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龍士心中默念著未到終局,他未必就會輸。
更何況,他依舊還有棋子在手。
想到這裡,他朝著那邊的溫華道:「餓不死就行了,你就算把茶館開成北莽第一大茶館,就算有出息了?」
溫華反問道:「難道不算有出息?」
自有一股溫文爾雅氣度的黃龍士瞥了一眼溫華。
「那你乾脆別練劍,我保證讓你成為北莽一等一的豪紳富賈,如何?」
溫華擺手道:「去去去,不讓老子練劍,還不如殺了我。」
黃龍士眼睛一眯,笑問道:「老子?」
溫華趕忙笑道:「小的小的……」
「您老下棋這麼久了,手酸不酸?肩膀累不累?我給你揉揉敲敲?」
老人揮手道:「滾蛋。」
溫華得嘞一句,端起那邊桌上的碗就小跑向廚房。
黃龍士看著棋盤上的白子,自言自語道:「閨女啊,這次老爹我是要錯過一場好戲了。」
「沒法子,京城那位當年被我害得自斷其舌的男人,寄了信過來,要跟我算一算老賬,老爹一方面於心不忍,一方面又期待著接下去的走向,也就答應了他一回。」
「棋子要活,能做眼,下棋人才有意思。」
「鐵門關,是個風水不錯的地方,死在那兒總比死在鬼氣森森、幾萬死人一起分攤氣數的沙場上強多了。」
「只是可惜了,姓葉的攪局,早早的就把趙楷這枚棋子給弄死了。」
「搞的人現在上不上下不下。」
「不過還好,韓生宣那老閹人是個認死理的。」
「只是可惜了去了西蜀的陳芝豹,如果趙楷還在,就可一石二鳥。」
「現在,只怕是不行了。」
「不過,也說不定。」
「若是徐鳳年死了,陳芝豹還是能坐上北涼王的位置。」
「只不過,到時候他就得一生一世活在徐驍的陰影下,趙家虧欠徐家的老帳舊帳,以陳芝豹的性子,肯定要明著暗著一點一點討要回來,京城那位,不想看到這一幕。」
「但是那傢伙小瞧了下一任北涼王,姓徐的小子,哪裡就比陳芝豹豁達大度了?」
「這也不怪那傢伙,畢竟陳芝豹明面上還是要強出徐鳳年太多,太多了。」
「可歷來國手對弈,眼窩子淺了,是要吃大虧的。」
少女搖晃了一下金燦燦的向日葵,呵呵一笑。
黃龍士繼續說道:「也正是因為我眼窩子淺了,我和姓葉的對弈,才連敗兩局。」
「不過,越是絕境,便越是有絕處逢生的可能。」
「我還就不信了,我贏不了他一局。」
聽到這裡,少女嘴角翹起,又是呵呵一笑。
此時,又端了三碗蔥花面過來的溫華怒氣沖沖道:「黃老頭,能不能在吃飯的時候不談這個?」
溫華見掌柜的沒動靜,瞪眼道:「還不把桌面騰出來?」
黃龍士輕輕一笑,一袖揮去棋盤上剩下的白子。
溫華放下三雙碗筷,還喋喋不休的說道:「下棋下棋就知道下棋,會下棋了不起啊。」
「等老子練劍練成了劍仙,管你是誰,敢在老子面前蹦躂,都一劍伺候。」
黃龍士拿起筷子,笑眯眯問道:「哦?那我教你練劍,讓你吃了這麼多苦頭,那到時候你第一個該是斬我吧?」
溫華哈哈笑道:「哪敢哪敢!」
「我溫華豈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我這人吧,相貌英俊,脾氣還好,又有古道心腸,這些優點都不去說,關鍵是義氣啊!」
黃龍士笑著搖了搖頭,也有些無奈,夾了一筷子香噴噴的蔥花面,低頭吃麵前,說道:「再過些日子,你得去離陽京城。」
溫華愕然,低聲問道:「直接去京城闖蕩名氣是不是有些快了,不需要先在小地方熱熱手嗎?」
黃龍士裹了一筷子麵條,不往伸長脖子替閨女吹了吹麵條熱氣,生怕她燙著,呵呵姑娘燦爛笑,摘下一小瓣向日葵,放在老人碗中邊沿。
黃龍士的心情慢慢好了起來,對溫華說道:「你不想一鳴驚人?」
「還有,你可以見到聲色雙甲的白玉獅子,也就是你一見鍾情的青樓女子。」
