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利弊取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衡量,從三觀到喜好,每個人都不一樣,同樣兩碟菜擺在面前,你多挾兩筷肉,他多挾兩筷青菜,這便是生活里最簡單的「取捨」。
上升到國家的高度,作為一個合格的統治者,國家的掌舵者,在面對更重大的抉擇時,也需要利弊取捨,有時候做出取捨是非常艱難的事,兩個都有利有弊,選誰不選誰,便成了最大的難題。
稻穗擺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解釋也非常清楚詳細,李世民秒懂。
一邊是大唐的邊境和平,送個公主與吐蕃和親,大抵能保大唐數十年邊境安寧,消弭兵災,如果沒有這株真臘國的稻穗出現的話,與吐蕃和親對大唐來說無疑是有益無害的,至於送個女人出去保家國平安,無論君臣或是百姓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當一件事情被歷朝歷代重複了無數次後,再錯的事情也被當成了真理,始終不移地做下去,幾乎已沒人去思考這件事情本質的對錯。
因為從漢朝開始就是這麼做的啊,所以我們蕭規曹隨有什麼不對?
女人是渺小的,哪怕是公主,也同樣的渺小,在這個年代裡,女人的地位相對高了些,然而,在男人的眼裡,女人終究還是一種資源,可以拿來換取所需的資源,尤其是大唐的公主,更是稀缺資源,每次的付出,一定要得到更大的回報。
不可否認李世民有愛女之心,然而家國社稷和女兒之間,李世民毫無遲疑地選擇社稷,在他心裡,社稷比女兒重要,所以當國家利益需要付出一個女兒出去時,李世民也會毫不猶豫地付出去,大唐自立國後漸露崢嶸頭角,短短二十餘年便令萬邦來朝,心悅誠服地尊其為「天可汗」,一則因大唐兵鋒之利,天下無可敵者,二則便是公主們和親的功勞了,對李世民而言,公主和親也是他的戰略部署之一,而且是非常重要的部署,送公主遠嫁,可安鄰國之心,大唐王師才能騰出手來遠交近攻,而不會出現兩頭同啟戰端的窘境。
在李世民心裡,和親已成了他鐵定的國策,這個國策很管用,大唐這些年就是靠著這條國策才有了喘息之機,李世民也對這條國策堅信不移,所以當得知李素破壞了大唐與吐蕃的和親時,李世民才會勃然大怒,對李素的處罰格外的嚴厲,因為李素踩到了他的底線,挖了封建帝國的牆角,罪不可恕。
可是現在,李素拿出了一件絕世珍寶,這件珍寶能讓大唐的稻穀每畝多收一百六七十斤,看似很小的數字,然而放到大唐國土全境的耕地里,共計三百萬頃的稻田,每年能多收多少糧食?更何況,這種稻穀若氣候和土壤適宜的話,還能比大唐的稻穀多收一季,整整多出來的一季稻穀,又將是一個怎樣龐大的數字?
李世民心中充斥著狂喜,至於具體的數字,他已不敢去算,他怕幸福得原地爆炸。
當然,李世民也是個非常謹慎的人,李素的三言兩語不可能讓他徹底相信,畢竟這是一件大事,事關社稷黎民。
雙手捧著稻穗,李世民愛不釋手,眼睛死死盯著它,頭也不抬地道:「來人,召長孫無忌,房玄齡,褚遂良三位進宮,馬上!」
殿外的宦官恭應一聲,轉身飛快跑遠。
殿內再次陷入尷尬的沉默。
李世民埋頭只盯著稻穗,看得很仔細,想想不放心,將從兩種稻穗上摘下的稻穀又仔細數了兩遍,確定數字上的差異後,滿意地點頭,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至於李素,李世民選擇了無視。
雖然從未否認過自己是小清新,可李素接受不了別人把他當成小透明。
於是李素決定再次打破這尷尬的沉默,製造點聲響讓君臣之間的氣氛嗨起來。
「呃,今日的天氣,哈哈哈……」
李世民仍未抬頭,眼睛仍舊盯著稻穗,嘴裡卻冷冷地道:「沒正事就閉嘴,朕不想跟你閒扯,沒見朕一直未抬頭嗎?朕連你的臉都不想看見。」
李素:「…………」
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座橋,被人踩過之後便生生拆成了碎渣,簡稱「過河拆橋」。
很顯然,對李素破壞和親一事,李世民仍余怒未息。
指了指手中的稻穗,李世民道:「一事歸一事,你獻稻有功,但你破壞和親也是大罪,朕這裡沒有功過相抵的說法,該賞的朕會賞,該罰的朕也不會留情,李素,別以為這事過去了,告訴你,這事過不去!」
李素飛快眨眼,腦子裡努力消化這句話。
既要封賞,也要懲罰,功過還不能相抵……難道他想給我封個國公,然後再一腳把我踢到黔南,仍舊再過三年與野人土著為伍的日子?這邏輯……該不會精神分裂了吧?
