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寺的這個夜晚,註定是令人難忘的。
血水在大雨過後,完全被沖刷的一乾二淨。
小黑和寧缺開始在紅蓮寺內挖坑,挖了一個好大的坑。
然後,將這十幾名墮落騎士,還有那名隆慶皇子的屍體給埋了進去。
因為是冒著雨做完的這一切。
所以,二人的身上都濕透了。
把最後一把土給剷平之後。
寧缺站在小黑身邊,抹了一把頭上的水漬,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或許二者都有。
寧缺道:「親手埋葬敵人的感覺真的不錯。」
小黑道:「你不是嫌累嗎?」
寧缺聳聳肩,伸伸胳膊,道:「的確是有些酸爽。」
二人回到廟裡,在篝火旁烤火。
寧缺道:「這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也得烤乾啊,要不明天可能會感冒。」
這時,小黑盤膝坐在一旁,身上散發出陣陣白氣。
寧缺一看,一臉驚訝,道:「小黑,你怎麼搞的?」
原來,小黑正在用體內元氣將衣服烤乾。
小黑道:「很簡單的事,不過,能不能教你,得問師父。」
寧缺一臉希冀的看向葉千秋。
葉千秋道:「天快亮了,你倆快點吧。」
寧缺立馬湊到小黑跟前,小黑給寧缺講起了如何運用體內元氣烤乾身上的衣服。
……
天蒙蒙亮的時候,一行四人乘上馬車,離開了紅蓮寺,沿著山道,往下行去。
數日之後。
一行四人已經來到了爛柯寺所在的瓦山附近。
葉千秋掀起窗簾,向前方望去,只見南方的丘陵間,突兀出現了數座形狀方正怪異的山峰,那些山峰頂部平直如削,看上去就像是屋檐上的黑瓦。
那就是瓦山。
……
在昊天的世界裡,佛宗千年沉默,閉門修行,偶有入世,也是甘為道門的附庸,更多的是以思辯禪修聞名於世,而在禮佛與祭天的關係上,很多高僧,更是直接認為命輪只不過是昊天意志的另一種表現方式。
這種說法,直接讓佛宗低調地棲息在道門的體系之下,顯得極為低調,以至於有很多前賢在筆記里直接認為,佛宗更多是一種思維的方式,而不涉及其他。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種原因,佛法在世間並不如何昌盛,除了那些行於鄉野的苦行僧外,在南晉等國,想要找到一座佛寺都極為困難。
唯一的例外就是月輪國,因為離荒原深處的佛宗不可知之地懸空寺很近,月輪國深受佛宗影響,修佛極為流行,甚至有七十二寺煙雨中的形容。
然而煙雨七十二寺,卻始終無法壓過東南名勝里的一間古寺,無論是對佛宗的重要性,還是在信徒心中的地位,這間古寺都要遠勝月輪國諸寺。
這間古寺便是爛柯寺。
爛柯寺歷史悠久,根據典籍記載,就在西陵神殿建成後不久,當時人跡罕至的青幽瓦山深處便有樹木倒下,有亭台樓榭新起,有塔殿漸漸建成。
在修行界的傳聞里,爛柯寺是不可知之地懸空寺留在世間的山門,就如同於西陵神殿與知守觀的關係,故而極得尊重,無人敢輕易觸犯山門森嚴。
歷史與傳說造就了爛柯寺與眾不同的地位,無數年來,不知有多少或悲壯或肅穆或傳奇的故事,在這間古寺里上演。
也因為這間古寺,盂蘭節漸漸成為世間最重要的節日。
此時還沒有到盂蘭節的正祭日,然而瓦山之前已經變得非常熱鬧,青石街兩側的民宅二樓,掛著各式各樣的旗子與幡,那些旗幡的顏色很是素淨,大多都是黑白二色。
相信爛柯寺里的普通僧人,和在小鎮上居住了數十代的居民,都已經不清楚這種習俗的來源是什麼,對於活在現世的人們來說,盂蘭節只是一個簡單純粹的盛大節日,他們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節日的氣氛。
瓦山下的小鎮裡已經有很多遊客,這些遊客不知來自何方,臉上都帶著相同的幸福笑容,大人們微笑著彼此問好,在那些傳說中的千年老屋裡遊玩欣賞。
孩子們在街道上奔跑追逐,有哭有笑。
黑色馬車停在鎮外,沒有進去。
馬車內的葉千秋幾人隔著窗簾,看著平靜喜樂的小鎮,看著蹲在池畔撈魚的孩子,心情都好了起來。
瓦山不是單獨的一座山,而是幾座山相連。
這幾座在深秋依然散著幽幽綠意的山峰,形狀非常相似,峰頂平齊如刀削。