溫華哧溜哧溜吃著麵條,笑道:「青樓女子咋了?我就是喜歡。這趟京城,我去定了!」
黃龍士笑了笑,沒多說什麼。
這時,溫華卻是問道:「老黃頭,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認識葉大真人和李老劍神的?」
「你和他們熟嗎?」
黃龍士聽到溫華這麼問,心情又有些不好了。
只聽得黃龍士淡淡說道:「不熟。」
溫華一聽,嘀咕道:「不熟人家幹嘛來找你下棋?」
三人吃完了麵條,黃龍士掏出一些銀錢,吩咐收拾完碗筷返身落座的溫華。
「去,買壺好酒。」
溫華翻了個白眼,道:「賣茶的去買酒喝,也就黃老頭你做得出來。」
黃龍士淡然道:「餘下那幾錢銀子,自己留著花。」
溫華嘿嘿一笑,跑到自己住的小屋拿出藏好的一袋碎銀子,一股腦裝好,腳底抹油跑出茶館。
他早就看中了一套春宮圖,有了老黃頭給的這幾錢銀子,可就算湊足了銀子,他給老黃頭打酒,順便買回來。
當年他跟徐小子都有這麼個癖好,只是那時候遊歷江湖,窮的叮噹響,天天有上頓沒下頓的,那是沒錢,如今有點小錢了,總得惦念著自家兄弟一起好,溫華想著下回見著了面,就拿這個當見面禮了。
禮輕情意重嘛。
那小子敢嫌棄,老子非就拿木劍削他不可。
溫華一走。
黃龍士便走到茶肆的後院,他的手裡不知何時提了一柄古劍。
只見他面無異樣,不見絲毫波瀾情緒,只是將手中古劍朝牆頭那邊一拋。
古劍落入一人之手。
那是一個袖管空蕩蕩的老者。
老者蹲坐在牆頭之上,單手接過了古劍,舍了劍鞘,手掌攤開,將古劍擱在手心上,拇指食指一抹。
古劍瞬間彎曲,劍尖劍柄鏗鏘撞擊,如一條龍蛇頭尾相咬,雙指劍氣所致。
古劍硬生生從中崩斷,一作二,二作四,四作八截,以此類推,化為寸寸斷劍。
斷劍都落入斷臂大袖之中,然後老頭兒揀選了一截劍尖,丟入嘴中,如嚼黃豆,嘎嘣脆,嚼勁十足。
老頭兒缺了一臂,可由於身材魁梧,也不顯得如何年邁衰老,尤其是雙眉極長,扎了一根雪白長辮。
雙眉長如柳枝的老頭兒嚼完了斷劍,發出一陣陣桀桀笑聲,嗓音沙啞磨礪如同一頭夜鴞,陰森道:「黃龍士啊黃龍士,天底下還有你算不準的人,料不準的事。」
黃龍士一臉平淡道:「天下哪來算無遺策的人,我黃龍士也沒自負到要人比天高的地步。」
身份不明的老頭兒顯然很樂意見到黃龍士吃癟,繼續在傷口上撒鹽。
「你不是常常自詡你是翻書人,可今日這翻書人被別人翻了書,滋味兒到底如何?」
黃龍士步入院中,望著頭頂柳絮飄落。
「我此生所作所為,不過都是要讓朽木之上發新芽。」
「他是人也好,是仙也罷,是新人也好,是舊人也罷,這一頁,早晚得翻過去。」
斷臂老頭兒卻是笑道:「就怕到時候被翻過去的是你。」
黃龍士道:「如果真是那樣,也沒什麼。」
「人終有一死,我這一生早就沒了遺憾。」
「我所求,不過公平二字,只不過這二字最難得。」
「現在事兒不在我這裡,而是在你那裡。」
「姓葉的讓王老怪輸的心服口服,你不想去試試?」
「廣陵江上,本是李淳罡最後一戰,但被姓葉的截了胡。」
「姓葉的就是這天上人間最大的變數。」
「如今,姓葉的和李淳罡同行,可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我知道你和李淳罡還有心結,現在李淳罡沒死,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
「便是你勝不了姓葉的,去了卻一下心結,也是可以的。」
牆上老頭兒丟了手中劍柄。
黃龍士道:「怎麼不敢?」
牆上老頭兒淡然說道:「有何不敢的?」
