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績的作戰風格是穩中求勝,凡事謹慎,寧可失去戰機也不會輕易犯險。
不過在斷後阻敵這個任務里,李績雖是一軍主帥,但他卻把戰略戰術制定的權力交給了李素,看似無意,實是有意。
李家一門雙公,外人看來似是鮮花著錦,可在李績看來,卻是烈火烹油。一個家族太顯赫了,看在帝王眼裡終究不是什麼好事,臣權過大,尾大不掉,將來必然會威脅皇權,李世民在位時或許無妨,然而下一代帝王呢?李績老謀深算,他的目光看得更遠,所以李世民下旨讓這舅外二人留下斷後時,李績才會反對得那麼激烈。
此戰若勝,李家舅甥立下如此大功,李世民不封賞說不過去,難掩天下悠悠眾口,可是若要封賞,李家勢必愈發輝煌顯赫,很難說李世民心裡會生出怎樣的想法。此戰若敗,李世民自是對李家失望,他眼裡的「李家」,自然包括了李績和李素兩家,於是兩家一損俱損,更何況必然還有無數朝臣參劾,李家權勢不再,輝煌難復。
所以早在李世民留下二人斷後開始,李績便打定了主意,這場斷後之戰交給李素主導,如果勝了,功勞全部給李素,就算李世民將來猜忌也不妨事,因為在大軍主力撤退之前,李績親眼見到李世民吐了血,從太醫們驚懼惶恐的臉色來看,恐怕李世民因這一次吐血而折了壽數,將來晉王成為太子的機會極大,功勞如果是李素的,晉王日後登基,必然不會虧待李素,今日的這份功勞縱會被李世民有意打壓,但憑李素與李治的深厚交情,未來李治也會將這份功勞重新撿起來,所以,這份大功由李素來立是最合適的,若是落在李績頭上,李治會不會撿起來可就不一定了。
薑還是老的辣,李素的目光只盯在眼前的戰爭上時,李績卻已看到了多年後的朝堂之上。
從李世民撤軍一直到現在,李績作為一軍主帥,卻對外甥李素的建議幾乎言聽計從,究其原因,大抵便是如此了。
「若是喬裝平民混入慶州,恐怕要找個得力的將領……」李績捋須沉吟道。
李素神情一動,道:「舅父大人,外甥想推薦一個人……」
「哦?何人?」
「您身邊的親衛,薛仁貴。」
李績扭頭朝帳外看了一眼,薛仁貴正在帳外值衛,身軀挺拔,筆直得像一棵松柏。
「薛仁貴是個不錯的材料,近來跟在老夫身邊學習兵法韜略,悟性委實很高,但這些只是紙上談兵而已,若是讓他領軍擔此重任,老夫恐他步趙括之後塵,若然失敗,功虧一簣呀……」李績搖著頭,似乎不大認同。
李素笑道:「外甥對他有信心,他既然跟了舅父大人學習,也算是您的門下弟子了,不能總是紙上談兵,總要給他一個親身上陣的機會,否則,趙括永遠是趙括,一輩子出息不了。」
李績皺眉看著他:「老夫麾下良將不少,你為何偏要舉薦他?」
「哦,前日外甥與他賭錢,手氣不好欠了他二百貫,想著索性給他創造一個送死的機會,欠的債也就賴掉了……」
李績臉色瞬間綠了,圓睜怒眼指著他抖抖索索:「你,你這個混賬……」
「玩笑,玩笑,舅父大人莫當真,外甥只是覺得氣氛太嚴肅了,調劑一下……」李素趕緊道。
李績一臉快瘋掉的表情,隨即一手扶住了額頭,似乎犯了偏頭痛,表情很痛苦……
「出去,老夫不想見到你了……」李績痛苦長嘆,很嫌棄地揮手。
李素識趣退出帥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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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集結,藏旗掩跡,兩萬輕騎分出五千人馬朝東移動,他們的任務是牽制泉蓋蘇的十五萬追兵,另外的一萬五千人則由李績領軍,不緊不慢朝北面慶州城方向行去,其中分出五百人,喬裝成高句麗平民,由薛仁貴帶領他們前行一步,這支五百人的隊伍是攻下慶州城的關鍵。
李素跟在李績的主力隊伍中,神情仍舊悠閒懶散,騎在馬上搖搖晃晃的,似乎在打瞌睡。
枯燥無聊的行軍是李素覺得最難熬的過程,卻不得不忍受,幸好他並不孤獨,前後左右的自家部曲將他圍在中間,讓他很有安全感的同時,也有了很多可以聊天的對象,打發路途的枯燥。
高素慧也騎在馬上,離李素不遠,自從靺鞨騎兵突襲唐軍後勤,燒毀了大部分糧草後,她便表現得很沉默,也很小心,似乎明白唐軍上下心裡憋著一肚子怒火,自己這個敵國的俘虜一不小心就會將這團怒火點燃,到時候第一個倒霉的就是她,所以這兩日她表現得分外乖巧。
李素一扭頭,看到後側沉默不語的高素慧,然後笑了,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過來,高素慧將頭扭過一旁,假裝看風景,李素眼一瞪,高素慧卻沒看到他兇惡的目光,威脅無效,李素頓時氣得牙痒痒。
「女人,你在玩火……」李素邪魅狂狷地一笑,沙啞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非常的霸道總裁。
高素慧終於聽到了,身軀微微一顫,不情不願地催馬上前,與李素並肩。
李素雙目平視前方,淡淡地道:「昨夜睡得好嗎?」