小鎮很熱鬧,但瓦山深處卻還是那般安靜。
秋蟬最後的鳴叫聲,也帶著幾分解脫的淡然。
黑色馬車朝著山道上行去。
在爛柯寺後的幽山里,住著避世隱居的數代佛宗大德。
葉千秋一行人此來,要找的便是其中一位長老。
準確的來說,是寧缺要找這位長老,給桑桑治病。
寧缺並不知道桑桑的病其實一直在葉千秋的治療當中。
但是,夫子說,桑桑的病沒好,隨時都有可能復發,能治好桑桑病的那位長老就在爛柯寺。
所以,寧缺便來了爛柯寺。
爛柯寺有很多長老,有分管戒律的,有主持禪院的,然而這間古寺里真正的長老,永遠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岐山長老。
歧山長老是懸空寺、甚至整個修行世界輩份最高的那個人,甚至聽聞比西陵掌教還要高半輩,除了書院之外,世間絕大多數人在他面前都要執弟子之禮。
誰也不知道這位佛宗大德如今高壽幾何,有人從當年那場他與西陵神殿掌教的著名談話中,推斷出他早已過了百歲。
修行界傳聞,歧山長老是百年前懸空寺前代講經座的私生子,當然沒有人敢向他求證,甚至無人敢提,所以傳聞永遠只是傳聞。
但真正能夠讓歧山長老得到整個修行界敬重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輩份,或者是令人敬畏的身世,而是因為他高潔的德行。
數十年前,有過一次非常恐怖的洪災,大河咆哮泛濫,濁浪淹沒無數良田,各國江堤接連破毀,倒灌大澤,情形危險至極。
當時還是爛柯寺住持的歧山大師,帶著寺中僧眾,攜著數十車多年積蓄的糧食與藥物,出瓦山救災,沿途施粥散藥,救得災民無數。
歧山大師操勞成疾,又在處理災民遺體時染上屍毒,險些重病不起。
當時,南晉康州方向的大堤,危在旦夕,出現了潰堤的前兆。
歧山大師當時正在康州,見此情形,絲毫不恤重病之身,脫去僧衣縱身入湖,以難以想像的修為境界和意志力,攔在那段將要崩潰的長堤前,堅持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南晉劍閣以及西陵神殿的神符師趕到了康州,情勢稍緩,歧山大師從濁浪里走了出來,一登岸便昏迷不醒。
那一夜,歧山大師以身代堤。
保住了南晉最重要的萬頃良田。
從那之後,歧山大師名震天下,無論是他當時所展現出來的意志力還是強大的修為境界,都令所有人驚嘆拜服。
然而他也為此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在爛柯寺里苦修數十年才擁有的一身驚世功力,就此消耗殆盡,受到了極為嚴重的損傷,縱使病癒後重新修行,也再沒有可能恢復到最鼎盛時的狀態。
……
黑色馬車停在山道前。
葉千秋看著山林里若隱若現的寺廟,看著瓦山後峰石坪上那尊石佛之像,想著那位歧山大師的事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佩服的。
對於這樣的僧人,的確應該保持足夠的尊重。
世上有太多修行者在站到了高處之後,將普通人視為螻蟻。
能為不惜犧牲自己,去拯救黎民百姓的岐山大師,自然無愧高僧二字。
葉千秋對佛門一向是不太感冒。
但是,對於佛門中真正的大德高僧,他還是十分敬重的。
於是,幾人下了馬車。
就在這時,山道上緩緩行來一位年輕僧人。
那僧人面色黝黑,神情寧靜從容。
僧人走到馬車前,和寧缺見禮,持手道:「見過師兄。」
年輕僧人,法號觀海,是歧山大師的關門弟子,如今在寺中並沒有具體職司,但輩份和地位卻是極高,堪比主持。
去年冬天,正是觀海親自前往長安城,把盂蘭節的請柬遞到了寧缺的手裡,並且向他出了挑戰。
那一戰,寧缺險勝。
觀海不認識葉千秋,但還是很禮貌的和葉千秋施禮。
然後和寧缺問道:「這位是?」
寧缺一一給觀海介紹。
「這位是葉夫子,是桑桑的老師。」
「這位是葉夫子的弟子,卓爾。」
觀海聞言,眼中閃過一抹詫異。
桑桑是誰,他自然知道。
事實上,如今整個修行界,又有幾人不知道桑桑的身份。
那可是西陵神殿欽定的光明之女。
而這位葉夫子能成為光明之女的老師,那該是何等人物?
