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得很實在,平凡人的軟弱,恐懼,還有人性里那麼一絲小小的閃亮,全在李素這番話里表現無遺。
其實世間絕大多數都是平凡人,軟弱恐懼的時候居多,被逼急了才敢露出獠牙狠狠咬別人一口,咬完後又擔驚受怕,回過頭再想想自己,不由驚訝當時的膽大包天,仔細再想想,如果能夠重來一次的話,那一口還敢不敢咬下去?
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太考驗人性了,答案不一定偉大,包括李素在內,捫心自問如果重來一次,那篇《阿房宮賦》他還敢當著滿殿君臣的面念出來嗎?
李素也不敢面對這個問題,因為他怕答案會令自己失望,從而產生深深的自厭情緒。
幸好,世上沒有重來一次的事,死也好,活也好,這一步李素終究跨了出去,而且不可能收回了,於是,只能勇敢接受一切後果。
程咬金沉默了很久,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欣慰,有惋惜,似乎……還有一絲詭異?
「好娃子,俺老程沒看錯你,當初認識你時,你獨自一人刺死了結社率叔侄,那份心計,那份狠勁,老夫至今震撼,那時老夫便知道,你小子將來必定是個人物,如今見你為老牛挺身而出,老夫愈發欣慰,娃子啊,不論大義還是小義,無論這個『義』字裡面摻了多少東西,『義』終究是『義』,孟子說『捨身而取義』,能捨得這副皮囊,去成全這個『義』字,這個『義』便是乾淨的,純粹的,不管摻了多少東西,你站出來的那一刻,你也是乾淨的,純粹的。」
程咬金的眼中露出從未有過的正經和慈祥,輕輕撫了撫李素的頭。嘆道:「一個十多歲娃子能做出的事,可笑朝堂里那些活了幾十歲的老匹夫們都做不出,不敢做,有的人做了。卻做得太過。」
李素猛然抬頭盯著程咬金,他聽出了這句話里不同尋常的味道。
程咬金與李素對視,忽然咧嘴一笑:「可憐的娃,捨身取義喊得大聲,喊完後被扔進了監牢。名聲傳得天下皆知,現在怕是許多百姓家裡都供著你的長生牌位了吧?嘖嘖,偉岸倒是偉岸了,自己掉進套里恐怕還不知道吧?」
李素眼皮猛地跳了幾下。
聽出味道了,果然如他之前所料,營建大明宮一事背後不簡單,之前李素只是隱隱有這種預感,當時牛進達被拿進大獄,李素亂了分寸,索性咬牙亂撞一氣。今日程咬金來探監,怕是要揭曉答案了。
程咬金眯著眼,笑得很陰險:「老牛被拿下獄,知道為何老夫和李績長孫無忌等人置身事外,充耳不聞麼?前些日你登老夫和長孫,李績他們的門,吃了不少閉門羹吧?你那篇《阿房宮賦》把陛下氣得直哆嗦,若換了旁人,天大的恩寵都斷得乾乾淨淨了,哪還容你如今安逸躺在監牢裡。酒肉管飽,待若上賓?知道為何當日陛下沒下令剁了你麼?」
李素笑得有些僵硬:「……可能陛下覺得小子傻不拉幾的太可愛了,捨不得剁了我吧。」
程咬金哈哈大笑:「不錯,到底是個靈醒小子。知道自己傻不拉幾了,何時看出蹊蹺來的?」
李素老老實實道:「剛開始便覺得不對勁了,陛下再是昏庸,也不會拿社稷國本去冒險,特別是舉國皆謂其為『惡政』,魏徵老大人更是以命相諫。如此聲勢之下,陛下仍一意孤行,這個……委實不像那個胸襟如海,納諫如流的英明陛下,當時小子便在猜想,這裡面一定有某些我不知道的內情,只是陛下不知為何拿了牛伯伯,小子縱知其中兇險,也顧不得許多了……」
程咬金拎過桌上的酒罈,大灌了幾口,抬袖胡亂擦了把酒漬,發出長長的呼氣聲,悠悠地道:「建大明宮一事,本就是虛的,你猜得沒錯,陛下再昏庸也不會拿社稷冒險,這可是他和諸多老將們親手打下的江山,明知國庫錢糧不足,明知徵調民夫會令天下動盪,為了一座破宮殿而動搖國本,值得嗎?這筆帳誰不會算?」
李素忍不住道:「布下如此大的局,陛下到底為了什麼?」
程咬金冷笑:「為了肅清朝堂!」
李素一凜,只覺得背後冒出一層雞皮疙瘩:「肅清什麼人?」
「暗藏禍胎的人。」
李素忍住朝老流氓扔白眼的衝動,跟他聊天好累……
程咬金大約也吊足了胃口,笑道:「自陛下登基至今,朝堂一直沒有太平過,這十一年裡,僅是禁宮內針對陛下的刺殺便不下五十次,更別說朝堂里暗中勾結黨營,擾亂國策,這些人藏得太深了,陛下若不辦兩件糊塗事惹得天怒人怨,他們大抵也不會跳出來,如今陛下被千夫所指,你那一篇《阿房宮賦》更是將陛下比喻成了無道暴君秦始皇,那些傢伙終於忍不住了,跟著跳出來指手畫腳,跟著那些忠直之臣一起湊熱鬧,別人罵陛下,他們也跟著罵陛下,這下好了,把柄全拿捏在陛下手裡了,收拾這些人怕是就這兩日了……」