「王老二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現在讓人收拾了,我高興的很。」
「更何況,聽說我那徒兒能悟出一招劍十還是得了這位葉真人的指點。」
「便是你不請我,我也要去看看這位葉大真人的本事。」
黃龍士點頭笑道:「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你敢跟李淳罡互換一臂。」
「我相信你有這樣的膽氣。」
老頭兒陷入沉思,黃三甲也不急於催促,而是悄然說道。
「天底下風流子,為情為義為仁,大多難免作繭自縛,王仙芝自困於一城,軒轅敬城自困於一山,曹長卿自困於一國,李義山自困於一樓,李當心自困於一禪。」
「真正超脫於世的也就寥寥數人而已。」
「除了你,還有那個元本溪,鄧太阿還算不上,屈指算來,只有騎鶴下武當的洪洗象,斷臂以後的李淳罡,再就是這位葉大真人了。」
「一般道門聖人,求得不過是山上成仙而已,恨不得不染半分世俗。」
「但這位葉大真人可不同,他不但與王仙芝爭鋒,還染指北涼事務,如今又入北莽。」
「這人比起當年的呂祖,還要厲害三分。」
吃劍老頭兒聽到黃龍士這話,臉上泛起一絲驚愕。
呂祖可是千年以來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從來沒有人超越過呂祖。
但現在黃龍士這傢伙居然說姓葉的比起呂祖還厲害三分。
黃龍士是何等驕傲之人,居然對葉千秋有如此評價。
這讓吃劍老頭兒很是好奇,到底是何等人物,讓黃龍士甘拜下風。
只聽得黃龍士繼續說道:「我黃龍士也許還會輸,但即便輸了,我輸的也是心甘情願。」
手上無劍並且喜歡吃劍的老頭兒躍下牆頭,身高嚇人,足足比黃龍士高出兩個腦袋。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黃龍士,你該不會是自知時日不多了吧?」
黃龍士淡然笑道:「你盼我死都盼了多少年了?」
老頭兒雙眉及膝。
「你死不死無所謂,只是別把那棵好苗子毀了就成。」
黃龍士輕聲笑道:「那可說不準。」
老頭兒道:「他可是我徒弟!」
黃三甲搖了搖頭,走向院門,繼續說道:「溫華與你不算師徒,只是我跟你做的一場生意。」
「真算起來,你不過收了兩個徒弟,一個因為北涼而死,一個因為北涼成了活死人。」
老頭兒輕笑道:「這算什麼,劍士為劍死,再沒有比這更死得其所的幸事。」
這時,黃三甲卻是又說道:「不過,我聽聞黃陣圖讓姓葉的救活了,而且去了青城山。」
「估摸著黃陣圖是去感恩戴德了。」
「自己的徒兒去拜了別人的山門。」
「這事兒可不能忍。」
吃劍老頭兒冷哼一聲,道:「不用你激我,我這就去會一會他們。」
話音一落,吃劍老頭兒一躍數丈,消失在了院牆之外。
黃龍士見狀,淡淡一笑,轉身回了屋。
此時,溫華已經買了酒回來。
黃龍士坐在桌前,自斟自飲,不一會兒,就已經醉眼迷離,醉倒在了桌上。
呵呵少女拿了一件衣衫過來,給黃龍士披上。
只聽得黃龍士嘴裡念叨著:「莊公夢蝶,蝶夢莊公,我夢莊公我夢蝶。」
……
臨街茶樓之中。
葉千秋和李淳罡聽完了那目盲老者的故事,正打算離開。
這時,只見一個雙眉飄拂的斷臂老人出現在了二人的面前,並且坐在了二人的桌前。
同樣是斷臂,同樣是老人。
李淳罡跟這位斷臂老人相比,好像顯得更平凡一些。
或許是因為這斷臂老人有兩條極長的白眉。
當李淳罡看到這斷臂老人的時候,剛剛站起的身子,便又坐了下來。
只見李淳罡一臉平靜的看著斷臂老人,道:「姓隋的,真是少見,怎麼?想來再和我換上一臂?」
