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摩擦大部分的起因都只是一些很小很小的原因,比如走路時沒注意,一口痰吐人家鞋面上,比如村裡的水渠東高西低,流到鄰村去了等等,於是從爭吵到動手,從單挑到群毆,從群體發展到國與國之戰。
好鬥是人類的天性,尤其是那種信奉用刀劍證明真理的國家,往往一點小小的火星都能引發一場國戰,更何況吐蕃使節已然是明顯的挑釁對方國家,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場群毆就這麼打了起來,過程並不精彩,大抵跟街頭小混混搶地盤差不多,好在大家憤怒之下仍殘留著一點點理智,知道這是大唐國都,所以彼此非常有默契地沒用刀劍,而是掄起了拳頭,當然,也不乏揪頭髮,吐口水,猴子偷桃等下作招式。
五國對一國,饒是吐蕃再強大,終究寡不敵眾,被五國使節和隨從們分分鐘教做人,戰鬥結束後,四方館的院子裡躺滿了一地吐蕃人,從官員到普通的隨從,祿東贊因為身份地位高貴,沒參與六國原本其樂融融的會餐,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事情鬧大了,已然鬧上了朝堂,李世民聽完禁衛的稟奏後,臉色非常陰沉。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站在朝班內,二人迅速對視一眼,然後苦笑搖頭。
這事棘手的地方在於,六國使團群毆,大唐的律法不能懲戒,因為他們根本不是大唐的子民,不適用大唐律法,更何況都是友好鄰邦,人家不遠萬里跑來大唐或朝賀或唱讚歌,難道天可汗陛下好意思把他們關進大牢裡嗎?大唐辛苦經營多年的鄰國懷柔政策也不允許李世民對使節們做出任何無禮的舉動,否則失了鄰國之心,誰還跑來大唐抱著大腿高呼「天可汗」?
利弊權衡之後,李世民迅速做了決定。
「輔機,你親自處置此事,召六國使節嚴厲訓斥,大事化小便是,吐蕃的祿東贊明日便要啟程,不可再生事端。」
這句話算是定下了基調,「嚴厲訓斥」便一語帶過。
長孫無忌會意地點點頭,躬身領命。
朝臣們低聲議論一陣後,大殿內再次恢復了安靜,大家繼續商議國事。
事實證明,今日是大唐朝堂多事的一天,有人要搞出大新聞。
君臣仍在商議國事的時候,又有禁衛匆匆來報。
五國使節跪在承天門外,請求覲見天顏,唯獨吐蕃沒湊熱鬧,當然,也不排除被五國團滅,無人能站起來去告狀的可能。
君臣聞奏後全愣了一下,李世民眼中閃過苦澀之意。
都說當皇帝威服四海,天下景從,可是……當皇帝果真那麼愉快麼?看看現在遇到的是什麼破事,雞零狗碎的事全都找自己,而且人家是外國使節,連拒絕都無法說出口。
嘆息一聲,李世民只好無奈地暫停了朝會,揮手命禁衛將五國使節帶到太極殿來。
五國使節來得很快,而且個個臉上帶傷,顯然與吐蕃一戰也並不輕鬆,大家都掛了彩。
李世民強擠出和藹的微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五國使節動作劃一,撲通一聲跪在大殿中央,接著大嘴一咧,扯著嗓子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本國語言流利地哭訴吐蕃蠻子如何欺人太甚,如何盛氣凌人,連大唐皇帝都不放在眼裡云云……
場面有點亂。
按說使節們的哭訴還是非常誠懇的,不但聲情並茂,而且有理有據,換作腦子稍微笨點的,說不定就真信了,可是能站在朝堂上參與國政朝務的人,都不是簡單角色,稍微笨點的都被優勝劣汰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奸巨滑的人精,任使節們哭訴得再入戲再煽情,殿內君臣只覺得手痒痒,想抽他們。
你們一幫人以眾凌寡,五國對一國,把人家揍得滿地找牙,揍完了居然還有臉跑到這裡來哭訴,臭不要臉的,知道「廉恥」二字怎麼寫嗎?