李素呆了半晌,苦笑道:「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
程咬金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話鋒一轉,忽然問道:「你是個靈醒娃子,可知陛下如今最忌憚的是什麼人嗎?」
「北邊的薛延陀?西邊的吐蕃?還是南邊的南詔?」
程咬金搖頭:「都不是,陛下忌憚最深的並非外敵,只消陛下一聲令下,我關中精銳鐵蹄踏處,再厲害的外敵皆化為糜粉,陛下真正所忌憚者……」
李素若有所覺,脫口接道:「……世家門閥?」
程咬金笑道:「孺子可教也,世家門閥才是我大唐如今真正的內患,他們皆是千年底蘊,門下鴻儒眾多,學子黨徒不知凡幾,朝中三省六部官員,小半皆是那些千年世家的門生,當初玄武門之變,陛下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給了那些世家一個極好的攻訐藉口,這十一年裡,世家處處與陛下作對,明里暗裡煽動士子,挑撥君臣,都拿玄武門之事當藉口,凡事幾乎為了反對而反對,陛下和幾位宰相們不勝其擾,偏偏又不能不教而誅,總得有個名目陛下才好動手……」
李素苦笑道:「所以,陛下便布了如此一個局,引那些人入套?」
程咬金笑眯眯地道:「不錯。」
李素的笑容更苦澀了:「你們和陛下多年默契,所以悶不出聲,哪怕牛伯伯下了獄你們也渾若不聞,因為你們知道這是一出苦肉計,然而你們卻沒想到,入套的不僅僅是那些世家門下,我這個大唐英傑也傻不拉幾闖進了套里,還一臉正氣凜然弄了個《阿房宮賦》,什麼千古雄文,什麼為民立命,亂七八糟的風頭出盡,還自以為代表了民心,悲壯得一塌糊塗。陛下沒辦法,索性摟草打兔子,連我一塊收拾了,反正像我這種傻子在朝堂里的存活率也不高,便把我扔進大獄裡反省幾天再說……」
程咬金笑得更開心了:「能發現自己傻不拉幾,說明你這個傻子還沒有傻到家,吃點藥說不定能治好……」
李素忽然覺得頭很痛,他發現自己真的應該吃點藥了,腦殘片比較對症……
自己果然不適合跟這些老狐狸打交道啊,以後離他們遠一點,越遠越好,太傷自尊了。
特別是程咬金此刻一臉陰險的笑容,看起來分外討厭,實在沒辦法跟他愉快的聊天了。
抬頭看了看尺許見方的天窗,李素驚訝地道:「哎呀,天色似乎不早了……」
程咬金鄙夷地嘁了一聲:「總拿天色說事,能有點長進嗎?你如今下了獄,不管找啥藉口你都離不開這間監牢,還天色不早,天色早不早你能跑哪去?」
白了他一眼,程咬金又灌了兩口酒,笑道:「也虧了你這篇《阿房宮賦》,朝堂里該說話的,不該說話的,全都炸了鍋,一個比一個罵得難聽,剩下的事好辦了,該拿誰,該殺誰,陛下心裡都有數,所以啊,你也算是誤打誤撞了。」
李素嘆道:「歸根結底一句話,我上了當,不過寫了篇文章提前把陛下罵了一頓,算是扯平了,小子現在想不通的是,陛下為何偏偏選在如今這個時節布局?」
程咬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悠悠地道:「娃子啊,老夫記得當初征松州時,陛下曾封你為錄事參軍,直到後來你封官賜爵,『錄事參軍』這個軍職也沒撤掉吧?」
李素不知道程咬金為何忽然提起這事,卻還是老實道:「是,小子自己都快忘記了。」
程咬金不滿地哼了一聲,道:「好歹也算是行伍出身了,作為大唐軍將一員,平日沒事不看看地圖嗎?」
李素愕然:「地圖?」
程咬金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張精巧的羊皮地圖,地圖畫得很簡陋,圈圈代表城池,然後便是幾條彎彎曲曲的路,地形海拔等等一概俱無。
將地圖平攤在桌上,程咬金指著上面的某個點,道:「這裡,還有這裡,看明白了嗎?」
李素翻了個白眼:「我是傻子啊,傻子怎看得明白地圖?」
「混帳東西,你若是我兒子,此刻早被老夫斬於馬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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