斷臂老人聞言,淡淡一笑,他的一隻手搭在白眉上細攏慢捻,優哉游哉。
「我一生唯獨喜好問劍,而且只問敵手最強劍,吳家劍冢自詡天下劍術第一,劍招登峰造極,我便讓劍冢素王無地自容。」
「鄧太阿年幼時在劍山苟延殘喘,我沒有教這娃兒任何一劍,只告訴他如果不去拿劍,可到底,鄧太阿還是走了術,這是打從娘胎就有的倔性,我也沒辦法。」
「龍虎山斬魔台下,我去問了李淳罡的劍道,互換一劍道,也就互換了一臂,是仇家,也算半個知己。」
「我有兩個徒弟,第二個徒弟,是北涼王府上的馬夫,也就是跟北涼世子徐鳳年一起出門遊歷的黃陣圖。」
「這二徒弟論天賦異稟,跟大徒弟相比,就如同他們二人的身份一樣,一個鐵匠,一個西蜀皇叔,有著天壤之別,可我心底卻更器重一些黃陣圖,因為他的劍,更接近於道。」
「事實上,大徒弟以劍守國門,臨死之前,仍然沒有給出像樣一劍,倒是二徒弟,從劍一到劍九,一劍比一劍更合乎道。」
「尤其是第九劍,讓我深以為然。」
「我本以為劍九就已經是他的極致,沒想到,他在武帝城又使出了一招劍十。」
「今天,我是來瞧瞧,能讓黃陣圖悟出劍十的人,到底有何等本事?」
李淳罡在一旁坐著,翹起了二郎腿,摳起了腳丫子,扭頭朝著葉千秋一瞅。
「得,來找你的。」
葉千秋看向坐在對面的白眉老頭,淡淡一笑,道:「是黃龍士讓你來的吧。」
白眉老頭很誠實的點了點頭,道:「的確有姓黃的在裡邊兒攪和。」
「但更多的是因為我想來。」
「我想看看你的劍道。」
葉千秋笑了笑,道:「我只有道劍,沒有劍道。」
白眉老頭道:「好,那就讓我見識見識你的道劍。」
葉千秋看了看左右,道:「換個地方如何?」
白眉老頭微微頷首。
隨即,三人起身,聯袂而去。
……
留下城外,數十里。
隋斜谷閉目養神,安靜等待。
葉千秋屹立於十丈之外。
十丈距離,對於陸地神仙來說,不過眨眼間的距離。
李淳罡斜靠在一棵大樹上,撓著肚皮,腦袋傾斜,看一看葉千秋,又看一看隋斜谷。
當年,他剛下斬魔台,就碰上了來找他討要劍道的隋斜谷。
於是,隋斜谷斷了一臂。
這個吃劍的老傢伙,胸腹之中不知道藏了多少劍氣。
但是,居然想著來見識葉大真人的道劍。
這不是找刺激嗎?
不過,他倒是也能理解。
像隋斜谷這樣的老傢伙,對於劍道的執著,自然不能等閒視之。
唉,只能是寄希望於葉大真人手下留情,不然,世間劍道又要少一人了。
風起於青萍之末。
入秋以來,北莽的風是越來越大了。
葉千秋遙望隋斜谷,這個教了老黃兩劍的吃劍老祖宗,的確是胸有溝壑。
想要讓他知難而退是不可能的了。
但若是不小心殺了他,也不太好。
黃龍士那個老傢伙鼓動隋斜谷來找他的麻煩,不就是想給自己添點麻煩嗎?
不論是隋斜谷死了也好,沒死也好,反正是要噁心一下他。
葉千秋也不再遲疑。
既然要看,那就讓這隋斜谷看個夠!
下一刻。
葉千秋抬手,食指和中指併攏探出。
劍起!
劍氣從葉千秋的指尖跋射而出。
一柄雄渾劍刃破空而去。
地上枯草,頓成齏粉。
大地為之皸裂,一道鴻溝出現在葉千秋的腳下,直接朝著隋斜谷延伸而去。
無數道斑駁裂痕沿著這道鴻溝朝著四面八方散去,好似地震來襲一般。
原野之上的樹木,也開始傳出一陣陣沉悶的崩裂之聲。
無形劍刃化為有形劍刃。
只見葉千秋飛身而出,信步而行,一道道劍刃朝著隋斜谷飛去,口中念道:「道字六劍。」
「持靜!」
「處後!」
「守柔!」
「內收!」
「凝斂!」
「含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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