長孫無忌等人來得很快,李世民的宣召很急,三人甚至連朝服都來不及穿,都只穿了一身尋常的儒衫匆匆進殿。
君臣見禮之後,長孫無忌等人這才看到角落裡畫圈圈的李素,長孫無忌一愣,接著飛快掃了李世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麼,立馬對李素露出了親切的笑容,一副長輩寵溺又責備的語氣,指了指李素,笑道:「長安城這些年都說李子正是個小混帳,老夫一直以為傳言不實,多好的娃子啊,有本事有才華,文能提筆武能破城,哪裡混帳了?直到今日老夫才知,你小子果然是個混帳,看看你都幹了什麼事,和親都敢摻和,呵呵,越來越出息了。」
房玄齡和褚遂良也是老人精,原本該蹲在大理寺監牢的李素,此刻卻出現在甘露殿裡,與李世民同殿而坐,這個事實本身就釋放出許多信號了,老奸巨滑如房玄齡者,豈能看不出這其中的玄妙?
於是房玄齡撫了一把長須,接過長孫無忌的話頭,大笑道:「輔機賢弟所言甚是,這小混帳蔫壞蔫壞的,平日裡溫文儒雅彬彬有禮,嘴也甜,見人就叔叔伯伯一通亂喊,一旦犯了渾就不計後果無法無天了,把天捅破也不稀奇。」
李世民在旁邊聽著二人調侃,聞言嘴角微微一扯,接著滿面怒容道:「朕今日也領教了這混帳的膽大包天,此事斷不會輕饒,不給你長點教訓,日後恐怕你真會幹出捅破天的大事。」
長孫無忌目光微閃,論揣度聖意,長孫無忌是個老司機了,李世民這番話再次肯定了他心中所想,話說得再嚴厲也只是表象,今日能將李素召到甘露殿,不論君臣二人說了什麼,至少李世民必然有了重拿輕放的意思。
這個隊站得毫無壓力,長孫無忌頓時打著圓場笑道:「陛下,這些年子正賢侄為大唐為陛下屢立功勞,如今只不過幹了一點點出格的小事,相比子正所立的功勞,實在算不得什麼,終究只是小輩胡鬧,教訓教訓也就夠了,可莫真將他流放到黔南去了,這孩子看著體弱,經受不了路途顛簸,在黔南那種不毛之地怕是連命都要交代了,還請陛下念及舊情,饒過他這一次吧。」
房玄齡也在旁不停地點頭附和,只有褚遂良嘴唇囁嚅了幾下,沒吱聲。
李素急忙朝長孫無忌和房玄齡投去一記感激的眼神,長孫無忌也悄悄朝他回以會意的目光,二人相視而笑,分外融洽。
李世民哼了哼,道:「該罰的,朕還是要罰,一國之君若連賞罰分明都做不到,朕何以服天下?……不說這個了,三位愛卿且過來,今日李素向朕進獻了一個好東西,朕有大事欲與三位商議。」
長孫無忌三人馬上朝李世民身前湊去,至於李素……仍蹲在牆角畫圈圈,他愈感到自己這座橋被拆得稀碎了……
殿內君臣竊竊說著話,李世民不時舉起手中的稻穗和稻穀,一邊詳細地解釋,隨著李世民越說越多,長孫無忌三人的表情先是好奇,接著驚愕,最後震驚,表情變幻分外精彩。
「這,這……此物,果真能增產三分之一?」房玄齡激動地拽住稻穗,長長的鬍鬚不停抖動著,顯然情緒很不平靜。
李世民笑道:「若李素所言不虛,應該便是了。」
房玄齡眼眶都紅了,他是尚書省左僕射,名副其實的宰相,大唐國內具體的事務都是他在操持,無論水利,商道,農桑,賦稅等等,大事小事一把抓,正因為宰相的身份,所以他比誰都清楚這種稻穀有著怎樣重大的意義,國庫若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的糧食,什麼事不能幹?什麼事幹不成?百姓若能多吃三分之一的米飯,對這個皇權統治的忠誠度和凝聚力又將是怎樣的一個質的提升?李唐江山穩坐五百年不是問題。
「天賜祥物,註定陛下的大唐江山萬萬年,臣代天下百姓謝陛下恩澤!」房玄齡哽咽地道。
李世民笑著嘆氣,指了指李素,語氣卻不怎麼和善:「莫謝朕,要謝謝他,小混帳成天闖禍,偏偏運氣卻好得邪性,這等安邦定國之祥物竟叫他現了,哼!」
長孫無忌扭頭,深深看了李素一眼,目光有些複雜難明,隨即忽然道:「子正賢侄,老夫有一問……」
李素急忙行禮:「長孫伯伯儘管問,愚侄知無不言。」
長孫無忌不似房玄齡那般激動,神情卻有些疑惑不解:「據賢侄所說,此物是真臘國的稻種,其國耕種此稻業已數百上千年了,老夫不解的是,明明比大唐的稻種產量高,為何咱們中原直到今日才現此物的存在?以往難道沒人現過嗎?」
李素不慌不忙道:「不瞞長孫伯伯說,此問愚侄也曾想過,而且問過那位真臘國的王子,王子也不得其解,愚侄自己想了想,覺得此物之所以沒被咱們中原現,原因有很多,先是路程甚遠,兩國相距數千里,如今交通不便,從南到北走過來,少則數月,多則半年,如此漫長的距離,兩國間消息閉塞不通是很正常的,其次,兩國語言不通,真臘國諸部說的大多是天竺語,文字也是天竺文字,佛教傳入真臘年月未久,兩國無論官府或民間都不覺得彼此有什麼來往的必要,其三,稻穀一物,我大唐南方皆種植,論稻穀外形的話,兩國稻穀相差不大,米粒相似,只有微小的差異……」