君臣紛紛無語地看著使節們聲淚俱下唱作俱佳,一個個強忍著心中強烈的罵娘的衝動,而使節們渾然不覺,入戲非常深沉,殿內哭嚎聲久久迴蕩。
過了很久,使節們哭過癮了,乾嚎聲漸漸止住,最後停歇。
李世民鬆了口氣,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然後便準備嚴厲訓斥這幫化外蠻夷,順便批評一下他們精湛卻不走心的演技。
誰知李世民還未開口,真臘國使節忽然上前跪倒,說了一句震驚朝堂的話。
「外臣代我真臘國國王陛下和王子殿下,向大唐天可汗皇帝陛下懇求迎娶貴國公主殿下,以結兩國萬世之好,這是外臣正式呈遞大唐天可汗陛下的國書,請陛下御覽。」
說完真臘國使節竟真的掏出一份國書,雙手高舉過頭頂。
朝臣們呆住,李世民眼皮跳了幾下,強笑道:「大唐與真臘自漢以來便有來往,數百年來有戰有和,如今已是一衣帶水的善鄰友邦,求娶大唐公主實在是多餘之舉,不必為之。」
真臘國使節仍跪在殿中,雙手捧著國書,語氣堅定地道:「我真臘國雖地少人稀,然氣候宜人,物產豐富,百姓富足,若能娶得大唐公主殿下,實是舉國之幸事,而且絕不會委屈公主殿下。求陛下答允將文成公主殿下下嫁我真臘國王子,如此,我真臘國必與大唐世代修好,永不啟戰端,從此忠心擁戴大唐千秋萬世。」
此言音落,殿內君臣頓時震驚,李世民差點跳了起來。
「誰?你剛說娶誰?」
使節不卑不亢地道:「我國王子久慕文成公主殿下,求陛下玉成。」
李世民面容頓時浮現怒色,再也顧不得什麼外交政策和狗屁一衣帶水了,站起身怒道:「貴使莫非在戲弄朕不成?」
「外臣豈敢戲弄天可汗陛下,外臣所言句句由衷,無一字誑語。」
李世民陰沉著臉瞪著他:「爾可知文成公主已被朕下旨賜婚予吐蕃松贊干布?」
使節垂頭斂目,平靜地道:「外臣只知文成公主殿下人還在國都長安,也並未與松贊干布行夫妻之禮,男未婚,女未嫁,松贊干布能求得,我真臘國王子為何求不得?」
「放肆!」
李世民沒爆發,朝班內的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兩位宰相卻搶先發飆了,二人同時往前踏了一步,異口同聲地呵斥。
今日的朝會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頭打群架的事還沒解決,轉眼畫風突變,來了一出求婚,求婚的事還沒擺平,另一樁讓滿殿君臣驚掉眼球的事發生了。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出班剛呵斥了一句,卻不料另外四國的使節不約而同往前踏了一步,操著各自本國的語言,嘰嘰喳喳吵了起來。
鴻臚寺的官員急忙將他們說的話翻譯出來,這一翻譯,殿內氣氛頓時嗨翻了天。
四國使節語言不同,但表達的意思卻是一樣,那就是代本國國王或王子求娶大唐公主,並且求娶的都是文成公主。
各國蠻語翻譯出來,殿內如同點燃了火藥桶,頓時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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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太極宮鬧翻了天,朝會不歡而散。
下午時分,消息便傳到了太平村。
李素愜意地躺在東陽道觀的內院廂房裡,頭枕著東陽溫軟的大腿,眯著眼好像快睡著的樣子,但東陽的每句話都聽進了耳里。
「五國爭女,也算是一段千古佳話了,回頭趕緊恭喜你那位文成公主妹妹去,她火了,未來嫁給誰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你那位公主妹妹的大名一定已寫進了史書里。」