當了這麼久的俘虜,高素慧漸漸也明白了唐國人說話的德行,首先是閒聊,七彎八拐的聊天氣聊美食聊化妝,最後才慢慢說到主題,沒點耐心的人都沒資格當唐國人。
「謝公爺垂問,奴婢睡得尚好。」
「昨天半夜有人給我報喜,我夫人為我生了個女兒,這事兒你知道?」李素忍不住得瑟。
高素慧垂著頭道:「是,奴婢恭喜公爺。」
「不能只是恭喜,來點乾貨,送點啥給我?」李素期待第看著她。
「啊?」高素慧下意識便將手伸向腰間,打算掏錢,結果想到自己已經是俘虜,不僅身無分,而且理論上來說,自己這個人的所有權和使用權都屬於眼前這位公爺的。
隱秘地翻了個白眼,高素慧不吱聲了。
「果然是異國番邦不曾教化的棒子,一點不識禮數……」李素失望地嘆道。
高素慧眼中冒出怒火,鑑於自己是俘虜的殘酷事實,只好決定暗暗忍了。
幸好李素這位唐國權貴廢話並不多,很快進入了主題。
「我們現在要去攻打慶州城了,你覺得怎樣?」
「公爺自有決斷,何必問奴婢這個階下俘虜呢?」
李素瞥了她一眼,道:「我發現我們唐**隊無論攻打你們棒子哪個城池,或是殺多少棒子,你的表情都很平靜很冷漠,似乎毫不關心,你究竟是不是高麗人?還是說,你是百濟或新羅人?」
高素慧忍著怒意,加重了語氣道:「奴婢是高句麗人。」
「我們殺你本國的同胞百姓,你難道一點都不憤怒?」
高素慧露出無奈之色:「憤怒有什麼用?奴婢自己的性命都是活一日算一日,說不定哪天公爺見奴婢厭煩,便下令一刀砍了,自身難保之時,奴婢哪裡有資格憐憫別人?」
李素嗔道:「胡說,我是那麼殘暴的人嗎?我的原則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哪怕是一塊刮屁股的竹籌都有它的用處,何況你這麼一個大活人呢,你就算再沒用,也可以用來造糞肥田呀……」
高素慧:「…………」
闔上眼,李素的神情漸漸變得嚴肅,片刻之後,緩緩道:「高素慧,你……究竟是什麼來頭?這個問題我猜了很久,別再跟我說什麼楊萬春收養的刺客,太侮辱我的智商了。」
突然的攤牌,高素慧嚇了一跳,臉色頓時蒼白無比,咬著牙道:「奴婢不懂公爺在說什麼,奴婢確實是楊萬春收養的孤兒。」
李素冷笑:「長得也算標緻了,我實在不願對標緻的女人動刑,搞得血肉模糊的煞風景,高素慧,你別逼我。」
「奴婢就是楊萬春的人!」高素慧咬著牙死不鬆口。
「不說沒關係,我之所以留著你這條命,純粹是用來消遣的,打發無聊的日子罷了,當然,如果哪天我喝多了獸性大發,身邊也有個現成的女人能用,你不會以為自己很重要,所以我不敢殺你?」
高素慧臉孔漲得通紅:「奴婢是公爺的俘虜,這條命早就交給了公爺,公爺如何對待奴婢,奴婢都毫不意外,任殺任剮便是。」
李素冷笑:「好,是條漢子,相信你已知道我王師主力撤退了,留下我們這支孤軍是為了牽制泉蓋蘇的追兵,我們的處境很危險,或許結局也不會太美妙,不過我告訴你,如果我們運氣不好,即將全軍覆沒之時,我便會下令將你砍了,就當是我們的陪葬,高素慧,在此之前,你如果想活下去,最好跟我說幾句實話,否則,大家一起共赴黃泉。」
…………
傍晚時分,慶州城外曲折的大道上鋪滿了積雪,此時城門已快關閉,守城門的高句麗軍士抱著長矛,凍得一邊朝雙手呵熱氣一邊原地跺腳取暖,不時仰頭咒罵幾句見鬼的天氣。
喬裝成平民的薛仁貴雙手攏在袖中,脖子縮在衣領里,佝僂著腰在城內閒逛,他的身後不遠處,三三兩兩跟著一群同樣平民裝扮的漢子,有年輕的也有中年的,這些人跟薛仁貴一樣,看似百無聊賴地在城內唯一一個小型的集市上逛著,還有一些穿著很破爛如同難民般的漢子,則蹲在城門甬道外的雪地里,眼巴巴地看著路過的軍士和百姓,一臉渴望地盯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希望能遇到好心人,隨手施捨一點食物……
守城門的軍士不經意地掃了這些人一眼,然後很快轉移了目光。
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隨著遼東城和大行城被唐軍攻破後,大量的難民逃了出來,分散進入到這些尚未被唐軍鐵蹄踐踏過的城池,比如慶州城。
這些日子,慶州城接收了很多難民,原本只有四五萬百姓的城池,這幾日特別熱鬧,許多陌生的面孔湧進來,慶州城大街小巷四處都是人,向來冷寂的慶州城內,如今已能聞出幾分繁華盛世的味道了。
今日城門甬道外那些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要飯的人,並未引起守軍太多的關注,因為他們太尋常了,跟以前那些逃難的難民毫無區別,天氣這麼冷,守城門的軍士連盤問都懶得盤問,在薛仁貴到達慶州城外時,軍士們只是嫌棄地揮了揮手,讓他們城,於是薛仁貴和麾下五百人就這樣分批混進了慶州城。
眼見城門即將關閉,薛仁貴忽然站直了身子,朝左右散布的麾下將士們使了個眼色。
今夜無月亦無星,是個殺人放火的黃道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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