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蔣權錯了,當然,李素覺得自己更沒錯。
一個物件,從正面看,從反面看,落在眼睛裡的樣子是不一樣的,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一件事的看法也是如此。
李素是來自千年後的人,愛國情懷不是沒有,可是畢竟價值觀里摻雜了太多現實主義的東西,做任何事情,求的是結果,而非過程,所以,為了這個結果,李素可以不擇手段,甚至並不在乎過程有多不堪,這些不堪里,包括了抱頭鼠竄。
一切只為了活著,活著達到最終的目的。只有活著,才有翻盤的機會,才能轉敗為勝,才能把敵人踩在腳下,笑到最後。
蔣權顯然不一樣,或者說,這個年代的人的想法都與李素不一樣,他們重氣節,輕生死。
求生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一刀劈過來,任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都會下意識地用胳膊去擋,這個「擋」的動作,便是求生的本能反應,把它化而大之,當城池即將失陷時,逃跑也應該是人的本能反應,當一個漠視自己的生命,只為氣節而慷慨赴死的人出現在李素麵前,李素會敬重他,仰望他,但絕不會效仿他,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價值觀是最正常的,買賣也好,戰爭也好,如何保存有用之身,去達到利益最大的結果,才是一個正常人應該做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李素很惋惜,當然,他也不會強求,千年後有一位變法失敗者在大獄裡寫過一句詩,我自橫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覺……嗯。去留肝膽兩崑崙。
「去」與「留」都是崑崙,李素選擇「去」的那一個,都一樣嘛。不必挑揀了。
…………
…………
人生談崩了,戰爭還得繼續。
那焉已被李素下令看管起來了。包括那焉整支商隊裡的夥計,護衛等等。
那焉是個很不錯的朋友,李素對他很有好感,當他財大氣粗地幫李素的房子付帳時,李素便已悄悄把他當成了人生的知己,如果此戰過後大家能活著,一定與他痛飲三百杯順便動用自己舌燦蓮花的口才勸他答應在自己的新宅里挖個人工湖……
可是,在戰爭時期。特別彼此都是敵對國關係的戰爭時期,那焉這個人必須待在李素隨時能掌握的地方,沒錯,李素就是這麼霸道地圈禁了這隻磨人的老妖精……
西州度過了仍舊安詳寧靜的一晚。
天剛亮,西面城門悄然打開,一隊唐軍將士走出來,開始清理城牆腳下堆積的屍首,屍首有敵人的,也有唐軍的,將士們面色平靜地將數百具屍首從屍堆上抬出來。再將敵我區別開來,唐軍的屍首運回城裡,敵人的則一具具整齊地在城外空地上擺成一排。
清理完一切後。城門再次關緊。
沒過多久,靜悄悄的敵軍大營里也走出一隊將士,從大營到城門前,足足三里地,這隊敵軍將士竟步行而來,而且身上未帶任何兵器,走到城門下,沉默地朝城頭的唐軍單膝跪地為禮,然後將屍首抬起。帶回大營。
而城頭的唐軍也沉默且冷漠地看著他們抬走那些屍首,從始至終沒人放冷箭。沒人喊打喊殺,似乎此刻大家在做一件與戰爭完全無關的局外事。
李素也站在城頭的箭垛邊。冷眼看著守城的將士和敵人抬走各自袍澤的屍首,眼中卻閃爍著幾絲複雜的感慨。
君子之戰。
這個年代的戰爭,似乎有著一些約定俗成的規矩,這些規矩包括公平,人道,以及禮節。沒錯,戰爭也有禮節,如古時那樣,掛上免戰牌,敵人便自動自覺地休整,戰爭暫停的空隙,敵我雙方的屍首任由彼此清理等等,在這充滿了殺戮和血腥味的戰場上,這些禮節成為戰爭里唯一帶著溫情的風景線,如冰雪天裡的一絲暖風。
李素靜靜看著這一切,說不上震撼,只是心中多了一絲對生命的領悟。
活著,只是為了背負某個使命,「使命」這個字眼並沒有那麼高不可攀,救國救民是使命,庸碌無為地養活一家老小其實也是使命,逝去了,使命才真正卸下,無論有沒有完成它,都應該得到尊重,所以世上才有「入土為安死者為大」一類的詞彙,給予逝者最後一絲尊嚴。
現實的是,活著的人,仍舊要為自己的使命拼盡全力。
敵我雙方的屍首抬回去沒多久,城外敵營又吹響了牛角號,悠長嗚咽的號聲在茫茫的大漠裡傳揚。方才戰場上僅剩的一抹溫情,在號聲中消失殆盡,空氣中迅速被一股肅殺之氣充斥。
「整軍!備戰!」
李素的雙眼再次閃爍著瘋狂又冷靜的赤紅光芒,扯著嗓子嘶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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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騎快馬飛馳入長安。
馬上的騎士面色慘白,兩眼渙散無神,顯然長途奔波已耗盡了他的體力,可他仍咬著牙支撐著不肯倒下。
騎士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正是男人一生閱歷和精力最充沛的年紀,他是蔣權身邊的親衛,名叫盛封,與蔣權不僅是上下從屬關係,而且還是蔣權多年的朋友。
軍營里交朋友很容易,某場戰爭,幫某人擋住某一刀,磕飛某一箭,從此便是生死袍澤,永遠能將自己的後背亮給對方的那種。
盛封就是這種朋友,很多年前,他為蔣權擋住了一支冷箭,於是,他成了蔣權的生死兄弟,這些年來,蔣權最隱秘最重要的事情,都放心交給盛封去做,盛封也從未讓他失望過。
這一次也不例外。
馬至長安,盛封下了馬,很老實地跟著商賈和路人走進熙熙攘攘的長安城。
盛封是個做事很成熟的人,不像毛頭小子那般急躁,進了城後,他牽著馬漫無目的地在長安的大街上閒逛,甚至還坐在路邊的小攤上要了一塊麵餅和一碗胡辣湯,一陣狼吞虎咽後,盛封的臉色漸漸恢復了紅潤,方才進城時的蒼白和虛弱已消失不見,一雙眼睛竟也變得黑亮有神起來。
扔給小販幾枚錢的同時,盛封順便打聽了盧國公府的所在,然後牽著馬,閒庭信步般在長安的大街上緩緩而行。
小半個時辰後,不慌不忙的盛封站在盧國公府前,看著門楣上高掛著的黑底金字的牌匾,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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