東陽推了他一把,嗔道:「還說風涼話,你不知道今日朝會亂成什麼樣,據說父皇臉都青了,偏偏還發作不得,畢竟人家是異國使節,不可使其受辱,否則父皇殺了他們的心都有了。」
李素笑嘆道:「放心,你父皇有一顆強大的心,氣不死的,現在吐蕃使團被放倒了一大半,再加上五國使節攪局求親,祿東贊大相怕是一時半刻起不了程了,咱們爭取到了不少時間,可以從容應對矣。」
東陽想了想,道:「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你究竟是怎樣讓那五國使節同時代他們的國王求親的?你到底用了什麼說辭令他們服服帖帖聽你的話,在父皇面前演了這齣戲……」
李素笑道:「冤有頭,債有主,說動五國使節的是你那位堂叔江夏王,不是我,我頂多……頂多給了他一點暗示而已,沒想到姜果然是老的辣,你那位堂叔王爺辦事很老練,做得非常完美。」
東陽捶了他一記,薄怒道:「快說!」
李素嘆道:「傻孩子,你難道不知道,大唐的公主在那些番邦異國人的眼裡其實是很值錢的,你知道每年向陛下求娶公主的國家有多少個嗎?你知道娶了一位大唐公主對那些小國意味著什麼嗎?」
東陽茫然搖頭。
「皇室與異國聯姻,跟男女之情並無半分關係,但是跟兩國的政治,軍事甚至宗教和商業來往,卻有著非常重要的關係,簡單的說,公主是兩國之間聯繫緊密的利益紐帶,隨著大唐國力兵力強盛,大唐公主對他們來說也越來越珍稀,只是陛下向來甚少答應與異國和親,那些番邦小國往往苦求而不得,所以,並不需要對那些使節說什麼華麗動聽的話,只消稍微暗示一番,那些小國便一窩蜂似的往上湊了,哪怕那些使節其實根本還來不及徵求本國國君的同意,便毫不猶豫地以國君使節的身份代國君求親,因為他們算準了只要能幫本國國君娶到一位大唐公主,沒有任何國君會拒絕,對使節來說定然是大功一件。」
東陽遲疑片刻,道:「可是……五國使節同時向父皇求親,所求的還是同一位公主,並且這位公主剛被父皇下旨與吐蕃和親,……看起來是不是有點蹊蹺?父皇起疑了怎麼辦?」
李素笑道:「所以,這才有了求親之前五國使節與吐蕃使團的那番惡鬥呀,你難道以為他們真是酒喝多了胡亂打了一架?能代一國君主出使鄰國的使節,哪一個不是八面玲瓏的角色?無論口才或是智謀,皆是其國上上之選,你那位堂叔不必出面,派個蒙面的藏頭露尾的神秘人跟他們剖析其中利弊,細細分說,稍加暗示,使節們自然便懂,然後,吐蕃使團便倒霉了,說到底,那場群毆只是為求親埋一個鋪墊,真正的意圖還是求娶大唐公主……」
東陽聞言杏眼發直,呆滯木然地看著李素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一副三觀碎裂的呆萌模樣。
「這……是你的主意?」
李素正色道:「胡說,不可污衊我,明明是你江夏王叔搞出來的事,與我何干?我只是吃瓜群眾,順便看看熱鬧而已。」
東陽定定注視他片刻,然後緩緩點頭,語氣非常篤定:「沒錯了,果然是你的主意。」
「你是不是聽不懂關中話?」
「不用辯解,這一環套一環的陰損主意必定是你出的,旁人沒那麼壞,只有你才想得出,可憐那吐蕃大相流年不利,遇人不淑,來到長安後厄運連連,被你這缺德的傢伙坑了一次又一次,而你卻滑得跟泥鰍似的,教人拿不住半點把柄……」
李素半闔的眼懶洋洋地睜開,流氓似的挑起了她的下巴,一副霸道總裁的嘴臉:「居然被你看穿了,很好,女人,恭喜你,你已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今晚就你了。」
東陽哼了一聲,隨即狠狠捶了他一記,俏面含煞怒道:「這種一環套一環的陰損主意以後不准用在我身上!」
「放心,你要相信我的人品。」
