」
「有什麼事需要我去辦的,我會盡力去辦。」
嬴政聽到葉千秋的這話,臉上浮現出一抹笑來。
此刻,他的心頭竟然是無比的安詳。
他沒有去問葉千秋,有沒有找回長生不老藥。
他仿佛已經忘了葉千秋出海是為尋找長生不老藥而去。
「先生,朕的路走到頭了。」
「能在閉眼之前,再見先生一面。」
「朕心足矣。」
「朕以為朕會恐懼死亡,但當這一刻真的要來臨時。」
「朕卻是發現,死亡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恐懼的。」
「朕這一生,做到了很多人都沒有做到的事情。」
「雖然,朕還有很多心愿未了,有很多遺憾。」
「但是,朕已經很滿足了。」
「上天,對朕還是不錯的。」
這時,只聽得門外有一名內侍走了進來,悄然說道:「陛下,蒙毅、馮劫、馮去疾他們到了。」
扶蘇道:「快叫他們三位進來。」
內侍匆匆而去。
片刻後,蒙毅、馮劫、馮去疾三人走了進來。
當他們看到了在床榻上躺著,十分虛弱的嬴政之後,臉上皆是泛起了震駭之色。
「陛下!」
蒙毅、馮劫、馮去疾急忙上前拜倒。
嬴政和葉千秋勉強說道:「麻煩先生扶朕起來。」
葉千秋點了點頭,將嬴政給扶起,讓嬴政靠在了他的身上。
嬴政坐在榻上,看著蒙毅三人,開口道:「三位愛卿,朕招你們三人前來,是要當著你們三人的面,頒布遺詔。」
蒙毅雙眼通紅,啜泣道:「陛下……」
嬴政緩緩說道:「朕沒時間了……」
「蒙毅、馮劫、馮去疾,朕去之後,扶蘇繼承皇帝之位,你們三人要好生輔佐扶蘇,推行大秦新政。」
「朕……從前有些事情做的太過著急了……扶蘇繼位之後,可適當行寬政之舉……」
「六國……六國遺族,不可不防,但想要收復六國遺族之心……還需徐徐圖之……」
「若有難以處置,不決之事,可由國師代為處置。」
「你們……你們……可聽明白了……」
蒙毅三人皆是悲戚不已,當即拜道:「臣定當不負陛下所託。」
嬴政聞言,又道:「蒙毅,你去藍田大營,傳朕旨意,讓李信隨時聽候調遣。」
「若是朕去之後,咸陽有變,李信務必率軍入咸陽,助扶蘇掃平亂局。」
蒙毅抱拳道:「蒙毅遵旨!」
嬴政聞言,微微一笑,擺手道:「三位卿家……皆是我大秦肱骨之臣……朕……朕替大秦萬千子民多謝你們了……」
「你們去吧,提前去做準備吧。」
蒙毅三人朝著嬴政深深一拜,然後肅容離去。
三人一去,嬴政的精神好像還恢復了一些。
嬴政勉力用雙手撐起身子,朝著殿外望去。
看著殿外的陽光灑落進來。
他緩緩說道:「先生,朕想再看一眼太陽……」
葉千秋朝著一旁的跪著扶蘇說道:「扶蘇,來給你父皇更衣。」
扶蘇雙眼通紅的走上前來,在一旁的衣架之上,將嬴政的常服給取來。
扶蘇給嬴政將那一身白衣給穿上,又給嬴政把白袍披上。
嬴政仿佛又恢復了一些力氣。
扶蘇攙扶著他,朝著殿外一步一步的行去。
嬴政一邊走,一邊和扶蘇說道:「扶蘇啊……你身為太子……又是皇長子……該懂得一些謀略之道……」
「權謀……權謀……當權者之謀略也……大道為本……權謀為用……無大道不立……無權謀不成。」
「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皆因不通權謀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師……也因不通權謀或不屑權謀……最終身首異處。」
「韓非的法、術、勢三道……將權謀之奧秘盡數揭開……」
「往後……或許……他可為你之臂膀……」
「朕沒有辦到的事情……或許可以在你的身上實現。」
「扶蘇啊……」
「你要爭氣啊,大秦歷代先祖奮鬥了百餘年,方才有朕一統天下之功。」
「你要替朕爭一口氣,替大秦的歷代先祖爭一口氣。」
「你要將那些六國的遺老遺少們全部給掃進在歷史的塵埃里。」
「你聽見了嗎?」
扶蘇聽著嬴政的聲音,眼中早已經模糊,他強忍著淚花,不住的點頭。
「兒子都聽見了……」
此時,父子倆已經走到了大殿門口。
嬴政看著那殿外已經高高升起的太陽,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刺眼。
他就這麼看著,一動不動的看著……