觀海心中暗自猜測著葉千秋的身份來歷,但是並沒有多少收穫。
看向葉千秋的眼神也充滿了敬畏,無論如何,能成為光明之女老師的人,絕對值得他敬畏。
這時,寧缺在一旁說道:「我提前寫過一封信,你可看了?」
觀海反應過來,急忙說道:「看過,不知現在師嫂狀況如何。」
寧缺一聽,哈哈笑道:「你這聲師嫂喊的真有靈性,不愧是岐山大師的弟子。」
「不過,具體情況,我也說不上來。」
「反正這一路上,桑桑沒犯病。」
「我想求見岐山大師,不知可否?」
觀海面露為難之色,說道:「家師常年在寺後山中結廬靜修,不見外客。」
寧缺神情微異,問道:「盂蘭節大會不是馬上就要召開?」
觀海搖頭解釋道:「過往年間的盂蘭節大會,家師也都閉廬不與,便是這些年我隨家師修行佛法,也是隔著廬門靜聆教誨。」
聽著這話,寧缺眉梢微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時,葉千秋一抬手,只有巴掌大小的太玄劍憑空而現。
葉千秋道:「小和尚,你將這把劍遞給你家師父,他自然會見我們的。」
觀海一看葉千秋如此神通,急忙將太玄劍接過,但依舊還是說道:「我可以通稟家師。」
「不過,不敢保證家師一定會見幾位。」
葉千秋笑道:「無妨,你且放心去見你師父便是。」
「他一看此物便會明白。」
觀海聞言,也不再多言。
急忙拿著太玄劍,朝著山上行去。
寧缺站在一旁,有些好奇的朝著葉千秋問道:「葉夫子,能行嗎?」
葉千秋負手道:「把嗎字去掉。」
寧缺嘿嘿一笑,道:「有人罩著的感覺,就是爽。」
此時,爛柯寺的鐘聲在山間飄蕩。
看似枯燥的鐘聲,卻是能讓人清心。
寧缺閒不住,和葉千秋說道:「觀海估計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我想帶著桑桑先去祭拜一個長輩。」
葉千秋點點頭,道:「你們去,我和小黑在這裡等著。」
於是,寧缺便帶著桑桑朝著爛柯寺行去。
此時,山間霧氣繚繞,爛柯寺在霧端若隱若現,看上去極為莊嚴美麗,仿佛是佛國降臨到了人間。
葉千秋看著寧缺和桑桑的身形消失在山間。
和一旁的小黑說道:「知道不知道這山里最美的地方是什麼地方?」
小黑很老實的說道:「師父,我不知道。」
葉千秋笑道:「你閉上眼睛,仔細感覺一下。」
小黑閉上了眼。
葉千秋也同樣閉上了眼。
山間的空氣的確很清新。
葉千秋雖然閉眼,但是依舊看到了瓦山頂端的佛祖石像。
佛祖,在這昊天的世間裡,可是個了不得的存在。
葉千秋試圖感受一下佛祖留下的遺韻。
但是,好像並沒有什麼太過濃重的氣息。
等葉千秋再睜開眼的時候。
寧缺和桑桑已經回來了。
葉千秋拍了拍小黑的肩膀,道:「走了,上山。」
寧缺道:「能上山了嗎?」
「觀海呢?」
葉千秋抬手一指,道:「看,那不是來了嗎。」
寧缺順著葉千秋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觀海正在急匆匆的跑下來。
觀海氣喘吁吁地將手裡的太玄劍恭敬的交還給了葉千秋。