「莫鬧了,你哪來的人品?」東陽狠狠剜他一眼,隨即又露出擔憂之色,道:「因意氣之爭而與吐蕃求娶同一位公主,難道父皇看不出來嗎?你可莫小瞧了父皇,待他回過神來細細一思量,這件事最初的起因根本站不住腳,小心把你和江夏王叔都挖出來,那可就大禍臨頭了。」
李素笑道:「我行事的習慣是先把水攪渾,渾水才好摸魚嘛,至於你父皇會不會察覺,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一定會察覺,短則數日,長則半月,必然會發現此事背後有人搞鬼,所以我和江夏王行事才會如此小心,從群毆到五國求娶公主,從頭到尾都未曾參與進去,我相信江夏王行事比我更老道,必然已布下迷局和錯誤的線索,誤導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徹查,不是特別倒霉的話,應該牽扯不到我身上。」
眼睛漸漸睜開,李素的睡意早消,望著描刻著祥雲的房梁,淡淡地道:「……更何況,我正在做一件動搖國策的事,欲使你父皇收回成命,或是默許所為,僅靠玩弄這點小聰明是遠遠不夠的,我還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足以讓你父皇認真衡量得失的堂堂正正的理由,這個理由必須對大唐和陛下有利,才會令你父皇動搖和親之心,否則,再多的小聰明小計策終歸不是正途,站在你父皇的立場,唯有『利益』二字,方能令他改變主意。」
東陽苦笑道:「父皇欲圖之利,是『國利』。」
李素笑道:「我給他的,也是『國利』。」
「你打算給他什麼?」
「現在不能說,不是故意瞞你,其實我也不太確定這個『國利』到底存不存在。」
東陽嚇得睜圓了眼:「若是不存在怎麼辦?」
李素眨眨眼:「當然是把你那位公主妹妹遠嫁到吐蕃去啊,我說過,只是試一試,事若不成,我必抽身而退,不然你難道以為我很高尚,敢豁出身家性命去幫一個並不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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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臘國王子的到來在李素的意料之中。
想必他從文成公主那裡聽到了風聲,於是風風火火趕來相謝。
李素表示很欣慰,這傢伙據說幼年時便被送來大唐學習文化,熟悉禮儀,這麼多年讀的書顯然沒讀到狗肚子裡去,明白「有恩必報」的道理。
……但願他被敲詐時還能保持一顆虔誠的報恩的心,不翻臉,不討價還價。
王子拜訪的理由很正式,說是答謝上次李素的相救之恩,祿東贊指使吐蕃隨從對王子拳打腳踢時,李素跑出來攪局,稀里糊塗救了他一次,算上這次,李素已為他攪了兩次局了。
李素忽然發覺,宰他時下刀狠一點,良心上似乎更無壓力了。
兩次耶,多大的恩惠,擺好任何羞羞的任君採擷的姿勢,乖乖讓恩人選擇從何處下刀才是題中應有之義好不好……
王子登門拜訪,李素卻沒有出門親迎,而是命薛管家將他領進後院的廂房中。
待在這個年代太久了,李素很多思想和行為也不自覺地被這個年代的普世價值觀同化了,前世多麼積極上進品性良好的少年,如今居然也有了種族歧視,跟大唐的臣民一樣,眼裡看到老外便自動將他們幻化為一隻只活蹦亂跳的猢猻,哪怕猢猻的身份再高貴,李侯爺還是覺得親自迎出門實在是掉價。
李素坐在廂房內沒等多久,很快便看到薛管家領著一隻猢猻進了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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