良久之後,扶蘇突然發現了不對勁。
他如夢方醒一般朝著父皇望去,發現嬴政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眼睛依舊放射著凌厲的光芒,身體卻已經冰冷僵硬了。
嬴政整個人的重量都托在了扶蘇的身上。
扶蘇大呼一聲。
「父皇……」
……
傍晚,夕陽西下。
葉千秋和曉夢站在咸陽宮的城牆前,看著落日餘暉盡情灑落在咸陽城的每一個角落。
葉千秋的人雖在這裡,但是除了曉夢之外,沒有人可以看到他的身形。
葉千秋刻意在隱藏著他的歸來。
他總覺得咸陽要發生一些事情。
宮門外,兩隊矛戈斧鉞齊備的甲士筆直的挺立著,黑森森甬道直達巍巍然的城門。
三丈多高的黑色大纛沉沉的立在城牆上,旗面上斗大的「秦」字靜靜的蜷伏在黑旗之上,迎著晚風飄揚。
曉夢的臉上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師父,人都會死嗎?」
曉夢的聲音當中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仿佛只是在問一個最普通的問題。
葉千秋望著那遠方,道:「生命有始有終。」
「這是天道往復。」
曉夢道:「師父前往東海,可曾尋到那三座仙島?」
葉千秋道:「仙島沒見到。」
「孤島倒是見了一座。」
「島上沒什麼仙人,只有一個可憐蟲。」
曉夢訝然道:「可憐蟲?」
葉千秋沒有細說這件事。
蜃龍的事說起來有些話長,葉千秋和那頭蜃龍相處了三個多月,對於它的來歷還有為什麼被封印在那個地方,都有了詳細的了解。
當然,現在不是說這些事情的時候。
葉千秋回望一眼咸陽宮。
嬴政就這麼死了。
一統天下的雄主,也終究是走上了這條路。
人死如燈滅。
本來他可以有不一樣的選擇。
但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在左右著他的宿命。
讓他無法勘破生命的玄機與奧妙,或許這樣一個富有野心的帝王,上天是不容許他長生不老的。
人若是等到臨死之時,再想著去求長生,就已經太遲了。
大秦帝國,沒有了嬴政,仿佛一下子泄了一口氣一樣。
一個浩浩蕩蕩運行了多年的帝國,在嬴政逝去之後,突然變得有些卡殼。
嬴政上午駕崩的,下午的時候,扶蘇便已經通知了一乾重臣進宮,商議嬴政的身後之事。
李斯作為大秦丞相,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除去了已經前往藍田大營的蒙毅之外。
大秦的一眾重臣,都已經到了咸陽宮中,商議大事。
按照大秦舊禮來說,先王駕崩,新王想要繼位,還得守孝一年才行。
但是,自從嬴政的爺爺秦孝文王贏柱因為守孝期太長,繼位三天就過世之後,守孝期一年的舊禮也就沒了。
而且,大秦一統天下之後,處處都施行新政新法,這新君繼位,自然也不可能按照舊禮。
況且,國不可一日無君,這新君繼位的事,還是要早做打算。
但守孝還是得守的。
於是,一眾大臣商議之後,在李斯的倡議之下,定下了以二十七天為期。
二十七天守孝期一過,就舉辦新君登基大典。
這些事情,葉千秋是沒有摻和的。
葉千秋雖然是大秦國師,但一般不會摻和到政務當中去。
一來是因為葉千秋嫌麻煩,二來他也覺得沒必要。
大秦帝國人才濟濟,他實在是沒必要去朝堂里摻和一腳。
他要做的事情,是看一看有沒有人會在守孝期間跳出來搗亂。
趙高和六劍奴一直沒有找到,讓葉千秋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其中可能隱藏著不小的禍患。
所以,嬴政一駕崩,葉千秋就派了逍遙子前去盯著胡亥。
若單單是胡亥一個無兵無權的皇子,自然不足以成事。
但,若是有人助他,那可就不得不注意了。
落日完全消失之時,逍遙子出現在了葉千秋的身前,只說了一句話。
「趙高出現了……」
……
陰沉的夜幕當中。
咸陽城,丞相府中的大書房之內。
李斯正在和一個渾身籠罩在黑幕當中的人對話。
「皇帝真的死了……」
李斯的臉上帶著異樣的神采,有些慌亂,有些惆悵,還有些恍惚。
始皇帝就這麼死了?