「師父請葉夫子上山。」
葉千秋將太玄劍一收,微微頷首。
幾人坐上了黑色馬車。
沿著山道而上。
……
山道幽靜,道旁的槐樹殘有濕意,緩平的道面上隱隱可以看到一些腳印。
過了一會兒,距離瓦山頂峰越來越近,山頂的佛祖石像變得越來越高大,仿似頭頂已經觸到了真實的天穹。
待真到了瓦山頂峰,便發現這上邊的地勢極為開闊平緩,如同整座山被從中切斷一般,天然形成一片巨大的石坪。
然而因為石坪中間的佛祖石像實在是太過高大,所以反而顯得有些小,就如同被佛祖踩在腳下的一方瓦片。
歧山大師隱居的洞廬不在峰頂。
黑色馬車繞過佛像,順著山道下行片刻,然後在佛像巨大的左腳腳後跟下,看到了一道有些破落的廬門。
此時尚是午後,瓦山佛像的陰影,幾乎要遮住整座後山山麓,洞廬就在佛像腳下,顯得極為清幽。
崖上有洞,洞前有方石坪。
挨著山道的地方用柴木和草枝隨意搭著一門。
廬門已經開啟。
黑色馬車在廬門前停下
觀海帶著葉千秋四人走入廬門。
一位老僧站在洞外,不知已經等了多長時間。
這位老僧穿著厚厚的棉製僧衣,雖然穿著這般厚的衣裳,卻不顯得臃腫。
那只能說明這老僧很瘦很瘦。
他長眉微黃,精神有些萎靡不振,好像有病魔纏身。
這老僧便是歧山大師。
葉千秋朝著岐山大師施了一禮,道:「打擾了。」
岐山大師微微一笑,道:「有客來,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只是這些年,我這病體枯槁,只能靜養,所以,很少見外客。」
葉千秋笑道:「我知道瓦山有三局棋。」
「前兩局不下也罷。」
「這最後一局,倒是可以一下,不知岐山大師覺得如何?」
岐山大師笑道:「很好。」
隨即,歧山大師和葉千秋走到石坪旁的藤架之下,坐到一張棋盤旁。
岐山大師道:「葉先生到了瓦山,可有什麼別樣的感覺?」
葉千秋道:「剛剛我在山腰,問我這個徒兒,瓦山最美的地方是哪兒。」
「我這徒兒說,他不知道。」
「我便讓他閉上眼睛,仔細感覺一下。」
岐山大師一臉好奇,道:「然後呢?」
葉千秋笑道:「然後他站著睡著了。」
岐山大師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妙,實在是妙。」
笑著笑著,岐山大師就不停的咳嗽起來。
一旁的觀海急忙給岐山大師餵了藥。
岐山大師的咳嗽才漸漸消停下來。
葉千秋坐在棋盤面前,看著眼前的這副棋盤,道:「佛祖的棋盤,的確是有不凡之處。」
岐山大師抬手道:「請。」
這時,葉千秋卻是朝著桑桑招了招手,道:「桑桑坐到我身邊來。」
桑桑也不猶豫,坐在了葉千秋身邊。
葉千秋道:「你替我落子,落子天元。」
桑桑有些訝然,但依舊照做。
對面的岐山大師眼中閃過一抹驚疑。
隨後,還是選擇落下一子。
然後,棋盤之上,有光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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