嘴角輕輕一勾,李素笑道:「除了小侄這等無聊之人沒事把稻穗上的穀粒摘下來一顆一顆數清楚,恐怕沒人再幹這種事了,也就是說,兩國雖然同種稻穀,但兩者的產量差異怕是從來沒人注意過,所以真臘國的稻種這幾百上千年來便泯然於世,而不為人知了。」
李素說完,殿內君臣頓時點頭不已,看來李素的解釋眾人都是比較認同的。
李世民抓起一把稻米,任穀粒從指縫中泄下,看著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笑道:「朕欲在大唐推行此稻種,眾卿以為如何?」
房玄齡擰眉沉吟不語。
長孫無忌卻道:「陛下當三思而行,此物確是好東西,若能推廣普及,大唐百姓之福也,只不過,此物產量究竟有沒有那麼高,臣以為還是先確定以後再推行比較好。」
扭頭歉意地朝李素笑了笑,長孫無忌解釋道:「不是信不過賢侄,事關社稷民生,不得不謹慎,賢侄莫誤會老夫之意。」
李素急忙笑道:「長孫伯伯此言乃老成謀國,愚侄只會心中敬佩,怎能誤會伯伯?伯伯多慮了。」
李世民扭頭望向房玄齡,房玄齡附和道:「臣以為輔機賢弟所言甚是,先確定了產量後再推行方為穩妥之策。」
李世民想了想,點頭道:「也罷,是朕心急了,只是真臘國太遠,來回頗費時日,朕這便吩咐下去,命人在長安兩市尋找真臘國人,最好是熟知農事者,將他們召進宮來,朕親自詢問一番,兩相印證之後再下定論。」
三位老臣皆同意並點讚。
李世民又望向李素,淡淡道:「此物是你最先現的,你可有諫上?」
李素頓時露出猶豫之色。
李世民原本只是隨意問一問,沒指望李素說什麼,然而看到李素猶豫的表情,李世民頓時不滿道:「你真有話說?有話儘管道來,遮遮掩掩做甚?」
李素乾咳兩聲,道:「臣……確實有點不同的意見,說出來還望陛下和三位伯伯莫怪罪。」
李世民哼了哼,道:「此為商議國事,本應盡抒己見,何來怪罪之說?只要莫學魏徵老兒說話那麼難聽,朕自然欣悅之。」
李素笑了笑,隨即正色道:「臣以為,此物雖好,卻也不能拿來就用,真臘是小國,東西南北也就那麼點地方,但大唐不同,大唐幅員遼闊,疆域甚廣,每地的氣候土壤都不一樣,臣覺得種出來的東西也不一樣,故而《晏子春秋》有云:『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就是這個道理,所以,臣以為就算得到了真臘國的稻種,也該謹慎推廣,先選一鄉一縣之耕地作為試點,讓當地農戶試著種一季,若試種的收成比較理想,再慢慢往大唐各道各州府推行……」
殿內君臣聞言不由兩眼一亮,如今還沒有「試驗田」這個概念,李素提出來後,君臣頓時驚奇不已,細細思量之後,頓覺極有道理,而且非常穩妥。
李世民不由大笑道:「甚好,便依此而行,幾位覺得如何?」
眾人皆點頭讚許。
李素有些尷尬地道:「臣,呃……還沒說完呢。」
李世民愣了一下,然後笑道:「子正還有高論?快快道來。」
李素飛快瞥了他一眼,剛才一直叫自己的姓名,現在換了表字,顯然李世民的怒氣又消了一些。
「臣以為,糧食是民生之根本,推行種植新稻種是大事,也是一件需要冒風險的事,咱們得先做好失敗的準備,主要還是因為兩國氣候和土壤的差異原因,所以除了引進真臘國的稻種之外,臣覺得正好可藉此事,在長安設立一個新的衙署,重用一批精於農事的官員,甚至民間種田的行家老農,專司農事研究,舉凡域內或域外的莊稼作物,無論糧食也好,瓜果也好,想辦法將種子弄來,反正長安胡商甚多,此事不難為之,弄來了種子,交由農學專門研究和種植,比如真臘國的稻種,咱們拿到農學裡,結合咱們大唐本地的氣候和土壤,對稻種進行改良或者雜交,實驗成千上萬次,總能找出一個適合大唐生長且產量更高的稻種,慢慢推行於天下……」
話音落,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等人已陷入呆滯狀態,盯著李素久久不語。
李素被眾人盯得渾身惡寒,急忙笑道:「臣方才胡言亂語,若陛下和各位伯伯覺得不可行,便當我沒說過吧,呵呵,是我多嘴了,各位莫怪……」(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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