在李斯的心中,嬴政一直都是一位合格的帝王。
普天之下,恐怕沒有人比嬴政更懂得如何做一位帝王。
可就是這樣的帝王也終究是逃脫不了壽數的限制,就這麼離開了人世。
這時,李斯對面的黑袍人緩緩開口道:「丞相,皇帝既然已經駕崩。」
「那麼,你是否已經做出了選擇?」
李斯面色有些難看的看著黑袍人,道:「你們還真是好大的膽子,皇帝的命真的是你們害的?」
黑袍人笑道:「不然呢?」
「我在皇帝身旁伺候了近三十年,若非我謀劃,皇帝又豈能如此之快的駕崩。」
李斯聞言,不禁抬起手來,指著黑袍人道:「趙高……你……你真是……」
黑袍人揭下了頭上的頭罩,露出了那一張白皙到不正常的面容,正是趙高。
趙高陰沉沉的看著李斯,淡淡說道:「丞相最好想清楚。」
「若是扶蘇順利繼位,那將來丞相還是否能做得成丞相。」
李斯道:「我便是做不成丞相,也不會和你這等背主弒君之奴沆瀣一氣!」
趙高笑了起來,「丞相大人若是真有決心,那丞相大人早應該在昨日就向扶蘇表明忠心,讓他派人來抓我了。」
李斯神色有些不自然,道:「你為什麼要害皇帝!」
趙高臉色陰沉下來,道:「嬴政殺了我全家,這個理由夠不夠!」
「我只有六歲的親妹子,死在了秦軍的鐵蹄之下,這個理由夠不夠!」
李斯道:「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趙高淡淡說道:「除了扶持胡亥公子上位,丞相大人別無選擇。」
「在丞相大人第一次選擇接見我的時候,丞相大人就已經註定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這條路,只許勝,不許敗。」
「丞相大人若是不想跟著我們一起陪葬,就只能跟著我們一起幹了。」
李斯咬牙切齒的說道:「你意欲讓老夫如何?」
趙高淡淡說道:「先發制人!」
「誅殺扶蘇!」
李斯驚呼道:「怎麼可能?」
「咸陽宮守衛重重,扶蘇身邊還有道家逍遙子、曉夢保護。」
「更別說,章邯的影密衛時時潛伏在宮中護衛。」
「想要殺掉扶蘇,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趙高淡淡說道:「世事無絕對,我在宮中多年,還是有些心腹的。」
「只要丞相大人配合。」
「殺掉扶蘇,也並不是一件難事!」
李斯緩緩說道:「你要讓老夫如何配合!」
趙高道:「扶蘇守孝期有幾日?」
李斯面色難看道:「二十七日。」
「二十七日……」
趙高緩緩念叨著,片刻後,他接著說道:「二十七日……時間應該來得及……」
「這二十七日,扶蘇守在靈堂,自然是不好下手。」
「時間可以定在扶蘇守孝的最後一夜,登基大典的前一天晚上。」
李斯道:「若是行刺不成,你可還有後手?」
趙高淡淡一笑,道:「丞相放心,我已經和農家新任俠魁勝七結成了同盟。」
「他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不日即將率農家三千精銳弟子潛入咸陽。」
「有這三千精銳弟子在,若是刺殺不成,我們便強攻,一定要拿下扶蘇!」
「朝中凡有不從者,也一併誅殺!」
李斯嗤笑道:「單單憑藉三千人也想攻入咸陽宮?」
「你未免太小瞧宮中禁衛軍的實力了吧。」
趙高淡淡說道:「宮中禁衛的實力,我自然知曉,但我可以讓他們提前喪失戰鬥力。」
「到時候,宮門大開,這三千人,足可定鼎乾坤。」
李斯道:「難道你不怕有朝一日太玄子從海外歸來,尋你和胡亥算賬?」
「要知道扶蘇可是他的親傳弟子!」
趙高冷然一笑,道:「太玄子的確厲害!」
「論修為,這天下間恐怕還沒人能及得上他!」
「但是,丞相莫要忘了。」
「遠水解不了近渴。」
「太玄子若是在咸陽,我自然不會這麼做。」
「但太玄子乘坐蜃樓出海,給嬴政求取長生不老藥。」
「他能不能歸來,還是兩說。」
李斯一聽,當即問道:「哦?為何這麼說?」
趙高森然說道:「有人盯著太玄子很久了……」
李斯好奇道:「這個人是誰?」
趙高緩緩說道:「東皇太一……」
「東皇太一?」
「你知道他去哪兒了?」
李斯詫異的看著趙高,他突然發現,他根本不了解這個閹人,這個閹人背後的能量比他想像的還要大。
不僅能和農家的人勾連在一起,還和陰陽家最神秘的教主東皇太一有聯繫。
趙高悄然說道:「東皇太一已經解開了蒼龍七宿的秘密。」
「他已經前往神界大門,繼承神冥的力量。」
「太玄子不出海倒也算了,但他一出海,有很大的可能碰到東皇太一。」
「太玄子滅了陰陽家的很多人,你說東皇太一會饒了他嗎?」
李斯聞言,長舒一口氣,緩緩說道:「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者萬物作……」
「始皇帝尚且要死,太玄子也是人,為什麼不能死……」
「扶蘇的確不能繼承大位。」
趙高聞言,微微一笑,道:「丞相明斷。」
……
咸陽宮。
葉千秋聽著逍遙子的敘述,臉上漸漸泛起了寒霜。
「人心不足蛇吞象,李斯真是找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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